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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平| 东晋谢氏余脉与常州词派后劲


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彭玉平| 东晋谢氏余脉与常州词派后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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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先贤谢玉岑生活在1899年至1935年。我们先不看玉岑公这个人,光看这个时代,就知道这是一个社会变革非常激烈动荡的时代,晚清的颓势无可挽回,从甲午战争失败、戊戌政变到八国联军侵华,接着是辛亥革命、张勋复辟、北伐战争、国内革命战争,也带上一点抗日战争的前奏。李鸿章曾经说他经历的那个时代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李鸿章是1901年去世的,实际这种变局在李鸿章去世后是继续存在的——甚至更为明显,谢玉岑所经历的就是这样一种“变局”。“变局”两个字,看上去比较中性,其实是从国家繁盛转入困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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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时代是国家的灾难,也是民众的灾难。但同样是我们常州的赵翼说过:“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样一个时代为诗人提供的是颠沛流离的经历和刻骨铭心的感受,这与和平繁盛年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大凡天才的诗人,都会在这样一种时代大放光彩。如杜甫经历了安史之乱,创作达到高峰;苏轼经受乌台诗案,人生境界与诗歌境界都陡然得到提升。我们虽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时代,但我们看到在这样的时代所带来的创作成就,还是很有感慨:不想遇见这样的时代,但很想见到这样的诗歌。
谢玉岑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用谢稚柳的话来说,就是“尤以书法及倚声,知名当世”。他的老师也是岳父钱名山说他“以词赋雄其曹”。1935年4月,谢玉岑去世后,虽然身前博艺随身,但张大千题写的墓碑上却是“江南词人谢玉岑之墓”,可见词人的身份和地位是最得公认的。书法我虽然喜欢把玩,偶尔也读帖,但基本上在门外徘徊,有行家在的时候更是不敢落墨。倚声是我的兴趣所在,三十多年的学习、教学与研究都主要集中在这方面。所以建红兄编辑其先人文集,向我约稿,我就是觉得填词最顺手。我把这首词放在这里:  
     临江仙题《谢玉岑集》 
     通擅诗词书画例,三吴并世数平陵。幽溪曲港也香熏。玉岑公雅意,情最若斯人。    一树梅花深自许,江南词客等名身。故家文字倍伤神。何如青草畔,占取鹿门春。
   
我的填词水平一般,但这首词,还是写出了我心中谢玉岑的特殊性,譬如诗词书画兼擅,譬如他“幽溪曲港”的审美方向,譬如他过人的深情,譬如他以梅花自喻的品格,譬如他作为东晋谢氏后人的荣誉感和责任感。我尽量把这些因素都写了进去,从一首词的角度来说,容量应该是够了。
其实填这样一首词的背景是原来我要写一篇长文来论述谢玉岑的诗文,但因为事情实在太多,虽然在书上圈圈点点作了不少笔记,但一直没有一段集中的时间来统筹文字,因为不能应付建红兄,所以我宁愿把文章搁一搁,先填首词交个差,让建红兄缓一缓催稿的节奏。建红兄催文稿的能力可能是我见过最强的,我开玩笑说,认识他,固然是一种缘分,但也是我的一劫。他那种舒缓的、有节奏的、彬彬有礼的催稿,让你觉得如果再拖延下去,简直是人品出了问题。 我们常州人文渊薮,这话我们常州人自己说不算数,别省别乡的人这样说,才有力量,才有公信力。龚自珍对常州的评价就很高。“东南绝学在毗陵”,“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我益喜逐常人游”,等等,都是夸我们常州的文化和常州的人。常州的文化让人敬佩,常州的人也有特别的魅力。这要是我们自己这样说,可能就被人嘲笑了。但现在是浙江人这样的。
另外一个浙江人陆游也说常州“儒风蔚然为东南冠”。举个例证:宋大观三年录取进士300人,常州一地就有53人——而且主考官不是常州人。还有一个浙江人袁枚说:“近日文人,常州为盛。”上海人严迪昌说:“乾隆时期,常州这个‘部落’最称鼎盛。”这都是说诗歌。其实,现在学术界认定有个很了不起的常州诗派的。如果再加上一个常州词派、常州经学,作为一个常州人,简直不骄傲都不行!不过,要骄傲得彻底一点,要生活在清代才好,因为常州的诸多荣誉,比较集中地是在清代获得的。
入了民国,谢玉岑以常州人的身份来填词,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常州词派,现在对民国词的研究目光基本集中在所谓晚清四大家:王鹏运、况周颐、朱祖谋、郑文焯,有时说五大家,就再加上一个文廷式。这里面,王鹏运与况周颐是广西人,朱祖谋是浙江人,郑文焯是辽宁人,文廷式是江西人。不要说常州人,连个江苏人都没有被列入填词的第一集团,所以这个晚清四大家或五大家的提出者应该不是江苏人,更不是我们常州人了。读了谢玉岑的词,我认为那绝对是一个天才词人的天才作品。但在近代词史上关注他的还是太少太少,我们开这个会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把一个尘封已久的一流词人再次推到学术界、文化界面前,让他们知道此前的研究格局,因为对谢玉岑的冷漠,其实是不完整的,或者说有重大缺陷的。
词这种文体在发展过程中虽然也用来叙事,但抒情仍然是词最本质的特征。当然抒情可以直抒其情,也可以兜个弯子,把情感放在里面。清代以张惠言、周济为代表的常州词派更主张后一种,也就是表面的文字只是一点端倪,真正的意思要深入到作品的里面和背后,这种创作方式有个专门术语叫“寄托”,而基本的创作方法就是“比兴”。“寄托”两个字就成为常州词派的一个符号、一面旗帜。
用比兴的手法去寄托情感,这是我们常州诗人的传统,因为自成体系,符合诗词的特征,所以影响广泛,引起了全国诗人的重视,所以这个常州词派的影响是全国性,而且历史跨度的时间很长,从清代中期一直到民国时期,填词的人基本上还是信奉这个学说。谢玉岑对这个从家乡蔚然而起的常州词派显然是积极维护的,他的挚友夏承焘早年填词多依照浙西词派崇尚张炎的路子,谢玉岑对老友也不客气,直接规劝说:“玉田不足依傍,幸早舍去。”(《夏承焘学词日记》1928年11月13日)舍去玉田,意味着舍去浙派,也同时意味着回归常派。
要追随常州词派,当个优秀的诗人,就要有一个基本的特征,就是多情、重情,情感丰富深厚了,才能讲到怎么去表现的问题。我们常州在十八世纪后半页,有个诗人非常有名叫黄景仁,他的故居据说在常州保存得很好。黄景仁的名句很多,我简单引几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秋深夜冷谁相怜,知君此时眠未眠”。这样的句子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句,我一直认为真正高明的文学作品,就是用大家都熟悉的字词,进行重新组合,然后让读者从熟悉的字词中看出意料之外的意思,震惊到你。黄景仁就有这个本事。所以郁达夫很崇拜黄景仁,专门写了一篇小说《采石矶》,就是以黄仲则为主人公的。
其实谢玉岑也同样有这种本事。叶恭绰就认为“乡彦名应抗两当”(《玉岑遗著将出版感题》),“两当”就是“两当轩”,是黄景仁的书斋名,据说得名于《史通》“以两当一”之意。也有说黄景仁家况困顿,没有单独的书房,一间厢房既当书房,也当卧室,故名“两当”。我因为没有专门去钻研过这个问题,所以把这两种说法都放在这里。这在我来说是有点偷懒,但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把裁断的权力交给读者。以前我们读韩愈、苏轼等人的文章或诗词,学术界有“韩潮苏海”的说法,主要称赞的是他们的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蓬勃而壮阔的气象。但总是面对蓬勃壮阔,也会感到厌倦的。原因是我们普通人的情感本来就是纷繁复杂的,这种宏阔的气象看多了,慢慢的感觉也就淡了,甚至厌倦了。谢玉岑的词走的是什么路子呢?王师之《玉岑遗稿序》说:“然幽溪曲港,亦足移情,讵非天地间佳景?何可偏废。”这种“幽溪曲港”的写景抒情特点正是指出了谢玉岑词的特色所在。当然这并不是说谢玉岑的填词就这一个特色,而是这个特色是别人所忽视,谢玉岑恰恰在这方面开拓了自己填词的境界。
只要检读谢玉岑的词,就会被他的深情所感动。而且他表达的情感确实更多的属于他个人的,这也就是我前面说的“幽溪曲港”般的情感。这种情感虽然偏小,但深情款款,一样让人动容。我举几个例子,大家就能感受到。“痴情还是自痴情,情到痴时倍怅神”“欲忘情处未忘情,多少春愁诉乳莺”,“情债好还空有泪,藕丝欲断恨无力”“幻成木石情方死,乞到因缘佛不灵”,等等。像这样的词句,一个薄情的人哪里写得出来!一个没有高超的文字感觉的人也绝对写不出。类似的情感和写法,在1932年3月妻子钱素蕖去世后,谢玉岑写的追思文字表现得更为突出。他经常在梦里与妻子相遇,但醒来后面对的却是空空的世界,所以我们读他这些词,往往也跟着他的情感而起伏不已。我们看他的诗句:“梦里啼痕射月阑,醒来犹自苦汍澜。平生胆怯空房住,肠断城东渴葬棺。”“苦凭飘忽梦中云,赚取殷勤衣上泪。起来检点珍珠字,月在墙头烟在纸。”我们平常说,看一个人如何对待亡者,就知道他怎么对待生者。我在自己填的那首小词中有“玉岑公雅意,情最若斯人”,用了这个“最”字,就表达了我对玉岑公用情深至的赞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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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历史上的东晋王朝,主要是三个姓氏的天下,一个是司马氏,一个是王氏,另外一个就是谢氏了,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婉转写出了王、谢两家曾经的辉煌。谢氏一门尤其是一个文治武功都非常显赫的家族,像谢安率军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这不是简单的一场战争的胜利,而是扭转历史轨迹的一场胜利,从此以后东晋的版图就一直扩大到了黄河边上。所以在整个东晋王朝,姓谢的都格外受到朝廷的恩宠,谢安更一度做了东晋宰相。后来谢家又出了一个大诗人谢灵运,这使得这个家族在军事、政治和文学上都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标杆。武进的谢氏家族在源流上与东晋谢氏有什么关系?我没有详细考证过,现在能够考证出来始迁常州是从南宋谢廙开始的,但再往前追溯,也应该是有渊源的。常州谢氏家族对东晋时居于江南的乌衣巷谢家都心追神往,谢玉岑的父亲谢仁湛有诗句:“二十四年,穷居鹿鹿,青山旧是吾庐。”(《满庭芳·自题小影》)“途穷思回阮籍车,青山山下寻吾庐。”(《愤世吟》)这里的“青山”用的就是对东晋谢氏的一种特别意象。谢玉岑的伯父谢仁卿诗集就叫《青山草堂诗抄》。所以谢玉岑就是把自己的家族传承放在这一脉源流上,也是有渊源的。夏承焘撰写的挽谢玉岑联云:“冰雪过江人,旷代谪仙怜谢朓;苍茫思旧赋,他生灵运识东山。”(转引自小窗容膝《不该被遗忘的江南词客——谢玉岑》,《谢玉岑研究》,第276页。)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追溯谢玉岑的才华渊源。我们现在来看武进谢氏一门,从祖父谢养田、祖母钱蕙荪、岳父钱名山以及他的弟妹谢稚柳、谢月眉,等等。这个家族的才华真是光彩灼灼,照耀古今的。所以出一个像谢玉岑这样的天才词人,也真的不是偶然的。

谢玉岑写了好多首追怀东晋谢氏家族的诗词,字里行间都洋溢着自豪。他选择去温州任教,其中一个原因是“永嘉山水绝美,且多与吾家康乐有关”(谢玉岑致高吹万书,《谢玉岑研究》,第233页。),“永嘉为吾家太守旧游地”(谢玉岑致王巨川书,王巨川《再记谢玉岑》,《谢玉岑研究》,第270页。)。他要直接踏访谢灵运曾经的踪迹,感受康乐公的精神和文气。我们简单地看几首:“康乐渐吟述德诗,故家文字擅清奇。草堂旧有青山在,凄绝乌衣巷里时。”“康乐祠前修禊约,吾家春草满池塘。”“把臂他年林壑去,凭君认取谢家山。”一方面追溯了谢氏家族的文采风流,另一方面也以接续这种风流自任。这个家族给了他源头的自豪,也给了他传承的勇气。我在写的那首小词中最后几句是“故家文字倍伤神。何如青草畔,占取鹿门春”。所谓“故家文字”便是他追思前朝荣光的文字,而“何如青草畔,占取鹿门春”,说的是谢玉岑沉浸在艺文之中的那一种情怀。
但大家一定记得东晋谢氏在政坛上的辉煌,这种辉煌在谢玉岑的早年,也曾是一种鼓舞的力量。他年轻时候有志经世之学,曾经用诗歌表明自己的志向说:“闭户年来气未舒,鹏飞何日展天衢。据鞍草檄平生意,愧杀书窗獭祭鱼。”这诗歌的精神与李贺“请君试看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简直如出一辙。他曾和江阴蒋鹿潭词而写了一组《菩萨蛮》,来表达了对现实的忧愤,说明他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我为什么要特别把谢玉岑的这一种情怀拈出来,就是因为这样的情怀在谢玉岑一生中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或者说因为时间短暂,容易被轻视。但其实无论持续的时间长短,既然有过这样的情怀,就是值得我们记住的。何况这种情怀可能来自先祖的感召,如此就更值得重视了。
谢玉岑为什么那么追怀东晋谢氏家族呢?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谢玉岑深深感到就像辛弃疾所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先世再名望显赫,但毕竟是历史了,而在谢玉岑生活的时代,家世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了,不在眼前,徒有记忆。他形容自己“十年中门庭若冰雪”(谢玉岑《亡妻行略》),这虽然与家中曾遭大火、父亲早逝有关,但也确实门庭冷落。再加上乱世频仍,感慨也就特别深沉。这种感慨使得他一方面不得不关怀那个时代,另一方面又寻找着属于他个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已见铜驼卧荆棘,几闻奇士出菰芦”“同是青衫潦倒,只天涯、君去更飘零”,处在一个动荡而荒凉的时代,谢玉岑说轻一点是无可奈何,说重一点就是几乎绝望。如果是其它人处在这样的状态中,很可能是颓废消沉,消磨时光。但谢玉岑还有诗词,还有书画,还有家庭的快乐值得珍惜,所以他自己在《放如斋诗序》中说:“士君子怀瑾握瑜,孰不欲拾青紫,求富贵,以建功名于天下哉?苟不幸而不获,则鹿门偕隐,梁鸿举案,亦庶几享室家儿女之乐耳。”“怀瑾握瑜”的士君子,本来就应在时代的舞台上驰骋一番,建功立业。但一旦没有这个舞台,没有这种机会,那就要寻觅另外一种人生乐趣了。我小词中说“何如青草畔,占取鹿门春”,就是针对谢玉岑的这种心情而言的。
我们读谢玉岑晚年的一些诗词,就发现他把自己的志向向两个方向转移:一个是对江海山林充满了渴望,如“乘槎未许封三岛,买舸终期住五湖。”“三年医国空藏艾,五亩求田欲种桑。”这些句子都道出了他希望退隐山林湖泊的念想。一个是沉醉在诗词书画之中。“平生不好货与色,犹恨书画每成癖”,“艺术之乐,令人心死”,大家看他用的语言不是随意的中庸的或者说是轻度的,而是“每成癖”“令人心死”这样带有极端色彩的语言,这说明在他人生困顿的时候,这些艺文的快乐不仅拯救了他,也成就了他的艺文事业。“画卷黄花灯下影,虚堂春草梦中篇”,我觉得这两句就是描写他当时的生活情形了。
我说谢玉岑是一个天才的诗人词人,是有证据的。他生性敏感,所以他对于平常的哀乐,感受也就比一般人深刻。我在这里虽然说的是“哀乐”,但在他那个时代,其实是“哀”远大于“乐”。感受敏锐是个优点,但也是个缺点,既然哀多于乐,这使得他的痛苦比一般人要多要深。谢玉岑当然了解自己,所以他对“聪明”两个字特别忌讳,他宁愿变得麻木迟钝,这样那个纷乱的时代就不会扰乱他平静的心境了。但事实上他聪明过人,苦痛自然也就过人。他自己说“沧海几曾能不变,聪明只是休重误”“两字聪明生负我,一弯眉月尽牵人”。这是聪明人的烦恼,像我这样的俗人,就一直抱怨自己不够聪明的。苦痛的时候,只有永恒的故乡能安慰他,“故园便是逃名地,踪迹何须问水鸥”,常州,首先是常州人的永恒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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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的《谢玉岑集》,我写了一篇序,在书中“序”就是序,但这篇文章曾经先在微信上推送过,我起了一个很雅致的篇名,叫《一树梅花一玉岑》,我觉得这个题目可以见出谢玉岑为人的清雅格调。关于中国的国花,一直有牡丹与梅花两个选项。如果只选一个,可能选牡丹的人要更多。这其实可以理解的,毕竟牡丹的雍容富贵契合更多人的心思。而梅花就不同了,不仅颜色没有牡丹鲜艳,连体积也弱小了许多。梅花能够与牡丹争一争,主要是读书人的一种情怀在起着作用,譬如她可以雪花飞舞的寒冬开放,譬如她的香气虽然不够浓郁,但清淡而长久。花瓣虽然不大,但精致秀丽,等等。所以陆游的《卜算子》说:“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梅花的寂寞无主、风雨摧残、寒冬开放、高傲自许、守香如故,这背后都是一种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士君子可以用来自我象征的,所以你看姜夔专门创了两个词调《暗香》《疏影》来写梅花,都是借梅花来写自己的。当然面对“梅痴”范成大,他除了写梅花,其实也别无选择。一个人聪明不聪明,我们不好一概而论,但善解人意总是一个基本要求。
谢玉岑对于梅花的幽韵冷香也别有情怀,他特别推崇袁中郎“国色名花世岂少,只缘无此秀丰神”之句,认为梅花的丰神根本就是其它花比拟不了的。他在二十岁时曾经与同道建了个“梅花吟社”并写了一篇骈文序言,他在序中说:“仆平生爱梅,以为梅冷且秀,其佳处自在软红之外,不当与尘俗同论。而古来咏梅者,徒与群卉争一字之褒贬,岂梅花知己?”他觉得梅花的冷与秀,这种雅致是其它花远不及的,所以根本就不要把梅花与别的花去比较,雅与俗有什么好比较的呢,他觉得这中间没有比较的空间。他特别欣赏陆游的《梅花》诗:“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大家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这篇序言冠名《一树梅花一玉岑》了吧,他要像陆游“一树梅花一放翁”一样,做个当代的陆游。这种风范和格调,至今也让我们心追神想。我们要认知谢玉岑这个人,这就是一种基本的方向。 谢玉岑不是一个独行侠,当然更不是闭门客,他一直与那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主流人物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知兄莫若弟,所以他的弟弟谢稚柳说他“海内名士,多倾盖与交”。夏承焘说他“平生以友朋为性命,真挚恻怛,令人恋嫪不厌”(《玉岑遗稿序》)。这意味我们关注、研究谢玉岑,其实也是关注那个曾经的时代,关注那个时代的文学与艺术的生态。谢玉岑一个人身上就联结着那个纷纷扰扰的时代。在这方面我们除了在他的诗文书画中看出一些基本线索,近年建红兄编的《谢玉岑先生年谱》,也大体把与谢玉岑的交游编在里面了。尤其是在谢玉岑醉心艺文,辗转苏浙沪等地的时候,结交一大批文学艺术界的大家、名家的情况,在他的年谱里都有反映。这一方面拓展了他的胸襟与眼界,另一方面也使他融入到文艺界的主流群体中,逐渐成为其中的中坚。他13岁就跟随钱名山先生学,后来成了钱名山的东床快婿,钱名山的声望与交游也就自然成为他的人脉资源,他先后拜诗文高手高吹万、金松岑为师,这使得他出道的路子比较纯正。分类来说,就书画艺术来说,他既有机会向黄宾虹等人请教,又与吴湖帆交游,更与张大千等人成为莫逆之交。而在诗词上,则与朱祖谋、叶恭绰、钱仲联、夏承焘、龙榆生、唐圭璋等人或请益或交游。特别是1926年与夏承焘结识后,两人成为一生知己。夏承焘编订《两宋词人年谱》的时候,不少资源是谢玉岑提供的。夏承焘曾请谢玉岑专刻一印章,用黄景仁“我近中年惜友生”诗句,其实这一句放在夏承焘与谢玉岑之间最为合适。1927年3月,谢玉岑到上海南洋中学任教,因为已有词名,所以与当时在上海的朱彊邨、冒广生、陈石遗等人多有请益。谢玉岑去世后,龙榆生主编的《词学季刊》1935年第4期发布“词坛消息”,就说谢玉岑“久客沪滨,恒从朱彊村老人探究倚声之学”。钱仲联《哭玉岑四首》之四亦云:“并代数词人,彊村霜下杰。君实亲炙之,从入不从出。”(《谢玉岑集》,第244页。)朱彊村是当时词坛祭酒,这说明谢玉岑已经跻身于主流词人群中。在当时的上海文学艺术界,谢玉岑不仅是积极的参与者,也在很多时候兼有组织者的身份。如果写一部谢玉岑的交游考,我上面提到的很多人都可以成为专门的一章,当然像钱名山、张大千、夏承焘,篇幅就更为浩大了。譬如这个张大千,他自己就说他与谢玉岑的相交“乃过骨肉生死之间”(《玉岑遗稿序》)。这个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们不要轻轻放过,其中情感的力量值得好好体会。
据说谢安这个人神采清朗,举止潇洒,当时人称他“风采神态清秀明达”。看来这个遗传因子在谢氏家族中得到了很好的传承。谢玉岑在上海商校读书的时候,因为“长身鹤立”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曼颀”,可见他自己也认识到自己身材容貌的出众。(参见唐玉虬《孤鸾哀史》,《谢玉岑研究》,第256页。)我们现在看到的谢玉岑的照片,也是风度翩翩如佳公子。据说钱名山除了欣赏谢玉岑的才华,也欣赏他的风度与帅气,所以才把女儿素蕖嫁给他,在诗歌中还有称呼谢玉岑为“玉郎”之例。(参见钱名山诗:“远寄成都卖卜金,玉郎当日有知音。世人解爱张爰画,未识高贤万古心。”谢伯子《永恒的记忆》引,《谢玉岑研究》,第201页。)谢建红兄为谢玉岑写的传记,题目就叫《玉树临风》,孙子果然了解爷爷,真是用得恰如其分。一手漂亮的诗文书画,如果有一副好容貌好身材来支撑,显然是相得益彰的事情。这就是锦绣文章与锦绣身姿的完美结合了。今天在座的建红兄,也是一枚帅哥,这应该不是他努力的结果,而是天生丽质,看来生在怎样的家族,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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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点谢玉岑与中山大学的因缘,谢玉岑曾去温州浙江第十中年任教,推荐他的是著名教育家伍叔傥。而当时他的朋友李孟楚在中山大学任教,专门函请谢玉岑去中大任教,谢玉岑考虑到祖母在堂,不宜远行,所以就选择了比较近的温州。谢玉岑与中山大学的因缘最终没有成为现实。否则我今天在这里发言,就是两种身份了。他到南洋中学任教后,也有朋友以“某军秘书”一职位邀请他去广州,他也以“体弱亲老”拒绝了。(谢玉岑致高吹万书,《谢玉岑研究》,第239页。)这使得我想写点谢玉岑与广州这个话题显得捉襟见肘了。
谢玉岑名声最大的是词,编订印行的词集《白菡萏香室词》《孤鸾词》等,现在这两种词集加上建红辑录的题画词,就收在最新编的《谢玉岑集》中。他的诗集主要是《青山草堂诗》,还有就是汇集的题集、题画诗、联语等,文则有《周颂秦权室文》《墨林新语》以及若干题文。我在《谢玉岑集序》中有一节引述综论他诗歌、书画的话,我在这里偷点懒,把这节话抄在这里:“玉岑公虽以词名,然驰驱诗词书画诸界,各具崖略。论者谓其诗清丽似渔洋,沉俊类定庵;词则在清真与梦窗之间;四六由袁简斋而上追徐孝穆、庾子山;其书篆隶真草,无体不工;画则为张大千誉为文人画之范式。窃以为知言。真才人伎俩,不可方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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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谢玉岑这样的天才人物,如果岁月对他慷慨一些,让他的生命力更加强盛,他在文学艺术上的贡献就不可限量了。夏承焘曾在《玉岑遗稿序》中说谢玉岑“自恨累于疾疢,未能尽其才也”。符铁年说:“天与以轶群之才,而不与之寿,使君之艺事乃止于此,其能不深悲也邪。”(《玉岑遗稿序》)确实,如果不是缠绵病榻,过早离世,谢玉岑也不知会焕发出多少生命的光芒。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评其“多才艺,常州词人后劲。不幸短命,未能大成”,确定了他“常州词人后劲”的地位,但也同样感叹因为早逝而“未能大成”的深深遗憾。他的朋友陆丹林说:“玉岑的短命,不只是谢家的损失,亲朋间的损失,简直是国家的大损失。”(陆丹林《忆念谢玉岑词人》,《谢玉岑研究》,第265页。)这话对于不了解谢玉岑的人来说,也许觉得说大了;但你一旦深入到谢玉岑的文艺世界,就会觉得这话其实是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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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冰般的心,雪般的品,海般的才,更有火热般情感”(陆丹林《忆念谢玉岑词人》,《谢玉岑研究》,第262页。),这样的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虽然不是人间富贵花,但别有人间傲世才。今年是谢玉岑冥诞120周年,距离谢玉岑去世也有84年,纪念谢玉岑当然是一层意思,但更重要的意义是重新认识那个曾经在词史上划过一道绚丽彩虹的谢玉岑,以及谢玉岑所生活的时代。谢玉岑想当志士,不得已成为了名士。但像谢玉岑这样的天才词人,学术史没有任何理由淡忘他。何况在他的身上体现了那么丰富的文学与艺术生态。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应该感谢谢玉岑,是他用他出众的才华点亮了那个相当灰暗的年代。
我认为,谢玉岑就是那个时代一座闪亮的文艺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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