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生活 艺海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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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潘静淑|周炼霞:《佞宋词痕》里的普通人


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吴湖帆|潘静淑|周炼霞:《佞宋词痕》里的普通人


吴湖帆一生,于词用力甚勤,填词不辍,《佞宋词痕》是他作为词人身份的文学总结。
 
此书于1954年曾影印出版线装版,收词五卷,外加潘静淑《绿草词》一卷;2002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但实际上尚缺卷九未曾收入,并非全本。今天所推的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这个版本,收入了2014年匡时秋拍上出现的《佞宋词痕卷九》,至此,《佞宋词痕》方得以一个完整的面目正式出版。

吴湖帆    潘静淑    周炼霞
普通人
沈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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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山鸟

为了写这篇文章,特地把潘静淑的《仿张子正桃花山鸟图》悬挂在客厅里。清晨起来,房里尚只有淡淡的亮光,但我第一眼便看见了画中栖在树上的这只黄鹂,她身披黄羽,站立在鲜艳的桃花枝上。潘静淑把红色与黄色都用得那么鲜艳,但我从中却看出一份孤苦来,总感觉有些灰色隐含在这份鲜艳之中。
此画的作者潘静淑不是等闲之辈,她是近代国画大师吴湖帆的元配夫人。吴湖帆集画家、收藏家、鉴定家、词人于一身,上世纪三十年代,便与张大千合称“南吴北张”。吴湖帆文革中冤死时,有人评论他的艺术成就“有待五百年后论定”,现在时间之河还只走了半个世纪,他在中国画史上作为一代宗师的地位已成定论。何用五百年!
  讲到潘静淑,我便想起“大家闺秀”这个成语。在流行“野蛮女友”的今天,这个词显得不仅遥远而且陌生。
  潘静淑出生于苏州的世家。她的曾祖父叫潘世恩,为清乾隆朝状元,后官至宰相。今人多不知其名,我在上海金茂大厦对面的一个仿古式茶楼里,倒发现一块颁给潘世恩夫人的旧匾,上题“一品封诰”四个正楷。从款识可知,此匾颁赠于乾隆五十八年,正是潘世恩荣夺状元之时。这个茶楼我去过多回,此匾挂在浮华的大堂上,每次去洗手间时,进进出出总能看到它。匾之真伪我辨不得,但看着总感觉有些别扭。
  潘静淑的父亲叫潘祖年,为光绪朝军机大臣潘祖荫的胞弟。潘祖荫是咸丰二年的探花,在晚清学界很有名。位于我家乡温州的著名藏书楼“玉海楼”的牌匾,就出于他的手笔。潘祖荫无后,其兄潘祖年有两子两女,于是两子先后过继给潘祖荫,不过更不幸,这两子均夭殇。潘家有收藏青铜器的嗜好,其“攀古楼”收藏的青铜器冠绝几代。我们小时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过的大克鼎、大孟鼎就是他家的旧藏。因此也有人说,青铜器阴性重,把潘家的阳气都吸走了。这是江湖传闻,不足为信。但在当年,不少人是相信的。潘祖年除两子外,还有两女。长女适吴江同里徐氏,不幸也早逝;次女就是此文的主人公潘静淑。
潘家六七代人中,科甲鼎盛,曾刊有《潘氏科名草》,其中获功名者名单,竟然达一函四册之多。其家族文化传统与艺术修养之深厚,可想而知。
  潘静淑就出身在这样的簪缨世家。她生于1892年,原名树春。她虽为世家千金,但无金玉纨绮之好,幼承庭训,雅好诗词,亦喜书画。据说潘静淑不喜应酬,更不善与人交流,按现代“成功学”说法,属情商较低。因此有人说她傲,有人说她冷,再加上她长得并不漂亮,当时有文人背后谑之“妖艳不若桃李,而冷若冰霜”。
  1915年,时年22岁的潘静淑与同是名门后代的吴湖帆结婚。潘静淑来自“贵潘”,吴湖帆也来自“贵吴”。吴湖帆的祖父叫吴大澂,是晚清大学者,官至湖南巡抚。吴湖帆的母亲则是咸丰朝进士、官至内阁中书的沈韵初(1832—1873)的女儿。沈韵初原名树镛,字均初,号郑斋,南汇(今属上海)人,以收藏家之名留迹于史,其所藏之室名为“宝董阁”,以收藏明代董其昌画迹为多。
  今天说吴湖帆是大画家,其实更应该说他是大收藏家。民国时,吴氏家藏之富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博物馆。今天上海博物馆的大量藏画源于他家。近年我去上海博物馆看画,经常在那些名迹上看见吴家红红的鉴藏印。
  吴氏能成为民国第一流的书画收藏家,缘于其不同凡响的藏品来源。专题研究海上画坛的《文汇报》老报人郑重先生认为,吴氏收藏来源有三:一是祖父吴大澂之收藏。吴大澂善书擅鉴、收藏丰厚,尤以夏商周三代鼎器和玉器为上;其二是外祖父沈韵初的收藏。“宝董阁”收藏的宝贝几乎都到了吴湖帆手中。第三个来源,来自潘静淑的陪嫁。潘静淑带来了潘家的重器,为吴家收藏增添了一半的光彩。潘家嫁女,翰墨陪嫁,从唐高宗的《虞永兴千字文》到怀素的《千字文》,从郑思肖的《无根兰》到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等等,件件堪称稀世珍品。
  三条大河汇聚一潭,其深其广,不可想象。后再经吴湖帆潘静淑夫妇自己的收藏整理,终成大观。据《梅景书屋书画目录》著录,历代法书名画有253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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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几生修到同心

  “梅景书屋”是吴湖帆与潘静淑婚后取的斋室名。1921年潘静淑三十初度,时值辛酉之年,恰与潘氏家藏珍品南宋景安年刻《梅花喜神谱》干支相和。《梅花喜神谱》为我国最早的版画图籍之一,异常珍罕。为了祝贺爱女三十岁生日,潘祖年将此作为礼物送给爱女。吴潘伉俪得此厚礼,喜不自胜,再加上已藏北宋时米芾的书法作品《多景楼诗册》,于是就将斋舍取名为“梅景书屋”。
  宋版图书是古籍珍品,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这部宋版画谱今存上海博物馆。据郑重在《海上收藏世家》一书中介绍:当时上海博物馆“欲向吴氏收购《梅花喜神谱》,吴索价二万而未成,经文化大革命,此件才为博物馆购进。”郑老把后一句说得很略,有意让其经过一扫而过。我在上海图书馆古籍善本室见过清嘉庆十六年沈氏古倪园影宋刻本,一册分上下两卷,共绘梅花一百幅,每幅画均配有题名及五言诗。书后名家题跋如累,可以想见当时的盛况。
  吴湖帆是画家,潘静淑也擅画,婚后他们一起画画,一起做诗,一起填词,一起鉴赏名迹珍品,真可谓“闺房之乐,有甚画眉者。”吴家深深的庭院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梅景书屋内,茶香酒浓,琴瑟和鸣。
  两年多前我在书店偶见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的《吴湖帆文稿》,厚厚一大册,收录不少梅景书屋题跋。此书在我床头放了一年多,临睡前读几则,快然。这些关于鉴藏的文字背后,保存着那份士大夫的情趣。
  唐欧阳询《化度寺塔铭》跋如此写道:“此碑为翁覃溪误考,后皆以为非原拓。湖帆得唐拓影本后定为真本无疑,不胜大快。遂合《九成》《虞公》《皇甫》为四欧堂。静淑。”
  《潘文勤公手札》跋:内伯父潘文勤公致外祖沈公韵初手札七通,皆涉及《沙南侯获碑》。……此册都札七通半,凡十七叶,内子静淑以《侯获》为伯父铭心之物,此七札又为伯父手迹中之专为侯碑者,故特共珍袭之,因重付潢池。庚午春正月识于梅景书屋。吴湖帆书潘静淑同署名。”
  床头暖色灯下读这样的文字,会读出些暖色来。
  他们共用“吴湖帆潘静淑鉴定”印章一枚,凡遇重要字画,必所钤盖。就在前几年,我还在上海一书商的案头见过几本从吴家流出的旧书,上面赫然盖有吴潘共署的藏书章。那时一册吴湖帆旧藏的清刻本已叫价两三千元。
  吴潘夫妇之间,诗画酬唱,极是相得,大为海上艺林赞许。时人多将其夫妇比作梁(鸿)孟(光)、赵(明诚)李(易安)、赵(松雪)管(仲姬),有“合归来堂鸥波馆寒山千尺雪于一治”之誉。吴湖帆自言与潘静淑婚后的二十四年中,“尝三病三濒于危”,全仗潘静淑“手治药膳,早夜毖慎”而得痊愈。
  吴湖帆有《疏影·梅景书屋》一词专述其夫妇相得之乐:
  春温绣幄,有暗香冉冉,霏雾轻扑。莫道珍禽、明月来时,于中消受清福。绿窗却展横斜影,任合指癯仙铃索。纵一枝觅取幽芳,不似喜神浓馥。休羡牙签万轴,凭肩且笑语,孤本双读。午梦初回、额上花痕,依旧翻新妆束。冰姿绰约苕川谱、映雪里可人如玉。问几生修到同心,好贮阿娇金屋。
今天透过这些浓情诗句,还能想见梅景书屋中的那份情趣,这是份让今人钦羡不已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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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只称倩庵

  鉴藏界有以印鉴画之说。鉴定吴湖帆的画,从印可断其画作的大致年代。因为从1939年起,吴湖帆作品上多盖有一方白文小印——“倩庵”。
  1939年10月18日,吴湖帆在日记中这样写道:热退,起身。陈巨来送来新刊“倩庵”小印。今日母病略好。
  这一天离潘静淑去世108天。
  据著名印人陈巨来回忆,吴湖帆当时还对他说:“夫人生时,从不接见朋友,唯独对你,视同至亲,请为她补刻名印藏章,以偿其愿也!”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继续写道:“其时,湖帆颓唐之态,几不欲生,遂更名曰倩,号倩庵,取奉倩伤神之意。”
  潘静淑怎么就死了?1939年,她不过48岁。
  在《梅景书屋画集》中,我找到了吴湖帆含泪写下的序言:
  “此吾妇静淑之遗画也。君殁七日,始检遗篇,衔泪为集……君性贤淑,不苟言笑,凡育儿六,殇者二。余体既嬴,复觐家难者数年,君罹百忧,理千绪,而体更弱于余,尝学书画,旋弃去。近十年来子女渐长,始发奋习花卉,不辍者二年。方期倡随翰墨,奉娱慈闱,不料丁丑夏兵祸突兴,家藏散佚。忧时念乱,辍笔年余。至今春经余劝慰,忧稍释,重亲笔砚,而自以为方临池,秘不示人。六月廿九日示微疾,越三夕,忽腹痛若肠断,未及周时,遂弃人世,呜呼痛哉。享年仅四十有八……”
  《梅景书屋画集》是潘静淑生前遗作的结集,共收录画作26幅,其中5幅为夫妇合绘。吴湖帆当时还以潘静淑所作词中的名句“绿遍池塘草”为题,乞各家以诗或图咏之。潘静淑也擅填词,曾师从曲学大家吴梅。
  潘静淑这首词是这样写的:
  梦魂惊觉,一片纱窗晓。春风暖,芳菲早。梁间双燕语,栏角群蜂闹。酬佳节,及时莫负韶光老。正好抒怀抱,休惹闲愁恼。红杏艳,夭桃笑。清明新雨后,绿遍池塘草。拼醉也,酡颜任教花前倒。
  据说吴梅先生赏其“绿遍池塘草”句,曰:“清籁也”。能得大家如此赞赏,潘静淑也很高兴。“君喜甚,顾自珍惜,亦不多作了”。吴湖帆云:“夫五字流传,敢比黄花瘦句,而百篇锦绣,等如一藏华严,藉慰去魂,永伸悼思,是则斯卷长存,或为文献,名山有待,传之后人。”
  吴湖帆是文人,他要用这种文化的方式来纪念他的夫人。他向一百二十位名家征稿,然后以年齿为序编印此书,书名即为《绿遍池塘草》。吴湖帆当时在艺坛的地位如日中天,120位征稿对象几乎涵盖当时文化界所有名人。夏剑丞、叶恭绰、沈尹默、张元济、冒鹤亭、庞虚斋、姚虞琴、张大千,都在其中,另外还有汪精卫。据说汪精卫还是第一个交稿者。“题中第一交卷者为汪精卫先生,画中第一交卷者为冯超然先生,其中一忙一懒,可谓出人意料,是亦余生平交谊所感也。”吴湖帆在1939年9月20日至27日的日记中这样记道。
  吾乡前辈、著名词人夏承焘也参与了这一盛大的文化活动,他做千秋岁词一首,交了作业。这首词记录在夏老1939年10月3日的日记中,不过,词前他这样写了一句,“前旬成一应酬词,姑录之”。
  我在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找到《绿遍池塘草》原书,此书为十六开本,六色精印,封面上还有吴湖帆的亲笔题签。吴湖帆自记印刷费即花了四千元。这在当时是笔巨款,吴湖帆卖了些汉印,才筹资印成此册。吴湖帆1939年9月后的日记,几乎都是关于料理后事、怀念先妻的内容。这些文字记录着他的情感,寄托着他的哀思。
  不过,对潘静淑的去世,当时就疑问颇多,难以尽释。吴湖帆以“绿遍池塘草”征诗乞画,时人云为“忏悔之举”。对湖帆知之甚深的冯超然应征之作是画一妇于垂杨下的水榭中面湖沉吟,其画题识中有云:“……今夏夫人偶婴小恙,遽尔西归,丑簃鼓缶情深,检得遗制,遂以是句为题,索余图其意,籍以志悼云尔。”
张元济题二首绝句,其一云“春到池塘梦已仙,空留佳句入华笺,平时愁损未归眼,身后回思更惘然。”冯超然的“鼓缶情深”与张元济的“身后回思”,其意有一致的地方。这两位老友莫非在责备吴湖帆,你对她平时的“愁损”不放在心上,身后才“回思”,除了留下惘怅心绪,还能得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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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情事

  我努力想在吴湖帆的日记中找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结果没有“得逞”。
  这个美丽的女人叫周炼霞。
  今人多知道陆小曼,而鲜知周炼霞。其实在民国时她俩几乎齐名。当时报业也自由一些,上海各家小报,经常刊登她俩的绯闻与艳事。
  周炼霞与陆小曼属于同一类型的人,漂亮聪明、多才多艺,又热衷于社交。她们频频出入于各种文人墨客的大小集会,左右逢源,应对自如,再加上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自然引来多方人士的追捧。
  据考证,周炼霞是江西吉安人,九岁随父移居上海,十四岁拜师学画,十七岁从朱孝臧学词,后又从蒋梅笙学诗。周炼霞这两个老师都非等闲,朱孝臧是晚清四大词人之一,名头很响。蒋梅笙则是徐悲鸿外舅,也是徐悲鸿前妻蒋碧薇的父亲。名师出高徒,再加上她本身天资聪慧,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周炼霞就成为海上知名女画家。她担任上海锡珍女校国画教师,同时为王星记扇庄画扇面出售。1936年,她的画被选送加拿大第一届国际艺术展,获金奖。随即,其画传载入英国及意大利出版的《世界名人大辞典》,可谓蜚声海外。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她与冯文凤、李秋君、顾青瑶、吴青霞、陈小翠、庞左玉、陆小曼等一起发起组织中国女子书画会,为现代美术史留下了靓丽的一页。
  周炼霞的才情,众皆叹服。冒鹤亭可谓近代诗坛大家,名高望重,其对周炼霞的诗词也推崇备至,屡屡向人推荐。许效庳是诗界一狂人,他能看上眼的没有几个,与周炼霞却十分投机,常与之畅谈诗词,归来称“画院中人,论诗词,周炼霞第一,愧煞须眉。”有人说她的诗词“咳吐珠玉,可以乱漱玉之真”,也并非夸饰之辞。看看她这首取名《寒夜》的小令:“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有人说这首词写婚外恋,暂且不考。仅从词的格调言,的确是得婉约派之真传。
  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记载,周炼霞早年有《小螺川诗稿》问世,是排印本,无出版社及时间,想是自费印出赠送的,今天已很难见到了。掌故大王郑逸梅曾见过她晚年亲手录存的诗词集《螺川韵语》,作簪花格,不知此本现在何处?
  关于周才女,坊间流传更多的是她的奇闻艳事。谁叫她是美人才女兼一身,并且还是独居上海,按今天流行的话说是“已婚享受未婚待遇”。
  在民国史料中,多次读到这则关于乡贤马公愚的故事:某次有人请客,嘱马公愚代邀周炼霞同去。宾朋全到了,只马周二人迟到。马不识相,告主人云:“吾去时她尚睡在被窝中,被吾从被中拖了出来。”马公愚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当时还做了一个手势,是拉她下身状,众皆笑。席间周炼霞忽谓马氏云:你文学诗人也,今天要出一对联,上联是旧传句子:“风吹马尾千条线”,下联不准以什么“日照龙鳞万点金”、“雨打羊毛一片毡”等旧句子。马公愚长髯也,已知她谑之矣,捻须微笑。她云:你这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周此语一出,合座人均大笑不已。此事在民国海上艺坛几乎无人不知。周炼霞之不拘小节,也由此可见一斑。
  周炼霞擅画仕女,画中女子极妩媚。郑逸梅则称她“本身就是一幅仕女画”。今天已不容易见到周氏玉影,我只在张大千1946年与李秋君兄妹的合影中,见到她的一个身影。据说她面容姣好,体态窈窕,可称中国女画家中最具仪容者。她即便到了晚年,徐娘全老,仍不乏“粉丝”追捧。吾乡前辈、名诗人苏渊雷还曾用“七十犹倾城”之句来称誉她。
  周炼霞既美又活络,长袖善舞,一时多少名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当时在上海画坛,无人不知“炼师娘”。陈巨来和周炼霞相识三十多年,写有《记螺川事》一文。此文对周氏记录虽详,惜已染小报八卦之气。
  螺川,自云江西吉安人,为吉安大盐商周扶九之同族侄孙女。其父久居松江,为清末举人,似名为萼楼。北山翁亦久居松江,亮知其历史也。据扶九之孙孳田、外孙彭正明(盛八小姐之夫)同告余云:她为松江贫农之女,四岁时卖于周举人为丫环,以貌美聪敏,五六岁时,举人试授诗词文章,辄过目不忘,遂认为亲生女儿了。并请画家授以人物花鸟,亦楚楚可观,文章诗词,均有极好成就。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不久即离婚了。其父故后,她即来申鬻画为生活,又与杭州高三成密友,将结婚矣。高以肺疾逝世了,后又与诗人宋玉兔为腻友,宋因事去港,又吹了。最后正式嫁于嘉定人徐晚蘋为妻,生子女数人。
  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此后删去多少字)
  美人名士多故事,与周炼霞结交者也是鱼龙混杂。在她的密友中,有冒鹤亭、许效庳、吴湖帆、瞿兑之、张大千、郑午昌、江寒汀、唐云、谢稚柳等名人,这些名字,几乎都是百年艺坛上的顶尖人选。今人回首这些前辈时,常常想当然地将他们视为“德艺双馨”的圣贤人物。其实,在当时情境下,见梅思春,也是儿女常情。因为他们也都是普通人。
  周炼霞自抗战爆发起,一直与丈夫分居两地,红杏自有出墙之时。有关这方面的风言风语也最多,她本人只是听其自然。不过,文革期间交代“罪行”,她死活只承认仅与吴湖帆一人有过关系。
  据说,他俩的相识还是经冒鹤亭介绍,两人一见钟情,一发不可止。在两人亲密接触的那段时间里,周炼霞在吴大师的指导下画技大增,吴湖帆在周美女的帮助下也写了不少词,不过,后人评价吴词水平没怎么长进。在他的《佞宋词痕》里,有些词作是经过周氏润色的,更有一些干脆是周代作。冒鹤亭背地里对人说,在填词方面,吴作周的徒孙尚不够格。
  吴周婚外恋始于何时?今已不可考。我在吴氏日记中,找不到关于周炼霞的一点记录。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画坛,吴湖帆是领军人物,周氏是活跃人物。吴氏日记又多记聚会与酬唱,如果是实录,周是绕不过去的人物。很显然,吴湖帆有意没有记录下这些痕迹。这正应了周炼霞的那句名诗: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在民国时与周炼霞几乎齐名的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一文中说过这样一段名言:“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相比之周炼霞的美丽与活泼,冷若冰霜,艳又不若桃花的潘静淑便成了吴湖帆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而饭黏子很快就干枯掉了。
  潘静淑之后,吴湖帆于1942年续弦,新夫人叫顾抱真,顾抱真也善画能诗, 她在潘静淑遗著《绿遍池塘草》后,题《一点春》寄予思念:
  避难离乡日,已经十八年。当时未晓寄身处,花满河洋烂漫天。绿遍池塘草,艳称如眼前。瑶琴一曲听天上,料理夫人断续弦。
如果是韩剧,这个故事可能就此哀怨结尾了。但八卦新闻,舍不得就此打住。据陈巨来记录,潘静淑死后,吴湖帆与周美人仍有染,并借《万象》杂志创办人平襟亚次女初霞位于天平路家中楼上作幽会之所,而初霞正是陈巨来的女弟子。此事后来也为顾抱真所知,报案公安局,将他们打散了。吴湖帆后来仍假它处与周幽会。顾抱真哭至刘海粟处,刘还出面劝诫。陈巨来也是个好事之徒,为表此事的可信度,他还特别注明,这是海翁亲口告诉他的。
 
尾声


  该是真正的尾声了。时间迈过了1949年,旧时代彻底结束了。
  对本文的男主角吴湖帆而言,四九年之后,他从画坛盟主变成上海画院的一名普通画师。1957年“反右”,他被牵进漩涡。1961年他患中风,自此之后,体力日亏。1966年“文革”爆发,已是73岁高龄的吴湖帆更成为冲击的对象。他的画被诬为“黑画”,人被打成“反革命”,家藏文物书画被造反派席卷一空,据说当时是派了六辆军用卡车去装的,吴门几代人的毕生心血一时化为乌有。卡车隆隆开走,吴湖帆终于倒下。第二年,吴湖帆再度中风。据目击者言,在他住院上海华东医院期间,“造反派”仍不放过他,围着他的病床前高呼口号批斗,而吴当时正在输氧急救。
  1968年8月11日,已经完全绝望的吴湖帆偷偷将插在喉头中的导管自行拔下,一个75岁的老人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周炼霞当然也难逃厄运。不论是反右,还是文革,她都成为批斗的对象。但据说她有一特点,宁人斗她,她不写任何人一张大字报也。面对批斗,她只说:“我有罪,我有罪”这六个字。一班革命小将畏逼她招认有多少姘夫,她只认吴湖帆一人。陈巨来记载:“当她知湖帆死了后,对我云:还是如此解脱的好云云。” 红卫兵没有放过这个“老妖精”,将她的眼睛打瞎了一只。
  周炼霞的眼伤,历十余年未曾痊愈。据钱君匋记载,他曾为周氏刻“一目了然”印相赠。直至改革开放之际,已从台湾台北邮政局局长位卸任并移居美国洛杉矶的丈夫回来探亲,将她接到洛杉矶治疗,她的眼疾方有所好转。其时,她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之后的日子,她大都是在美国度过。和当年与她齐名的张爱玲一样,最终客死他乡。
 
  后记:


  这篇文章写了好几个晚上,断断续续的。其间有两天还被人叫到深圳去参加一校友活动,去听现任证监会研究中心主任祁斌的话外之音。在股市热浪滚滚的今天,证监会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
  得见祁斌,于是打开了由他翻译,记录华尔街百年金融历史的《伟大的博弈》一书。
  这是本好书,因为他除了写金融,还写人性。我在前言就看到如下这段话:
  在华尔街这个伟大的博弈场中的博弈中,过去是,现在还是,既伟大又渺小,既高贵又卑贱,既聪慧又愚蠢,即自私又慷慨——他们都是,也永远是普通人。
  就以此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2007年4月8日晚完稿于上海
(本文选自沈迦著《普通人——甲乙堂收藏笔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经作者授权同意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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