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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复入词林。未有子,多携姬妾以往。满人诇知,以拜谒为名直造内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归。又以钱粮奏销一案,褫职,惭愤而死。所谓身名交败,非耶?
寅恪案:林氏之语过偏,未可尽信,然借此亦得窥见当建州入关之初北京汉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况。河东君之独留南中,固由于心怀复楚报汉之志业,但其人聪明绝世,似亦悬知尔翁所述梅村困窘之状欤?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岁月实河东君一生最荣显之时间也。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二“几曾银浦(“浦”似应作“汉”)共仙槎”句,盖惜河东君得意之时间甚短也。
关于此时间涉及河东君者亦有数事,茲略述之于下。
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门户大略“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之闻?
寅恪案:前引谈孺木之言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牧斋与马阮游宴自是当然之事。颇疑钱阮二人游宴尤密,盖两人皆是当日文学天才,气类相近故也。牧斋既与圆海游宴,河东君自多参预,此亦情势所必至。圆海乃当日编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云:“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才子。”据此,集之不仅能制曲,且能度曲。河东君之能度曲自不待言,前多论及,不必复赘,观戊寅草中诸词颇有似曲者,如“西河柳”之类即是例证。然则牧斋招宴圆海筵上,柳阮二人必极弹丝吹竹之乐。但歌唱音乐牧斋乃门外汉,白香山新乐府杏为梁篇云“心是主人身是客”一语,真可作南都礼部尚书官署中招宴阮氏多之绮席写照矣。圆海珠冠之赠实为表达赏音知己之意,于情于礼殊应如此,然牧斋此际则不免有向隅之叹也。
夫牧斋虽不善编剧度曲,然最擅长诗什,其与圆海游宴所赋篇章应亦不少,河东君想亦间有酬和阮氏之作。前引牧斋“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所谓“文”者,即甲申十月丁卯日所上“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四事疏之类,所谓“诗”者,即与圆海等所赋篇章之类。“间有应酬”一语,其“应酬”固是事实,而“间有”则恐不确耳。牧斋之删弃此时作品虽可掩饰其丑行,但河东君之诗篇流传于天壤间者转因是更减少一部份,殊可惜也。
在此时间内,钱柳二人除与马阮游宴外,尚有招宴当日名士即河东君旧交一事,最堪注意。第叁章论河东君与李待问之关系节,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第陸首及自注并其他有关李氏事迹诸条,读者可取参阅,茲不重述。但存我在明南都时为中书舍人。前所引史料虽已言及之,至其何时离去南都则未能确知。检张岱石匮书后集叁肆江南死义列传李待问传云:“李待问南直华亭人,崇祯癸未进士。甲申北变,以归里不及难。弘光登极,待问之南都,授中书舍人。南都继陷,逃至松江。”是存我之离南都,乃在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前后也。王胜时所述牧斋招宴存我,河东君遣婢送还玉篆一事,究在何时?尚待考证。
又检宋尚木含真堂集陸“元宵同陈实庵太史集钱宗伯斋,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云:
疏钟箭漏思冥冥,尽醉芳筵日幕情。葭谷渐回春乍暖,金吾不禁月偏明。星桥匝树连银汉,鹅管吹笙跨玉京。莫道上林夸角觝,大官俱得戏长鲸。
寅恪案:陈实庵太史者,陈忠裕公全集壹柒湘真阁集“酬陈实庵翰林”七律附考证,据绍兴府志疑实庵即陈美发。今检乾隆修绍兴府志叁壹选举志贰进士栏明崇祯元年戊辰科刘若宰榜云:“陈美发,左赞善,上虞人。”考证所言当即出此。又检光绪修上虞县志玖陈因传云:“子美发,字木生,幼奇颖,善属文。天启丁卯(七年)举人,戊辰(崇祯元年)进士,授翰林院吉士。辛未(四年)升检讨,分校礼闱,称得士,晋东宫日讲官。丁外艰,特恩赐祭。服阙赴都,转翰林谕德。时会推阁臣,廷议以非祖制,事寝。奉敕封籓。归里,卒,年三十九。(康熙志)美发与族父达生、族弟元映,时称陈氏三凤。”但美发是否号实庵,未见明文,且传文所记甚简略,或有所忌讳,尚须详考。若果是实庵者,则与尚木为天启丁卯举人同年也。(参光绪修华亭县志壹贰选举上举人表。)
或疑尚木诗题所谓“陈实庵太史”乃陈于鼎,其名号“鼎”与“实”有相关之意,其官职与太史又相符合,且陈卧子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有“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之语,故此说殊有可能。由是观之,卧子诗题下壮师洛之考证未必确切。于鼎事迹见小腆纪传陸叁本传,其人即下引林时对荷闸丛谈叁所谓“小王八”者,是也。
尚木诗题中仅言弘光元年元夕与实庵同集牧斋斋中,然此夕既是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如是盛会,所招之客绝不止陈宋二人。让木不过举实庵以概其余。或者实庵亦有同赋此题之诗,遂语及之耳。让木此时与存我同为中书舍人(见下论),又同为松江籍,更俱是河东君旧友。揆以物以类聚之义,牧斋此夕颇有招宴存我之可能。问郞玉篆之送还恐即在此夕。盖预宴者既甚多,依当日礼俗之限制,河东君若以女主人身份亲出陪客,且持此纪念品面交问郞,在河东君方面虽可不介意,在牧斋方面则难免有所顾忌,故遣双鬟代送耶?俟考。
第叁章论河东君居松江时最密切之友人为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当钱柳南都得意之际,辕文在何许,尚无确证。据陈忠裕公全集贰陸“三子诗选序”略云:“三子者何?李子雯宋子征舆及不佞子龙也。今天子起淮甸,都金陵,东南定主。予入备侍从,请急还里。宋子闲居,则梓三人之诗为一集,大率皆庚辰以后之作也。”并云间三子新诗合稿陸辕文“野哭”题下自注云:“五月初一日始闻三月十九事,越数日,始得南都新诏,臣民哭临,服除而作。”及同书捌“闻吴大将军率关宁兵以东西二虏大破李贼志喜二律”等(参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甲申四月丁丑“吴三桂大破贼于关内”条),可略见辕文此时踪迹,而其详则不得而知。(今峭帆楼丛书重校刻云间三子新诗合稿王培孙植善序,吴以宋征璧所撰陈子龙平露堂集序中“乙丙之际”为顺治二年乙酉,三年丙戌。其实宋序之“乙丙”乃指崇祯八年乙亥,九年丙子也。特附正之于此。)但河东君早与辕文绝交,假使此时在南都,亦必与钱柳不相往来无疑也。存我此际供职南都,河东君既已送还问郞玉篆,则昔日一段因缘亦于此了结。至于卧子则为河东君始终眷恋不忘之人,前述崇祯十七年甲申夏日黄媛介画扇,河东君题有卧子满庭芳词即是其证,故寅恪戏作一绝,中有“一念十年抛未得”之语,实能道出河东君之心事也。今所欲论者,即卧子在南都之时间是否亦曾与李存我宋让木陈实庵辈同被牧斋招宴等问题。茲择录卧子自撰年谱、兵垣奏议、焚余草及让木含真堂集,并参以国榷等,综合考释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年谱中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弘光帝监国南都,予补原官(兵科给事中),随奉命巡视京营。予以国家倾覆之后,义不敢申前请(辞兵科给事中),而又决江左事尚可为,决计赴召。……予遂以六月望后入都,而是时贵阳(指马士英)入辅,详符(指史可法)出镇,国事稍变矣。贵阳一至,即荐怀宁(指阮大铖)当大用,众情大哗,攻者四起。贵阳先君同籍也,遇予亦厚,其人倘荡不羁,久历封疆,于门户之学非素所深研也。当困厄时,与怀宁狎邪之交,相欢如父子,浸润其言,且曰:苟富贵,无相忘。及贵阳柄用,而怀宁挟其权智以御之,且责前盟。见攻之者多,则曰:彼党人者,不杀我两人不止。又造作蜚语,以为主上之立非诸君子意,故力攻拥戴定策之人,以孤人主之势。盖怀宁挟贵阳以为援,而贵阳挟主上以自解。予因正告贵阳曰:怀宁之奸,海内莫不闻,而公之功亦天下所共推也。公于人无豪发之隙,奈何代人犯天下之怒乎?且公之冒不韪而保任者,以生平之言不可负也。公以素交而荐之,众以公义而持之,使公既信友又不害法,则众之益公者大矣。而公何怒为?今国家有累卵之危,束手坐视,而争此一人,异日责有所归矣。贵阳曰:逆案本不可翻也,止以怀宁一人才不可废耳。予曰:公既不能负怀宁而独用之,则怀宁又何辞以拒同科之数百人而独登膴仕乎?一小人用,众小人进,必然之势。一逾短垣,虽公亦无如之何矣。且公为宰辅,苟能真心以求天下之才,何患无人?如怀宁者,何足数哉!……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而祖父俱在浅土,甚惧。请急归营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之言。时人见嫉如仇,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同书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时群小逾张,诸君子多被弹射。予为此辈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祸以为亲忧,陈情侍养,得遂宿志焉。
陈卧子先生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略云:
已补者如钱谦益黄道周徐汧吴伟业杨廷麟等,皆一时人望,宜速令赴阙。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见累门阀,既以不阿乡衮浮沉至今,困衡之士,荏苒足惜,当量才录用也。(寅恪案:林时对荷闸丛谈叁“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云:“江南有老亡八小亡八之谣,老谓谦益嬖柳影,小则陈于鼎溺韵珠云。”尔庵之书语多偏激,未可尽信,但所记江南之谣或是实录。噫!卧子为人中之龙,此时荐举二龟,岂神州陆沉之先兆乎?由今思之,可叹亦可笑也。)
此文后附批语略云: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时征用,说得是。钱谦益等速催来京到任。
同书下“请假葬亲疏”批语云: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陈子龙准给假三个月,即来供职,不得迟延。该部知道。
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条云:
子龙寻省葬。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条云:
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终养。
同书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六月壬戌(初六日)条云:
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寅恪案:卧子以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南都,八月十八日准假还里葬亲,其在南都之时间不过五十日。牧斋是否在崇祯十七年七月廿五日以前曾一度独至南都预谋立君之事,今难确考,但牧斋于是年六月初六日已补授礼部尚书,至七月廿五日尚未至都就职,姗姗来迟,颇觉可怪。据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廿一日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条略云:“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初陈必谦北转,邑人钱谦益求复官未遂。今入京首诋之,结欢马士英,同诸勋贵,专言定策,意逐高弘图薑曰广代之,而谦益先入金陵,亦谋迎潞王,又心昧之矣。”夏彝仲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条上已引。)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异议”条云:“钱谦益侍郞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乃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江关,诸臣指异之。监国初,复官。八月入朝,阴附贵阳(指马士英),日同朱抚宁(国弼)刘诚意(孔昭)赵忻城(之龙)张冢宰捷阮司马大铖联疏讦异议者。胶东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谦益恐忤贵阳,却之,且不祖送。”可为牧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证。然则牧斋先至南京预谋拥立潞王之后始还常熟坐待机会耶?
茲姑不深究其迟滞不前之故,惟有一事可以决言者,即河东君之至南都当与牧斋同行赴任,计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卧子准假还家之时仅十余日。陈钱交谊素笃,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会吴中奸民张汉儒讦奏钱牧斋瞿稼轩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与钱瞿素称知己,钱瞿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急,予颇为奔奏。”(寅恪案:蓼斋集肆贰有“上牧斋年伯于狱中”五古一首,然则不独卧子,即舒章亦与牧斋交谊甚笃也。)及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东皋草堂歌”序云:“东皋草堂者,给谏瞿稼轩先生别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权贵意,讦钱少宗伯及先生下狱,赖上明圣,越数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吴骏公太史作东皋草堂歌以记之。时予方庐居,骏公以前歌见寄,因为属和。辞虽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然则钱陈两人之旧日关系既如卧子所自述,牧斋之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任复经卧子之催促,故钱陈此次两人同在金陵,虽为时甚短,揆以常情,必无不相见之理。
倘卧子造访牧斋,或牧斋招宴卧子,不知河东君是否采取如对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对待卧子?抑或如元微之莺莺传所载,莺莺适人后,张生求与相见,终不为出,赋诗谢绝?今日俱无从得悉。若河东君采取莺莺对待张生之方式以对待卧子者,则双文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卧子崇祯十四年辛巳所纳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见卧子年谱后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能及崇祯六年癸酉秋间白龙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间生生庵南楼中旧时“眼前人”百分之几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
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郞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茲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白头听曲东华史,(叟自号“东华旧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用再生缘语。)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环已远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一抹红墙隔死生,百年悲恨总难平。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倘能搔着杜司勋。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乙酉上元满城无灯”云:
江皋夜色遍烽屯,鼓吹声销万户春。幕府但闻严戍火,冶城不动踏歌尘。九枝琼树沉珠箔,半榻香风散锦茵。独有凄涼霜塞月,偏乘画角照杯频。
寅恪案:前论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斋斋中“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诗,谓此夕盛会或有李待问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卧子三人同为河东君云间旧友,而陈李与河东君之交谊时间尤为长久,倘读者取尚木卧子两人同时异地所赋之诗以相对照,则是夕南宗伯署中(参前引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与松江城内普照寺西之宅内(见王沄云间第宅志“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条),一热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砚斋主(寅恪案:脂砚斋之别号疑用徐孝穆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之典,不知当世红专名家以为然否?)评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中“芳官嚷热”一节之感慨。(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陸叁回。)唯脂砚斋主则人同时异,而颍川明逸(见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二年乙酉八月条后附案语)则时同人异,微有区别而已。至续幸存录于阮大铖有恕辞,论者或据以为几社与复社不同之点在此,今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涉及马士英之语,则知几社领袖如陈氏者,其对阮氏之态度实无异复社,或说之未当不待详辨矣。
抑更有可论者。宋征璧含真堂集陸“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
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幕弄芳姿。朱弦乍奏幽兰曲,郢客长吟白雪词。君子名香心自赏,美人皋佩意何迟。岩阿寂寂堪招隐,不信东风有别离。
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准卧子终养后不久之时间,盖尚木得知此讯,故赋诗寄卧子,观七八两句及兰花开放季节可以证明。其缄封兰花,与崇祯六年癸酉寒日两人同在北京待会试时卧子卧病因缄封腊梅花一夺以表慰问之意者,正复相似,(见陈忠裕公全集陈李唱和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夺相示”五古及本文第三章所论。)不过前时为卧子卧病旅邸,此时则为尚木以病请假,略为不同。宋氏往往缄封花夺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儿女子之戏?岂当日习俗如是耶?俟考。
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现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公集贰拾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移录之于下。
其词云: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珮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又含真堂集陸有“柬大樽”七律云:
时同侍从武英,陈曰,所谓君随丞相后,吾住日华东。予答曰,不若婉娈昆山阴。
何期束发便相亲,百尺楼边美卜邻。十载浮沉随木石,一时憔悴识君臣。东风苦雨愁啼鴃,南浦扁舟问采莼。知有昆阴堪婉娈,可容觞咏倦游人。
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贰陸宋尚木诗稿序云:“予与尚木同里闬称无间,相唱酬者几二十年。自予治狱东土,而尚木往来旧都,盖四五祀不数见也。今上定鼎金陵,而两人皆以侍从朝夕立殿上,退则各入省治事。诸公相过从报问,忽忽日在桑榆间矣。予既废笔墨,而尚木亦未见所谓吟咏者。及予请急东归,明年尚木以奉使过里门,则出新诗数卷见示。”及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宋征璧传云:“宋征璧字尚木,华亭人,懋澄子。初在几社中名存楠。崇祯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充翰林院经筵展书官,奉差督催苏松四府柴薪银两,未复命,以回变归里。”颇疑尚木将往苏松四府督催柴薪银两时先以此诗柬大樽,故第陸句有“南浦扁舟问采莼”之语。“南浦”指松江而言。第捌句“可容觞咏倦游人”之“倦游”,出史记壹壹柒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伍柒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嘱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
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壹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
尚木答语出文选贰肆陸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茲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年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奈李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郞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倾覆,牧斋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
上引顾芩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沈明抡传云:
沈明抡字伯叙,精春秋,得安成闻喜之传,与同里徐汧李模郑敷教友善,从游甚众。崇祯癸酉以恩贡中顺天副榜。乙酉乱后,授徒自给。三十余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伍贰选举贰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
复次,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拾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陸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斋此首乃总述其南都倾覆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白下时所发生之变故,并为之洗涤,且加以温慰也。遵王注牧斋此题第壹首第捌句“乐储偏能赋稿碪”引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下云:“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壹首,即此首第壹句“山外山”、第叁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贰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脁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茲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
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叁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肆句合用东坡集壹柒“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叁函李白伍子夜吴歌中“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壹秋槐集第壹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贰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柒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捌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至于孙爱告杀河东君有关之郑某或陈某事,如徐树丕识小录肆“再记钱事”条云: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囗囗,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闸丛谈叁“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自理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荡,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
李清三垣笔记中云:
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虞阳说苑乙编虞山赵某撰庑亭杂记(参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记四则之四)云:
钱受之谦益生一孙。生之夕,梦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谦益妻陈氏平日所供养者。孙生八岁,甚聪慧,忽感时疫,云有许多无头无足人在此,又历历言人姓名,又云不是我所作之孽。谦益云:皆我之事也。于中一件为伊父孙爱南京所杀柳氏奸夫陈姓者,余事秘不得闻。其孙七日死,果报之不诬如是。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柳姬小传,谓河东君轻鄙钱氏宗族姻戚,故告杀郑某或陈某虽用孙爱之名义,然主持其事者当是陈夫人党遵王之流。至若孙爱,性本怯懦,又为瞿稼轩孙婿,其平日与河东君感情不恶,后来河东君与其女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可证。牧斋痛骂孙爱,亦明知其子不过为傀儡,骂傀儡,即所以骂陈夫人党也。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言量,尤堪钦服。依明州野史尔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梨然有当于人心也。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三)
关于牧斋顺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还,有无名子虎邱石上题诗,涉及陈卧子及河东君一事,茲先移录原诗并庄师洛考证,复略取其他资料参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后贤抉择。谫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题虎邱石上”(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嘲钱牧斋”条云:“或题虎邱生公石上寄赠大宗伯钱牧斋盛京荣归之作。”共载诗两首。前一首见下,后一首云:“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绝,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为传者所遗忘耶?俟考。)云:
入洛纷纷兴太浓,(谈书“兴太”作“意正”。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及钮琇觚剩壹吴觚上“虎邱题诗”条,“纷纷”俱作“纷纭”。)莼鲈此日又相逢。(诸本皆同。)黑头早已羞江总,(钮书同。“早已”谈书作“已自”,董书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谈书董书俱同。钮书“用”作“借”。)昔去幸宽沉白马,(谈书董书俱同。钮书“幸”作“尚”。)今归应愧卖卢龙。(“归”董书同,谈书钮书俱作“来”。陈集“愧”下注云:“一作悔。”谈书董书钮书俱作“悔”。)最怜攀折章台柳,(董书同。钮书“最”作“可”,“攀”作“折”,“折”作“尽”。谈书“章台”作“庭边”。)憔悴西风问阿侬。(“憔悴西”谈书作“撩乱春”,董书作“撩乱秋”,钮书作“日暮东”。“问”谈书董书俱同,钮书作“怨”。)
陈集此诗后附考证云:
(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海虞钱蒙叟为一代文人,然其大节或多可议,本朝罢官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以诮之云云。钱见之,不怿者数日。(寅恪案:董含三冈识略壹“诗讽”条内容全同。其实二者乃一书而异名耳。)
又附案语云:
此诗徐云将(世祯)钮玉樵(琇)俱云是黄门作,但细玩诗意,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姑存之,以俟博雅审定。
寅恪案:此诗融会古典今典,辞语工切,意旨深长,殊非通常文士所能为。茲先证释其辞语,然后考辨其作者,但辞语之关于古典者仅标其出处,不复详引原文,关于今典者则略征旧籍涉及诗中所指者,以证实之。此诗既绾纽柳钱陈三人之离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论释卧子满庭芳词之例,校勘诸本文字异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择。若读者讥为过于烦琐,亦不敢逃罪也。
虎丘诗第壹句,其古典出文选贰陸陆士衡赴洛诗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并晋书伍肆陆机传及玖贰张翰传等,今典则明南都倾覆,弘光朝士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皆随例北迁。“兴太浓”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斋恐未必切当,观牧斋后来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归,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贰句,其古典亦出晋书张翰传,世所习知。今典则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云:“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寻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可参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时事周报第陸卷第贰拾期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论太后下嫁条。寅恪案:清初入关,只认崇祯为正统,而以福王为偏藩,故汉人官衔皆以崇祯时为标准。黄氏所引证虽多,似未达此点。)又东华录贰云:“顺治三年六月甲辰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牧斋此次南归清廷颇加优礼,既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则还家时必经苏州见当日之巡抚,此时江宁巡抚为土国宝。牧斋留滞吴门,或偶游虎丘,亦极可能。
检牧斋外集壹载“赠土开府诞日”七律三首,诗颇不佳,或是门客代作,其第壹首第陸句“爱日催开雪后梅”,第贰首第柒句“为报悬弧春正永”,可知国宝生日在春初。第叁首第壹句“两年节钺惠吾吴”,据清史稿贰佰柒疆臣年表伍各省巡抚江宁栏云:“顺治二年乙酉,土国宝七月乙卯巡抚江宁。三年丙戌,土国宝。四年丁亥,土国宝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达巡抚江宁,刘今尹署。五年戊子,周伯达闰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国宝巡抚江宁。六年己丑,土国宝。七年庚寅,土国宝。八年辛卯,土国宝十月丙辰罢,十二月丁巳自缢,丁卯周国佐巡抚江宁。”乾隆修江南通志贰佰伍职官志文职门云:“张文衡,通省按察使司,开平卫人,廩生,顺治四年任。土国宝,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顺治四年任。夏一鹗,通省按察使司,正蓝旗人,生员,顺治五年任。”牧斋诗既作于春初,其“两年”之语若从顺治二年算起则有两可能:一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时期应是牧斋尚留北京寄赠此诗,后者之时期即牧斋乞病还家不久所作。或牧斋过苏时赠诗预祝生日,亦有可能。观此诗题,既曰“赠”,又曰“诞日”,岂此诗具有贽见及上寿之两用欤?无论如何,牧斋此际必与土氏相往来,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叁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拾“晚行口号”诗“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并陈书贰柒及南史叁陸江总传。今典则略须考释。盖牧斋由北京还家,除应会试丁父忧不计外,前后共有四次:第壹次在天启五年乙丑,以忤阉党还家,时年四十四;第贰次在崇祯二年已巳,以阁松终结归里,时年四十八;第叁次在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郑君辑绛云楼题跋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载“祝枝山书格古论卷”一则,其文有“岁戊寅,漫游广陵”及“时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烛为之记”等语。殊不知牧斋此时尚在北京刑部狱中,何能具分身法忽游扬州耶?其为伪撰,不待详辨也。)第肆次在顺治三年丙戌,降清北迁后乞病回籍,时年六十五,即虎丘题诗之岁也。(可参葛万里金鹤冲所撰牧斋两年谱。)由是言之,虎丘诗此句所指,若释为第壹次或第贰次,则牧斋年未及五十,“黑头”句欠妥;若释为第叁次或第肆次,则“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诗作者未详知牧斋四次还家之年龄所致耶?倘从董氏书所载作“已是”,固无语病,但以诗论,似不及作“早已”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过甚也。
虎丘诗第肆句,其古典出后汉书列传伍拾下蔡邕传。伯喈博学好辞章,正定六经文字,为一代儒宗,以忤阉宦谪戍亡命,后为董卓识拔,以伤痛卓死之故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请免死续成汉史,终不见许,死于狱中。此与牧斋之“学贯天下”,为“当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实录辨证五卷,以见恶于魏忠贤党罢官,后由马士英之推荐起用,前后情事约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则国榷壹佰肆载:“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求退居修国史,即家开局。不许。”(可参李清三垣笔记下“钱宗伯谦益博览群书”条及上引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辞”等。)及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载:“顺治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此为牧斋于明末清初两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实也。关于牧斋有志修史之材料颇多,如有学集壹肆“启祯野乘序”引黄石斋临死之言“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可参同书肆柒题程穆倩卷“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之语),可见牧斋自负之一斑。其他不烦广征。
虎丘诗第伍句,其古典出新唐书壹肆拾裴遵传附枢传。其今典则牧斋为明末清流,但幸免于上所论首三次之祸也。
虎丘诗第陸句,其古典出三国志魏志壹壹田畴传,其今典则指此次牧斋南还过苏州之事也。鄙意此句钮书“归”作“来”,疑较近真,盖前引东山酬和集河东君“我闻室呈牧翁”诗有“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一联,河东君为几社女社员,其早岁赋诗多受松江派之影响,此虎丘诗是否出自大樽虽待考实,然观其辞句,如“昔去”“今来”一联,必为云间几社流辈之作品,似无可疑也。
虎丘诗第柒第捌两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韩翃少负才名”条,其文云:“(韩翃)以良金置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第柒句用君平诗,第捌句用柳氏诗。但钮书作“日暮东风怨阿侬”,则竟认其出处为杜牧之“金谷园”诗(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陸),此诗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不独此时牧斋无季伦被收之祸,河东君无绿珠坠楼之事,且樊川诗中“春”及“东风”更与“题虎丘石上”诗之季节不合。况虎丘诗第贰句用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羮鲈鱼脍”之语,又相违反耶?
七八两句之今典,即前述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南都时,其仇人怨家以孙爱名义鸣其私夫郑某或陈某于官而杖杀之之事。此事当时必已遍传,故林茧庵谓江南有老王八之谣,作虎丘诗者因得举以相嘲也。
解释虎丘诗之辞语既竟,请略考其作者。王昶庄师洛编辑陈忠裕公全集,于此诗作者为何人不敢决定,盖以其“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之故,似颇有理。茲就牧斋及卧子两人之行踪,即顺治三年丙戌秋间两人是否俱在苏州一点推之,然后可以解释王庄两氏之疑问。
前据清史列传牧斋传及东华录顺治三年六月甲辰条,知牧斋顺治三年由北京返常熟,必经过苏州,稍有滞留。又综合钱曾有学集诗注壹秋槐集“丙戌七夕有怀”云:“阁道垣墙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寅恪案: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康熙乙丑本作“望楼头”,俱非牧斋原文。盖此诗第壹第贰两句实用史记天官书,遵王已详注之矣。)生憎银汉偏如旧,(寅恪案:“银汉”甲辰乙丑两本俱作“银漏”,是。若作“银汉”,则与下句“天河”二字语意重复,不可通。盖“银漏”二字出王勃乾元殿颂“银漏与三辰合运”之典,见蒋清翋王子安集注壹肆。牧斋诗意谓己身此时尚留北京朝参也。)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甚远。”今推梨洲之意,所以深赏此诗者,盖太冲夙精天算之学,而此诗首二句用星宿之典以指南都倾覆、建州入关之事,甚为切合之故。黄钱二人关系密切,所言自较金鹤冲附会之说为可信也。详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及此题后即接以“丙戌初秋燕市别惠(世扬)房(可壮)二老”(甲辰乙丑两本无“丙戌初秋”四字)七律两诗推之,可知牧斋于顺治三年夏以病乞归,其离北京之时间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后,到达苏州时当在八月间,若少有滞留,则九月间尚在吴门。此牧斋踪迹之可考见者也。
据陈忠裕公全集王胜时补撰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附录中载,王沄宋辕文选唐五言古诗跋略云:“丙戌秋师游虎丘,遇吴门朱云子论诗。师归(富林)语予。”(寅恪案:云子名隗,长洲人。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本传。东山酬和集贰选录其次韵牧斋前七夕诗四首,颇为不少。鄙意诸诗不甚佳,故第肆章未论述之。)此卧子踪迹之可考见者也。然则钱陈二人确有于顺治三年丙戌秋间同在苏州之事,而卧子又于此时会游虎丘,故“题虎丘石上”诗其作者之为卧子实有可能。复玩诗中辞语乃属于几社一派,几社高才如李舒章是时正在北京,宋辕文方干进新朝,其非李宋所作不待多论。由是言之,虎丘诗纵非卧子本身所作,恐亦是王胜时辈所为,而经卧子修改,遂成如此之佳什欤?(寅恪案:王沄辋川诗钞陸“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九云:“梦到华胥异昔时,觉来犹幸夕阳迟。虎邱石上无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自注云:“丙戌钱罢官南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石上,载诗话中。”可供参证。)鄙陋之见,未敢自信。今日博识君子当有胜解更出王庄之上者,尚希有以赐教也。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略云:
(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军挟之去。(寅恪案:“之”字指牧斋。)以前资浮沉数月,自免归。送公归者起兵山东,被获,因得公手书,并逮公。锒铛三匝,至北乃解归。
寅恪案:送牧斋归者之姓名顾氏未明言,近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叁“钱谦益”条云:“(顺治)三年正月授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郞,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归。是时法令严,朝官无敢谒假者,谦益竟驰驿回籍。归遂牵连淄川谢升案,锒铛北上。传言行贿三十万金,得幸免。贿虽无征,后来谦益与人书屡言匮乏,贫富先后顿异,未为无因矣。”今检清史列传柒玖谢升传(参清史稿贰肆肆金之俊传附谢升传)云:“(顺治)二年正月升以疾剧,乞假。命太医诊视。二月卒。”据此,谢升病逝时牧斋尚在南京任弘光帝之礼部尚书,顺治三年牧斋归家后被逮北行,非由谢升所牵累明矣。
又检国朝耆献类征初编肆陸叁载田雯撰谢陛墓志銘略云:
公姓谢氏,讳陛,字紫宸,号丹枫,系出江西赣县。明洪武间,十世祖官小旗戍籍德州右卫。甲申李自成陷京师,置贼党,防御使阎杰、州牧吴徽文来德。公流涕曰:主亡天下乱,仇可复也。与州人李嗣晟谋诛之。李云:当告诸荐绅先生。公曰:荐绅先生虽言之,彼虑事熟,凶万全也,狐疑败矣。公仗剑往,众踊其后,遇卢御史世傕云:于思曷维其来?公弗顾。征文坐听事堂,遥望于思,走逾半垣,拔角脱距,遂磔裂之。并执杰诛焉。众目眩良久,欲散归。公曰:贼踞京师,散将安往?遂帅众而北,所在收兵,与江表连和,杀贼雪耻。会世祖章皇帝入关,乃上所收印绶。当国者欲官之,不受,归。公自此隐矣。知州某,征文甥也,诛征文时匿僧舍免,后成进士,来知州事,思得公而甘心焉,诬以私藏兵器。卒无以害。公优游里闬垂十年,与年七十以上者十人结为稀社。
小腆纪传肆陸义师壹凌駉传(参小腆纪年附考伍顺治元年四月“明贡生马元騄、生员谢陛”及“明兵部职方司主事凌駉”等条)略云:
凌駉字龙翰,歙县人,崇祯癸未进士。以主事赞画督师李建泰军。建泰降贼,駉复临清济宁,传檄山东,远近响应。于是土寨来归者甚众,与德州谢陛遥相应。
又附马元騄谢陛传略云:
马元騄,德州贡生。谢陛,诸生也。奉(宗室)帅鍁权称济王,移告远近,杀伪官。令青登莱诸州皆坚壁自守。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者也。
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人物捌卢世傕传略云:
卢世傕字德水,天启乙丑进士,授户部主事。乞侍养归。服阕,补礼部改御史。移疾趣归。甲申之变,世傕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大清兵下山左,以原官征,病不行。
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略云:
卢世傕字德水,一字紫房,晚称南村病叟。涞水人,明初徙德州左卫。(天启五年乙丑)登进士第,除户部主事。未几省母归,复强起,补礼部,改监察御史。竟移疾去。甲申已后,每抠衣循发,歌注无聊。扫除墓地,有沉渊荷锸之意。本朝拜原官,征诣京师,以病废辞。癸巳卒于家,年六十六。
牧斋初学集壹佰陸读小笺上略云:
今年夏,(寅恪案:“今年”指崇祯六年癸酉。)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嘱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
同书壹壹桑林诗集(原注:“起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尽闰四月。”)小序略云:
丁丑春尽,赴急征。渡淮而北。
同书同卷复载有“将抵德州遣问卢德水”、“德水送芍药”、“东壁楼怀德水”、“次韵酬德水见赠”等题,并附卢世傕“上牧斋先生”诗。
寅恪案:徐鼒谓凌駉“传檄山东,与德州谢陛遥相应”,又谓“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可知邓之诚先生谓牧斋“牵连淄川谢升案”之“谢升”,乃谢陛之误。德州府志谓“世傕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之“乡人”,当即指谢陛马元騄等,盖与谢陛墓志铭所言同为一事。惟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见碑传集壹叁陸文学上之上)恐有所避讳,不明言之耳。复据上引资料,谢陛卢世傕二人又皆不受清廷之官职者,自与抗清复明之运动有关也。又牧斋于崇祯十年丁丑因张汉儒之讦控被逮北上,道经山东,与卢德水频繁赋诗唱和。以没口居士与南村病叟如是交谊,则其于顺治三年丙戌辞官南下,再经山东,亦应有酬和之篇什及来往之书札。由此推之,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七夕后自北京归家,被逮北行,必为谢陛卢世傕等之牵累,更无疑义。谢氏既被诬以私藏兵器,但不久事白,则牧斋之得免祸亦事理所当然,而顾云美所谓“送公归者”乃指卢氏,抑又可知矣。
吾国文学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说,钱柳之因缘,其合于在生之说,自无待论。但鄙意钱柳之因缘更别有三死之说焉。所谓三死者,第一死为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而牧斋不能死。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是也。此三死中,第一死前已论述之,茲仅言第二死。
寅恪草此稿有两困难问题。一为惠香公案,第肆章曾考辨之矣。一为黄毓祺之狱,即所谓第二死。今稍详述此案发生年月之问题,并略陈牧斋所以得脱第二死之假设,以俟读者之教正。
顾苓河东君传云:
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从刀头剑铓中,牧圉饘槖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美之,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也。(此节前已引。)
寅恪案:牧斋为黄毓祺案所牵涉,被逮至金陵,其年月问题,依云美此传之记载,与牧斋所自言者符合。实则顾氏即据牧斋原诗之序,非别有独立不同之资料,故此传此节亦可视为牧斋本人自述之复写,其价值不大也。今就所见官私两方资料,初不易定其是非,辨其真伪。后详检此案文件,终获得一最有力之证据,始恍然知清代官书未必尽可信赖。但因述及此案诸书中颇多与官书相合,故亦择录数条,以便与牧斋己身及其友朋并他人之记载互相参校也。
淸世祖章皇帝实录捌叁略云:
顺治五年戊子夏四月丙寅朔。辛卯凤阳巡抚陈之龙奏:自金逆(声桓)之叛,沿海一帯,与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军各将稽察奸细,擒到伪总督黄毓祺并家人袁五,搜获铜铸伪关防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窝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先等,现在密咨拿缉。疏入,得旨:黄毓祺着正法,其江北窝贼薛继周等,江南逆贼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先等,着马国柱严饬该管官访拿。袁五着一并究拟。
蒋良骐撰东华录陸云:
(顺治五年四月)凤阳巡抚陈之龙疏奏擒伪总督黄毓祺并家人袁五,搜获铜印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窝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见元等,现在密咨拿缉。得旨:黄毓祺着即正法,其薛继周王觉生等着严饬该管地方官访拿。袁五一并究拟具奏。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陈之龙传云:
(顺治)五年奏擒奸人黄毓祺于通州法宝寺,获伪印及悖逆诗词。原任礼部侍郞钱谦益曾留毓祺宿,且许助资招兵。诏马国柱严鞫。毓祺死于狱。谦益辨明得释。时江西镇将金声桓叛,攻陷无为州巢县等处。巡抚潘朝选劾之龙不能御寇,纵兵淫掠。得旨降二级调用。
同书捌拾逆臣传金声桓传略云:
(顺治)五年正月声桓与(王得仁)合谋,纠众据南昌叛,诡云明唐王未死,分牒授职,书隆武四年。遣人四出约期举兵。广东提督李成栋叛应之。
同书同卷李成栋传略云:
(顺治)五年正月江西叛镇金声桓遗书招成栋,成栋遂拥众反,纳款由榔,迎之入广东。于是广东郡邑皆从叛。
清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壹壹玖附明桂王二略云:
顺治五年春正月总兵金声桓叛,以江西附于桂王由榔。是月二十五日闭城门,部勒全营,围(巡按御史董)学成官署,杀之,并及副使成大业。执巡抚章于天于江中,迎故明在籍大学士薑曰广入城,以资号召。遣人奉表由榔。由榔封声桓昌国公,得仁新喻侯。得仁统兵陷九江,扬言将窥江宁。
同书同卷略云:
(顺治五年)夏四月提督李成栋叛,以广东附于桂王由榔。是月十一日黎明成栋令其兵集教场,声言索饷,欲为变。成栋请(总督佟)养甲出城抚辑。养甲至,众兵呼噪,劫之以叛。遂传檄各属,遣使附于由榔。
清史稿肆世祖本纪壹略云:
顺治五年二月二日甲戌金声桓王得仁以南昌叛。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钱谦益传云:
(顺治)五年四月凤阳巡抚陈之龙擒江阴黄毓祺于通州法宝寺,搜出伪总督印及悖逆诗词,以谦益曾留黄毓祺宿其家,且许助资招兵入奏。(寅恪案:小腆纪传肆陸黄毓祺传云“毓祺将起义,遣江阴徐摩致书钱谦益,提银五千,用巡抚印钤之。谦益知其事必败,却之,持空函返。摩之友人徽州江纯一,谓摩返必挟重资,发之可得厚利,诣营告变”等语,可供参考。)诏总督马国柱逮讯。谦益至江宁诉辨:前此供职内院,邀沐恩荣,图报不遑,况年已七十,奄奄余息,动履藉人扶掖,岂有他念?哀吁问官乞开脱。会首告谦益从逆之盛名儒逃匿不赴质,毓祺死狱中,乃以谦益与毓祺素不相识定谳。马国柱因疏言:“谦益以内院大臣归老山林,子侄三人新列科目,必不丧心负恩。”于是得释归。(寅恪案:王元钟编国朝虞阳科名录壹进士门顺治四年丁亥科略云:“钱祖寿二甲第五名。字福先,号三峰。时俊孙。唐朝鼎二甲第十四名。字禹九,号黍谷。本姓钱。钱裔僖三甲第九十四名。字嗣希,時俊子。”同书贰举人门顺治三年丙戌科略云:“钱裔僖见进士。钱召西翰,庠名祖彭。裔肃子。钱孙爱孺贻,改名上安。谦益子。”国柱所谓“子侄三人”,子自是孙爱,侄则当指裔僖祖寿。其实裔僖乃侄孙,祖寿祖彭乃侄曾孙。唐朝鼎即与迫死河东君案有关之“族贵”钱朝鼎,此时尚未复姓,更应不列于此也。又清史列传玖黄梧传载梧条列剿灭郑氏五策,其四曰:“锄五商,以绝接济。成功于山海两路各设五大商,为之行财射利。梧在海上素所熟识,近且潜住郡城,为其子弟营谋乡举邑庠,为护身之符。其实阴通禁货,漏泄虚实,贻害莫大。应奏请敕下督抚严提正罪,庶内究清而接济之根可拔矣。”黄氏所言之情况,虽时间较晚,但亦可供参证。)
同书同卷土国宝传略云:
(顺治)二年随豫亲王多铎定江宁。王令同待郞李率泰招抚苏州松江诸郡,遂奏授江宁巡抚。(以)擅杀苏州诸生王伯时及文震孟之子文乘下所司察议,坐降调。四年八月命以布政衔管江南按察司事。五年五月仍授江宁巡抚。八年十月巡按御史秦世祯疏劾国宝(贪赃)。疏上,命革国宝等职,下总督马国柱同世祯讯鞫。国宝将就逮,畏罪自经死。鞫证皆实,追赃入官。
清史稿肆世祖本纪壹略云:
顺治四年七月戊午改马国柱为江南江西河南总督。
同书壹贰贰职官志叁外官门略云:
顺治元年置江南巡抚,驻苏州,辖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十八年江南分省,更名苏州巡抚。顺治十八年江南分省右布政使徙苏州,左仍驻江宁。顺治三年增置江宁按察使一人。康熙八年江苏按察使徙苏州。(原注:“江宁隶此。)
同书贰佰叁疆臣年表壹顺治四年丁亥江南江西河南栏云:
马国柱七月戊午总督江南江西河南。
同书同表顺治四年丁亥宣大山西栏云:
马国柱七月戊午调。(寅恪案:叶绍袁启祯记闻录柒芸窗杂录云:“旧巡抚土公左迁按察使。丁亥十二月中已履任。江宁洪内院亦奉旨回京,代之者马公名国柱。洪系明朝甲科,马固一白丁也。”可供参考。)申朝纪总督宣大山西。
同书同表顺治十一年甲午江南江西栏云:
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
黄宗羲海外恸哭记监国鲁三年戊子闰三月(即顺治五年戊子四月)江西虏帅金声桓反正条(可参梨洲行朝录肆“鲁王监国”及同书伍“永历纪年”有关各条)云:
金声桓者,故楚帅左良玉之部将也。良玉死,良玉之子梦庚降虏,虏俾声桓仍统其军。大学士黄道周督郑鸿逵郑彩二军出杉关,声桓故曾役于道周,乃阳为送款,而使别将张天录袭之,道周被执。由是得镇江西。上取闽,虏调各省之兵复陷其地,声桓之力居多。虏抚以声桓降将,故轻之。从之取贿不得,声桓私居尝改旧服,于是虏抚上变,言声桓谋反。声桓使人窜之中途,得其书。乃置酒召虏抚,以书示之,虏抚失色。遂斩之。奉永历帝正朔,受爵豫国公,江西郡县皆定。当是时南都震动,以为声桓旦夕且下,虏官豫拟降附。而虏之守赣州者不从声桓。声桓欲攻之,守赣州者曰:吾不动以待汝,汝得南都,则吾以赣下。乃为声桓之谋者,以宁庶人(宸濠)之败,急于顺流,故使新建伯(王阳明)得制其后,今门庭之寇未除,而勤远略,是追庶人之偾车者也。声桓遂急攻赣。赣守愈坚,各省之援虏大集,围声桓困之,数月食尽。部曲斩声桓,降于虏。
査继佐鲁春秋监国纪略云:
(永历二年)戊子(监国三年)监国跸鹭门。北总镇金声桓回向,为明守南昌。北总镇李成栋回向,为明守广东。声桓与养子王得功北反自称辅明将军,桂王封豫国公。封成栋惠国公。(永历三年)己丑(监国四年)春正月监国由鹭门诣沙埕。南昌败,豫国公金声桓、建武侯王得仁、大学士尚书薑曰广死之。诸郡县咸不守。金豫国回向,曰广欲捷取九江,扼安庆,窥南都。声桓不听。至是败,间投井死。惠国成栋以桂命提东粤师应声桓,协攻赣,适声桓解赣围两日矣。势单,败走信丰,溺水死。
祝芸堂纯嘏编孤忠后录略云:
顺治四年丁亥黄毓祺起兵海上,谋复常州。正月毓祺纠合师徒,自舟山进发。常熟钱谦益命其妻艳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师,适飓风大作,海艘多飘没。毓祺溺于海,赖勇士石政负之,始得登岸。约常郡五县同日起兵恢复事既不就,而志不少衰。逃名潜窜。至淮,索居僧舍。一日僧应薛从周家礼忏,周闻知祺,延而馆之。祺有部曲张纯一张士俊二人,向所亲信。二人从武弁战名儒(寅恪案:清史列传贰臣传钱谦益传之“盛名儒”,疑即此人。)转输实无所措,谋于名儒,将以祺为奇货。名儒故与薛有隙,得此为一网打尽计。于是首者首,捕者捕,祸起仓卒矣。(寅恪案:续甬上诗捌拾谢三宾小传云:“牧斋以黄介祉事上变,而反遭囚系。”紫德赓君已辨其非。甚是。见辅仁学志第壹贰卷第壹第贰合期“鲒埼亭集谢三宾考”。)顺治五年戊子下黄毓祺于海陵狱,是年春执毓祺见廉使夏一鹗,四月下海陵狱。一鹗为常州府时治徐趋之狱,尝垂涎于祺而欲未遂。后心艳武进杨廷鉴之富,欲借此为株连,祺不应,索笔供云“身犹旧国孤臣,彼实新朝佐命,(寅恪案:“彼”指钱牧斋。)各为一事,马牛其风”。一鹗大怒,酷肆拷掠,诘以若欲何为?曰:求一死耳。七日遂囚于广陵狱。六年己丑黄毓祺死于金陵狱。三月移金陵狱,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衲衣,趺坐而逝。
钱肃润辑南忠记“贡士黄公”条云:
黄毓祺字介子,江阴人。倡义城守。城破,决围出,潜匿村落间。俟满兵稍去,复行召募。于丙戌冬十一月集兵,期一夕袭取江阴武进无锡三城,不克。毓祺往扬州,设绛帐于诸富商家。戊子被执于泰州,置犴狴,咏歌不辍。人共钦之。己丑三月十八日,忽见范蠡曹参吴汉李世勣四人召之去,含笑而逝。有绝命词云:“人闻忠孝本寻常,墙壁为心铁石肠。拟向虚空擎日月,曾于梦幻历冰霜。檐头百里青音吼,狮子千寻白乳长。示幻不妨为厉鬼,云期风马画飞扬。”毓祺死,亲知无有见者。赖常熟门人邓大临起西为之蠲金埋葬于狱中。旨下,命戮其尸。
寅恪案:综合清代官书之记载,牧斋因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应在顺治五年戊子四月,(寅恪案:此年明历三月大,闰三月小,四月大,五月小。清历三月大,四月小,闰四月大,五月小。故清历四月即明历闰三月。见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决无疑义,此点与牧斋本身之记载谓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者显相沖突。茲先一检清代官书所记是否合理。
依陈之龙疏,谓自金声桓叛清后,遣将稽査沿海一帯,遂擒获黄毓祺,然则黄之被擒在金之叛清以后,牧斋之被逮又在黄被擒之后。今清代官书记金氏之叛至早在顺治五年戊子正月,清廷命马国柱严饬该管官访拿黄氏党羽,遂逮牧斋至南京。清代官书复载马国柱于顺治四年丁亥七月由宣大山西总督调任江南江西河南总督,故黄案发生必在马氏调任之后方有可能。牧斋自述其被逮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此际马氏尚未到新任所,清廷谕旨岂得有“该管”之语?足证清代官书所记事实,其年月衔接吻合,无可非议也。又明自南都倾覆后,其借以抗清之根据地有二:一为西南腹地奧区,一为东南滨海边隅。金声桓叛清,声言将取南都,李成栋复以广东归明,当时江浙闽粤大陆岛屿皆受影响,观上引黄梨洲之海外恸哭记及行朝录并査东山之鲁春秋等,可见一斑。故黄査两氏所述年月,实可间接证明清代官书记载之合理。至祝芸堂之书乃专述黄介子事迹者,其所载年月皆与起清代官书符会,惟言牧斋命河东君至海上犒黄毓祺师一事未知有何依据,俟考。钱础日特记黄半城之死日,(毓祺此号见赵曦明江上孤忠录注。)较他书为详,且祝赵两氏皆黄氏乡人,其书记述清兵残暴明士忠节之事,故应与余姚海宁之著述视同一例也。
夫清代官书年月之记载无可非议,已如上述,似应视为定论,但鄙意实录之编纂累经改易,编者综合资料,排比先后,表面观之虽如天衣之无縫,然未必实与当时事件发生之次序一一吻合。昔年检编明清内阁大库档案残本,曾见实录原稿,往往多所增删变换,遂知实录之年月先后亦间有问题。茲见罗振玉史料丛刊初编“洪文襄公(承畴)顺治四年丁亥七月初十日呈报吴胜兆叛案揭帖”内引苏松常镇四府提督吴胜兆状招云:“顺治四年三月内有戴之俊前向胜兆吓称苏州拿了钱谦益,说他谋反,随后就有十二个人来拿提督。你今官已没了,拿到京里有甚好处?我今替你开个后门,莫如通了海外,教他一面进兵,这里收拾人马,万一有人来拿,你已有准备。胜兆又不合回称我今力单,怎么出海?戴之俊回云:有一原任兵科陈子龙,他与海贼黄斌卿极厚,央他写书一封,内大意云,胜兆在敝府做官极好,今有事相通,难形纸笔,可将胜兆先封为伯,后俟功成再加升赏。其余不便尽言,来将尽吐其详等语。”亨九此揭乃当时原文,最有价值,足证牧斋实于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逮。清代编辑世祖实录何以不用洪氏原文,而移置此案于次年?岂因马国柱顺治四年三月尚未到南京任所之故耶?抑或未曾见及洪氏奏揭原文所致耶?今虽未能断定其错误之由,然就牧斋在常熟被逮之年月一点论之,自应依牧斋己身之记载,而不当据清代实录也。
关于牧斋本身及其友人之记载,则牧斋因黄毓祺案被逮,谓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明清之历固有不同,但以干支记年,如“丁亥”“戊子”两者必不致差误。牧斋于此案发生之年月其集中诗文屡言之,不须广征。茲仅择数端于下,至其所以能免死之故,则暂不涉及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帨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示同声,求属和焉。
同书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六云:
缧绁重围四浃旬,仆僮并命付灰尘。三人缠索同三木,六足钩牵有六身。伏鼠盘头遗宿溺,饥蝇攒口嘬余津。频年风雨鸡鸣候,循省颠毛荷鬼神。(自注:“记丁亥羁囚事。”)
同书贰伍“梁母吴太夫人寿序”略云:
母吴太夫人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少保真定梁公(乾吉梦龙)之子妇,今备兵使者慎可(维枢)之母,而少宰(葵石清远)司马(玉立清标)之祖母从祖母也。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妇河东氏匍匐从行。狱急,寄孥于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陵庄以居。慎可杜夫人酒脯粔籹,劳问络绎。太夫人戒车出飨,先期使姆致命,请以姑姊妹之礼见。宾三辞,不得命。翼日太夫人盛服将事,正席执爵再拜,杜夫人以下皆拜。宾答拜践席。杜夫人以下以次拜太夫人,介妇以降复以次拜,乃就位。凡进食进肴,太夫人亲馈,宾执食,兴辞,然后坐。沃洗卒觯礼如初。太夫人八十高矣,自初筵逮执烛,强力无怠容。少宰诸夫人踧相杜夫人执事,无谗言,无偕立,贯鱼舒雁,肃拜而后退。余闻妇言,奉手拱立,惜未得身为煇胞,于是乎观礼焉。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设帨之辰,铺几筵,考钟鼓,庭实玉帛仪物,当应古太飨。然其献酬酳酢,三终百拜,礼成乐备于往者之宾筵,固可概见也。
谢象三三宾一笑堂集叁“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饰寄示,率尔和之”四首云:
阴风飒飒雨凄凄,谁道天高听果低。渔猎难堪官似虎,桁杨易缚肋如鸡。已无收骨文山子,尚有崩城杞子妻。所仗平生忠信在,任教巧辞易东西。
犴狴城深白日凄,肯从狱吏放头低。任渠市上言成虎,已付■中命若鸡。辨谤虽存张子舌,赂官难鬻老莱妻。不知孤寡今何在,定是分飞东与西。
岁行尽矣气方凄,衰齿无多日已低。嘹呖梦中闻过雁,悲凉旧事听荒鸡。囹圄不入惭萧傅,缧绁无辜愧冶妻。久矣吾生欠一死,不须题墓作征西。
贪夫威福过霜凄,素可为苍高作低。已苦笼人如缚虎,仍闻席卷不留鸡。网罗并及伤兄弟,颠沛无端累妾妻。知有上天无待诉,种松也有向东西。
寅恪案:牧斋自谓因黄案被逮在丁亥岁,若疑其年老健忘,则和东坡诗第肆首自注云:“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序言:“生还之后,值君三十悬帨之辰。”盖牧斋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然后出狱,尚被管制,即所谓“颂系”,亦即谢象三所谓“自刑部回”者是也。考河东君与牧斋于茸城结褵,时年二十四,此年为崇祯十四年辛巳,故顺治四年丁亥适为三十岁。又梁维枢母寿序中有“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之语,至其垂死时赋“病榻消寒杂咏”更有“记丁亥羁囚事”一首,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一首,乃一生最苦最乐之两事,始终不能忘怀者。査伊璜鲁春秋监国元年丙戌二月载:“晋谢三宾东阁大学士。”象三降清后被逮下狱当与此事有关,然得一宰相之虚衔,聊胜其老座师屡次干求而不得者多矣。据其诗题,可证牧斋实以丁亥岁下南京狱。象三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年五十,牧斋为作寿序(见初学集叁陸),则丁亥岁年五十五,而牧斋年六十六。老座师纵因老而健忘,老门生少于其师十一岁,必不应误记也。象三之诗虽远不逮牧斋,但以曾有争娶河东君之事,故和“妻”字韵句颇可令人发笑,因全录四首原文以资谈助。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戊子五(三?)月为人牵引,有江宁之逮。颂系逾年,复解。
考牧斋自云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始出狱,仍被管制,至己丑春始得释还常熟,故云美之误自不待言。此点与其所撰河东君传云“庚辰冬,扁舟过访,同为西湖之游”及“癸卯秋,下发入道”同为误载,岂因师事牧斋稍晚,于其师之经历未甚详确所致耶?至其所撰河东君传云“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则显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冲突,当是所撰河东君传乃依据牧斋和东坡诗序,遂有此语,而不悟其钱柳两传自相抵触。甚矣!著书记事之难如此。
总而言之,今既得洪承畴之原揭,可以断定清代所撰官书终不如牧斋本身及其友人记述之为信史。由是推论,清初此数年间之记载恐尚有问题,但以本文范围之限制,不能一一详究也。知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四)
关于牧斋所以得免死于黄毓祺案一事,今日颇难确考,但必有人向当时清廷显贵如洪承畴马国柱或其他满汉将帅等为之解说,则无疑义。据上引牧斋所作梁维枢母寿序,言其被逮至南京时河东君寄寓慎可之家,由是言之,慎可乃救免牧斋之一人,可以推知也。
检梅村家藏稿肆贰“佥宪梁公西韩先生墓志铭”略云:
真定少宰梁公讳清远,排缵其尊人佥宪西韩先生行事来告。按状,公讳维枢,字慎可,别号西韩生,真定人。其先徙自蔚州,七世至太宰贞敏公(指梦龙)始大。贞敏第四子封中书,澹明公讳志,以元配吴夫人生公。皇清定鼎,即(工部主事)旧官录用。奔澹明公丧归,而孝养吴夫人者八年。用疏荐复出,补营缮郞。(顺治十三年丙申五月己未)乾清宫告成,得文绮名马之赐。升山东按察司佥事,整饬武德兵备。会入贺,遂乞养。后五年而卒于家,享年七十有四。公生于(万历十年)丁亥八月之二十九日,卒于(康熙元年)壬寅十月之六日。元配王氏,继王氏,再继杜氏。少宰贵,于典得加恩二母,元配王,赠恭人,而杜貤封亦如之。有六子,长少宰也。又先业在雕桥庄,有古柏四十围。赵忠毅(南星)尝过而憩焉,岁月不居,身名晼晚,每摩挲其下,彷徨叹息不能去。余投老荒江六年,衰病坎壈,倍于畴昔。公家英嗣皆以公故辱知余。余得栖迟闾里,苟视先人之饭含者,夫犹公赐也。
则慎可丁父忧虽未能确定为何时,但至迟亦必在顺治四年七月马国柱任江南江西河南总督以前。则慎可殆以宾僚资格参预洪氏或马氏军府。考梁洪俱为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举人,有乡试同年之谊,(见光绪修畿辅通志叁玖及同治修福建通志壹伍陸选举表举人栏等。)在旧日科举制度下之社会风习,两人之间纵无其他原因,即此一端,慎可亦能与亨九发生关系,遂可随之南下,为入幕之客,寄寓江宁。至其雕陵庄,当由梁氏真定先业之雕桥庄得名。(可参赵南星味蘗斋文集捌“雕桥庄记”略云“吾郡梁太宰梦龙有雕桥庄,在郡西十五里。梁公往矣,公孙慎可读书其中,自号西韩生”等语及吴诗集览陸上“雕桥庄歌”序并注。)盖慎可侨居金陵,因取庄子山木篇“雕陵”之语,合用古典今典,以名其南京之寓庐也。
检牧斋尺牍中致囗囗囗云:
慎可离南京北返之年月,今颇不易知。但必在顺治六年己丑冬季以后。(可参下论。)往年寄拏雕陵,荷贤乔梓道谊之爱,家人妇子仰赖鸿慈。云树风烟,毎纡雁素。惟尊太翁老世兄邮筒不绝,翰墨相商,时询鲤庭,遥瞻鸾掖,寸心缱绻,未尝不往来函丈也。不肖某,草木残年,菰芦朽质,业已拨弃世事,归向空门,而宿业未亡,虚名为祟,谣诼间发,指画无端。所赖台翁暨司马公爱惜孤踪,保全善类,庶令箕风罢煽,毕口削芒。此则元气所关,海内瞻仰。不肖潦倒桑梓,无能报称,惟有向绣佛斋前,长明灯下,稽首斋心,祝延介福而已。犬子计偕,耑叩铃阁。黄口童稚,深望如天之覆。其为铭勒,何可名言。临楮不胜驰企。
寅恪案:此札乃致梁清远者,“司马公”指清标言。考清标自顺治十三年丙申四月至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任兵部尚书,孙爱中式顺治三年丙戌乡试,牧斋此函即付孙爱赴北京应会试时面交清远者。孙爱应会试当不止一次,但此次必不在顺治十三年四月清标任兵部尚书以后,康熙元年壬寅十月维枢逝世以前。此六年间清廷共举行会试三次。依牧斋“谣诼间发”之语,则疑是顺治十六年己亥秋牧斋预闻郑成功舟师入长江之役以后,亦即孙爱赴北京应十八年春闱时也。然则牧斋作此札时距黄毓祺案已逾十年,尚欲梁氏父子兄弟始终维护保全,如前此之所为。今日吾人殊不易知郑氏失败牧斋所以能免于牵累之故。或者梁氏兄弟仍有间接协助之力耶?
寅恪复检牧斋尺牍上致镇台(化凤)书三首之一云:“内子念尊夫人厚爱,寝食不忘。此中邮筒不乏,即容耑候万福。”(此札言慎可家事颇详,自是致维枢者。编辑误列,不待详辨。至牧斋与梁化凤之关系,俟后论之,茲暂不涉及。)又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周道登家为群妾所谮,几至杀身,赖周母之力得免于死,观牧斋“梁母吴太夫人寿序”,可证河东君与慎可母之关系与应付周旋念西母者正复相同。河东君善博老妇人之欢心一至于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凤丫头”岂能多得者哉?牧斋之免祸,非偶然也。
前论牧斋所以得脱黄毓祺案牵累之故疑与梁维枢有关,惜今尚未发现确证,故难决言。检赵宗建旧山楼书目载有柳如是家信稿(原注:“十六通。自写。”)一本、牧斋甲申年日记一本、又乙酉年日记一本、又记豫王下江南事迹一本、又被累下狱时与柳如是信底稿(原注:“内有诗草底稿。”)一本等数种,若非伪托,而又尚存天壤间者,则实为最佳史料。唯未曾亲睹,不能判其然否,殊深怅恨也。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者,即牧斋之脱祸,由于人情而不由于金钱。
今所见载记,如叶绍袁启祯记闻录柒附芸窗杂录记顺治四年丁亥事略云“海虞钱牧斋名谦益,中万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五朝矣。乙酉岁北兵入南都,率先归附,代为招抚江南,自谓清朝大功臣也。然臣节有亏,人自心鄙之。虽召至燕京,任为内院,未几即令驰驿归,盖外之也。四月朔忽缇骑至苏猝逮云。钱牧斋有妾柳氏,宠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颜貌或以技能擅长耳。乃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行赂于权要,曲为斡旋。然后钱老徐到,竟得释放,生还里门。始和此妇人有才智,故缓急有赖,庶几女流之侠又不当以闺阃细谨律之矣”,及计六奇明季南略玖“黄毓祺起兵行塘”条附记云“(黄毓祺)将起义,遣徐摩往常熟钱谦益处提银五千,用巡抚印。摩又与徽州江某善。江嗜赌而贪利,素与大清兵往还,知毓祺事,谓摩返必挟重赀,发之可得厚利。及至常熟,钱谦益心知事不密,必败,遂却之。摩持空函还。江某诣营告变,遂执毓祺及薛生一门,(寅恪案:“薛生”指薛继周之第四子。)解于南京部院,悉杀之。钱谦益以答书左袒得免,然已用贿三十万矣”之类,皆未明当日事实所致。叶氏之书大抵依时日先后排列,但“钱牧斋有妾柳氏”条乃闻牧斋脱祸以后因补记于“海虞钱牧斋名谦益”条相近处,盖以同述一事故也。所可注意者,其记牧斋被逮至苏在丁亥四月朔,与洪亨九原揭所引吴胜兆供词及牧斋自记丁亥三月晦日在家忽被急征者相合。常熟距苏州甚近,叶氏于四月朔闻讯,遂笔录之耳。天寥与牧斋之关系迥非谢象三之比,然其记牧斋被逮事亦在顺治四年丁亥,殊有参考之价值。至于所言河东君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牧斋徐到一节,乃得之辗转传闻,可不置辩。叶氏言“重贿”,计氏言“用贿三十万”,皆未悉牧斋当日经济情况者之揣测。茲略征载记,以证牧斋此时实不能付出如此巨大数量之金钱,而河东君之能利用人情,足使牧斋脱祸,其才智尤不可及也。
关于牧斋经济情况之记载虽颇不少,但一人一家之贫富亦有改变,故与黄毓祺案发生之时间相距前后久远者可不征引。前论河东君患病,经江德璋治瘉,牧斋以玉杯赠江为谢,因述及顺治二年乙酉清兵破明南都牧斋奉献豫亲王多铎之礼物独薄一事,据此得知牧斋当时经济情况实非丰裕。盖值斯求合苟免之际,若家有财货而不献纳,非独己身不应出此,亦恐他人未必能容许也。南都迎降之年下距黄毓祺案发生之岁时间甚近,故牧斋必无重资厚贿以脱祸之理。
今存牧斋尺牍,其中诉穷告贷之书札不少,大抵距黄案时间颇远,以非切当之资料,不多引。唯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第叁玖通云:“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顷曾专信相闻,而反倩笔于下走者,老颠倔强,耻以残生为乞丐耳。未审亦能悉此意否也。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检有学集壹柒“赖古堂文选序”云:“已丑之春予释南囚归里。”可证牧斋于顺治六年已丑春间被释归常熟,此札末署“仲冬四日”,即顺治五年戊子十一日初四日。“嘉平初,定可握手”者,谓戊子年十二月初可还家与子晋相见,牧斋作此札尚在黄案未了结之时。然则叶计两氏所言之非信史更可见矣。又叶计两氏所以有此记载,概据当时不明牧斋经济情况者之传说。牧斋虽不以富名,但家藏珍本书籍,平时服用亦非甚俭薄,然则其何术以致此耶?明末苏松常镇之士大夫多置田产,以供其生活之费用。清室因郑成功舟师入长江之役,江南士大夫多响应者,发起奏销案以资镇压。观孟心史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奏销案”一文,可概见也。
复检牧斋尺牍中与囗囗囗云:
双白来,得手教,谆谆如面谈。更辱垂念,家门骨肉道义,情见乎词,可胜感佩。近日一二枭獍蜚语计穷,谓寒家户田欠几万金,将有不测之祸。又托言出自县令之言,簧鼓远近。试一问之,户有许多田,田有许多粮。若欲欠盈万之额,须先还我逾万之田而后可。小人嚼舌,不顾事理,一至于此。此言必有闻于左右者,亦付之一笑可也。海晏河清,杜门高枕,却苦脚气缠绵,步履艰涩。此天公妒其安闲,以小疾相折抵也。
寅恪案:此札虽不知致谁者,但据“家门骨肉”之语,知其人为牧斋同族。“双白”者指王廷璧,见明诗综捌拾上等。牧斋之免于奏销案之牵累当别有其他原因,然其田产无论有无,纵或有之,亦微不足道,观此札可以证知。牧斋既不依田产收入为生,则其家计所赖唯有卖文一途。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孝女揭”略云:“我母柳氏,系本朝秘书院学士我父牧斋公之侧室。吾父归田之后,卖文为活。茕茕女子,蓄积几何。”此虽指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秋由北京还常熟以后事,但黄案之发生即在此年之后,此数年间牧斋遭际困顿,自不能置田产。由是言之,牧斋丙戌后之家计亦与其前此者无异,皆恃卖文维持,赵管妻之语固指丙戌以后,实可兼概丙戌以前也。今所见资料足资证明此点者殊多,不须广引。考牧斋为王弇州后文坛最负盛名之人(见黄梨洲思旧录“钱谦益”条),李北海“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见杜工部集柒“八哀诗”之五及旧唐书壹玖拾中文苑传李邕传),韩昌黎谀墓之金(见新唐书柒陸韩愈传附刘叉传),其故事可举以相比也。
复检牧斋尺牍中“与王兆吉”五通,其第伍通云:
生平有二债,一文债,一钱债。钱尚有一二老苍头理直,至文债则一生自作之孽也。承委南轩世祠记,因一冬文字宿逋未清,俟逼除时,当不复云祝相公不在家也。一笑!
同书同卷“与遵王”三十通,其第伍通云:
岁行尽矣,有两穷为苦。手穷欠钱债多,腹穷欠文债多。手穷尚可延挨,东涂西抹。腹穷不可撑补,为之奈何?甫老寿文,前与其使者以望日为期,正是祝相公又不在家时候也。一笑!
牧斋所谓“苍头”当即指钱斗辈而言,俟后论述,暂不之及。茲以两札所言颇饶妙趣,并足以实写其生活状况,故附录之。东坡集壹叁“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一云:“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受之之语,殆从苏句得来欤?
关于牧斋与介子是否如马国柱所谓“素不相识”之问题,茲检牧斋尺牍中“与木陈和尚”(寅恪案:木陈即道忞)二通,其第贰通云:
密云尊者塔铭,十五年前已诺江上黄介子之请矣。重以尊命,何敢固辞。第以此等文字关系人天眼目,岂可取次命笔。年来粗涉教乘,近代语录都未省记。须以三冬岁余,细加简点,然后可下笔具稿。谨与晓上座面订,以明年浴佛日为期,尔时或得围绕猊座,觌面商榷,庶可于法门稍道一线,亦可以慰吾亡友于寂光中也。
其第壹通略云:
丧乱残生,学殖荒落,恭承嘉命,令补造密云老人塔铭,以偿十五年旧逋,每一下笔,辄为战掉。次后著语,颇为老人施十重步障。窃自谓心平如地,口平如水,任彼百舌澜翻,千喙剥啄,亦可以譬诸一诀,付之一笑。
及有学集叁陸“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略云:
崇祯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未夷,物多疵厉,命国戚田弘遇捧御香祈福普陀大士还赍紫衣赐天童悟和尚。弘遇斋祓将事,请悟和尚升座说法,祝延圣寿。还朝具奏,上大嘉悦,俞其请,诏所司议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报恩寺。命悟为住持,领其事。弘遇衔命敦趣,以老病固辞。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国有大故,龙驭上宾。越十有五年戊戌(即顺治十五年),嗣法弟子道忞具行状年谱,申请谦益,俾为塔土之铭。师讳圆悟,号密云,嘉靖戊寅岁生常州宜兴,姓蒋氏。示微疾,趺坐频申而逝,崇祯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寿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明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陇。师剃度弟子三百余人,王臣国士参请皈依者又不胜数,偕忞公二通辈结集语录书问,标揭眼目者,江阴黄毓祺介子也。师既殁,介子裁书介天童上座某嘱余为塔铭。遭世变,不果作,而介子殉义以死。又十年矣,余为此文,郑重载笔,平心直书,誓不敢党枯仇朽,欺诬法门,用以副忞公之请,且慰介子于九原也。
则牧斋与介子为旧友,此三文乃是铁证。马国柱奏谓钱黄素不相识,公牍文字自来多非事实,即此可见。牧斋作密云塔铭时在郑延平将率舟师入长江之前夕,岂牧斋预料国姓此举可以成功,遂一反其往日畏葸之态度而昌言不讳其与介子之关系耶?又圆悟塔铭涉及田弘遇普陀进香事,颇饶兴趣,读者可取前述江南名姝被劫及避祸事参阅也。
抑更有可论者。黄梨洲南雷文定后集贰“邓起西墓志铭”略云:
君名大临,字起西,别号丹邱,常熟人。起西幼孤,稍长即能力学,从游于江阴黄介子毓祺。岁乙酉江阴城守不下,介子与其门人起兵竹塘应之。起西募兵于崇明。事败,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来书,为人告变,捕入金陵狱。起西职纳槖饘。狱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诗圜中草授起西,坐脱而去。当事戮其尸。起西号泣守丧锋刃之中,赎其首联之于颈,棺殓送归,有汉杨匡之风。起西师死之后,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卒无所遇,遂侘傺而死,闻者伤之。甲辰余至虞山,起西以精舍馆我。款对数人,张雪崖顾石宾皆其道侶也。随访熊鱼山于乌目,访李膚公于赤岸,皆起西导之。(寅恪案:可参梨洲思旧录李孙之及熊开元条。)比余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杨忠烈祠下,涕零如雨。余舟中遥望,不可为怀。然不意其从此不再见也。
夫起西为常熟人,又是牧斋旧友黄介子之高弟,牧斋垂死时梨洲至虞山视牧斋疾,即寓起西家。(见后引梨洲思旧录钱谦益条。)则起西自与牧斋不能无关涉,可以推知。
首告之盛名儒逃不赴质恐是河东君间接所指使,殆取崇祯时告讦牧斋之张汉儒故事以恐吓之也。至介子之能在狱中从容自尽,疑亦与河东君之策略有关,因借此可以死无对证,免致牵累牧斋。其以介子病死为言者,则可不追究监守之狱吏耳。黄案得如此了结,河东君之才智绝伦,诚足令人惊服。所可注意者,牧斋不付五千金与徐摩,遂因此脱祸,鄙意牧斋当时实亦同情于介子之举动,但其不付款者盖由家素不丰,无以筹办巨额也。故就此点观之,亦可证知牧斋经济之情况矣。
关于牧斋狱中寄河东君诗,第叁章论卧子长相思七古已引王应奎柳南随笔涉及牧斋此诗序“弟”与“妻”之问题,可不复赘。惟牧斋此诗虽有遵王之注,然亦未能尽窥其师之微旨,故重录此诗序并六首全文,分别笺释之。其他典故,读者自当更取遵王原注并观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其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帨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示同声,求属和焉。
寅恪案: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录云:“牧斋就逮时〔柳夫人〕能戎装变服,挟一骑护之。”某氏所记河东君事多杂采他书,实无价值,其言河东君戎张挟一骑护牧斋,则绝无根据,不过牵混河东君作“昭君出塞装”之传说而来耳。此事前已辨之矣。至“无刺刺可怜之语”,乃用韩退之“送殷侑员外使回鹘序”中“令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剌剌不能休”之文(见五百家注韩昌黎先生文集贰壹),遵王注中未及,特标出之,以便读者,并足见牧斋之文无一字无来处也。又“余亦赖以自壮焉”之语,与第壹首诗“恸哭临江无壮子”句亦有相互关系。余见下论。
抑有可附论者,即关于河东君生年月日之问题。当牧斋顺治四年丁亥赋此六诗时,河东君应如牧斋之言确为三十岁。此点并据康熙三年甲辰河东君示其女赵管妻遗嘱所言“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参第肆章论寒夕文宴诗节),及顾苓河东君传所载“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等资料,推计符合。或谓牧斋于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出狱,即牧斋此题序所谓“生还”,若依此计算,其出狱当在五月间,然则河东君之生辰应在五月矣。鄙意牧斋所谓“生还之后,值君三十设帨之辰”,其时限虽不能距五月太远,但亦难决其必在五月,是以或说亦未谛也。至牧斋序文所以引“贾大夫”之烂熟典故者(详见第肆章论牧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再赠诗“争得三年才一笑”句所引),固借此明著其对河东君救护之恩情,更别具不便告人之深旨。盖明南都倾覆在乙酉五月,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亦可视为三年,在此三年间河东君“不言不笑”,所以表示其不忘故国旧都之哀痛。遵王注已引左氏传以释此古典,然恐未必通晓其师微意所在,故不可据牧斋之饰词以定河东君之生辰实在五月也。唯有可笑者,第肆章论牧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引江熙扫轨闲谈,谓牧斋“黑而髯,貌似钟馗”,可知牧斋有贾大夫之恶。至牧斋之才,在河东君心目中除“邺下逸才,江左罕俪”之陈卧子外,“南宫主人”尚有可取之处(见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及第叁拾通),宜其能博如皋之一笑也。
牧斋和东坡诗第壹首云:
朔气阴森夏亦凄,穹庐四盖觉天低。青春望断催归鸟,黑狱声沉报晓鸡。恸哭临江无壮子,徒行赴难有贤妻。重围不禁还乡梦,却过淮东又浙西。
寅恪案:第壹句“朔气”盖谓建州本在北方。“夏亦凄”者,言其残酷也。韩退之“赠刘师服”诗云:“夏半阴气始,淅然云景秋。蝉声入客耳,惊起不可留。”(见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伍。)牧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时当在四月初旬,历四十日出狱已在五月。五月为仲夏,与韩诗“夏半”之语适切。或云牧斋下狱在夏季,似与韩诗“云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骆宾王“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句(见全唐诗第贰函骆宾王叁)虽是秋季所作,但诗题有“狱中”之语,牧斋遂因韩诗“蝉声入客耳”句联想及之。观牧斋此诗第肆句“声沉”之语,与骆氏此诗“风多响易沉”句相应合,可以证知。不必拘执韩骆诗中“云景秋”及“西陆”之辞为疑也。第贰句遵王注本作“穹庐”,并引史记匈奴传以释之,甚是,盖牧斋用“穹庐”之辞以指建州为胡虏,其作“穹苍”者,乃后来所讳改也。第叁句遵王注引韩退之“游城南”诗中“赠同游”五绝释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诗集玖此诗注略云:“洪云,催归子规也。补注,〔黄莺?〕复斋漫录,予尝读顾渚山茶记云,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色苍,毎至正月作声曰:春起也。三四月云:春去也。采茶人呼为唤春鸟。”(参太平广记肆陸叁引顾渚山记“报春鸟”条。)牧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狱中,故以青春望断“不如归去”为言,其意更出韩诗外矣。第肆句言建州之统治中国,如双王之主宰泥犁,即所谓“暗无天日”者。
关于第贰联之释甚有问题。柳南随笔壹(参东皋杂钞叁及牧斋遗事“牧斋仕本朝”条)云:
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
寅恪案:东漵所记,谓此联上句之“壮子”本作“孝子”。以孙爱之无能,初视之亦颇近理,细绎之则殊不然,盖牧斋诗本为和东坡狱中之作,故其所用辞语典故亦必与东坡有关。考“壮”字通义为“长大”,专义则为小戴记曲礼“三十曰壮”。检东坡后集壹叁“到昌化军谢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表中“子孙”之“子”指东坡长子迈,“子孙”之“孙”指迈之子箪符及幼子过之子龠。迈生于嘉祐四年己亥,至绍圣四年丁丑东坡谪琼州时年三十九,故迈兼通义及专义之“壮”。东坡留迈及诸孙等于惠州,独与幼子渡海至琼州。过生于熙宁五年壬子,至绍圣四年丁丑年二十六,既非长子,年又未三十,不得为“壮”也。(详见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壹嘉祐四年己亥、同书捌熙宁五年壬子、同书肆拾绍圣三年丙子及四年丁丑等条。)又检东坡集贰玖“黄州上文潞公书”(参叶梦得避暑录话肆“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条)云:“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捨皆妇女幼稚。”东坡元丰二年己未就逮时迈年二十一,虽为长子,但非“三十曰壮”之“壮子”。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谦益狂愚悻直,再触网罗,苇笥之籍,同文之狱,流船洶惧,一日数惊。太淑人强引义命自安。然其抚心饮泪,惟恐壮子受刑戮,固未忍以告人也。”牧斋所谓“再触网罗”者,指天启五年乙丑年四十四及崇祯元年戊辰年四十七两次之事。(详见葛万里及金鹤冲所撰牧斋年谱。)文中“壮子”之“壮”乃兼通义及专义。盖牧斋“三世单传”,其时又年过三十故也。当顺治四年丁亥牧斋被急征时孙爱年十九,既未过三十,又非居长之子,(见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及同书柒肆“亡儿寿圹志。”)自不得以苏迈为比。由是言之,第贰联上句全用东坡及其长子伯达之典故,绝无可疑。至第贰联下句则用全唐诗第贰函崔颢“赠王威古”五古“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及东坡上文潞公书“徒步随行”,并笺注陶渊明集捌“与子俨等疏”中“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等典故。综合上下两句言之,牧斋实自伤己身不仅不能如东坡有长壮之子徒步随行,江边痛哭,唯恃孺仲贤妻之河东君与共患难耳。(参有学集贰秋槐诗文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之二“孺仲贤妻涕泪余”句。)夫孙爱固为“生儿不象贤”之刘禅(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肆“蜀先主庙”),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子,浅人未晓牧斋之作此诗贯穿融合东坡全集而成,妄造物语,可鄙可笑也。或谓此联上句牧斋最初之稿原不如此。汉书叁拾艺文志歌诗类载:“临江王节士歌诗四篇。”(参同书伍叁景十三王传临江闵王荣传。)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肆“临江王节士歌”云:“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牧斋殆取此意。“壮子”本作“壮士”,后来以辞旨过显,触犯忌讳,遂改用东坡故实,易“壮士”为“壮子”欤?或说似亦有理,姑附录之,以备一解。
第柒捌两句与东坡原诗自注“狱中闻湖杭民为余作解厄斋经月,所以有此句也”有关,可不待论。但牧斋“淮东”二字暗指明凤阳祖陵而言。明史肆拾地理志“凤阳府。凤阳县”下注略云:“北滨淮。西南有皇陵。”又宋有淮东路,元有淮东道。故牧斋用“淮东”之辞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二字,自是袭用苏诗“浙江西”之成语,然亦暗指此时尚为明守之浙江沿海岛屿如舟山群岛等。此等岛屿固在浙江之东,若就残明为主之观点言,则浙江省乃在其西。张名振之封爵以“定西”为号者,疑即取义于此。牧斋诡辞以寓意,表面和苏韵,使人不觉其微旨所在。总之此两句谓不独思家而已,更怀念故国也。或谓牧斋己身曾任浙江乡试主考,合古典今典为一辞,甚为巧妙。牧斋寄示谢象三此题,亦以谢氏乃其典试浙江时所取士之故。此或说似亦可通,并录之,以备别解。
第贰首云:
阴宫窟室昼含凄,风色萧骚白日低。天上底须论玉兔,人间何物是金鸡。肝肠迸裂题襟友,血泪模糊织锦妻。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寅恪案:第壹句及第贰句亦俱谓建州统治之黑暗。牧斋第壹首已及此意,今又重申言之者,所以抒其深恨。第壹句“窟室”,遵王注引史记吴太伯世家为释,字面固合,恐犹未尽。鄙意牧斋殆用汉书伍肆苏建传附武传“单于愈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之意,实欲以子卿自比。第叁句遵王注引李孝逸事为释,似可通,但寅恪则疑牧斋之意谓“月有阴晴圆缺”,(可参第叁章卧子长相思诗节述及东坡“丙辰中秋作,兼怀子由”词。)明室今虽暂衰,终有复兴之望,与第肆章所引黄皆令“谢别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同一微旨也。第伍句“题襟友”当指梁维枢,据前引有关慎可资料,则牧斋自可以此目之也。第柒捌两句谓河东君寄居慎可南京之雕陵庄。考北魏之恒州,唐改云州,北周移云州于常山,乃滹沱河北、太行山西,梁氏著籍之真定,亦即雕桥庄所在之地。真定固在滹沱河之北,“太行西”谓真定雕桥庄之西方为太行山。牧斋作此倒装句法者,所以步苏诗“西”字之原韵,读者不必拘泥地望之不合也。又疑“恒云”二字虽是地名,恐与程松圆所赋“絚云诗”之“絚云”有连。盖“恒”“絚”同韵,两音相近,或有双关之意。若果如此,岂牧斋于狱中困苦之时犹故作狡狯耶?一笑!
第叁首云:
纣绝阴天鬼亦凄,波吒声沸柝铃低。不闻西市曾牵犬,浪说东城再斗鸡。并命何当同石友,呼囚谁与报章妻。可怜长夜归俄顷,坐待悠悠白日西。
寅恪案:此首全篇意旨谓己身不久当死也。第壹贰两句亦指当日囚禁之苦,比于地狱,其用真诰阐幽微篇及酉阳杂俎前集贰“玉格”门“六天”条“纣绝阴宫”之辞,恐非偶然,盖暗寓建州之酷虐与桀纣同也。第叁句自是用史记捌柒李斯传,岂欲与第肆句用陈鸿祖“东城老父传”及东坡原诗“城东不冲少年鸡”句,“东城”及“城东”之“东”为对文,遂于李斯传“腰斩咸阳市”之“市”上加一“西”字,并著一“不”字,以反李斯“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耶?”之原语,以免与史记之文冲突欤?遵王注虽引太史公书,然略去“东门”之“东”字,殆亦觉其师此句颇有疑问耶?俟考。但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肆“独柳”条云:“刑人之所。按西市刑人,唐初即然。贞观二十年斩张亮程公颖于西市。(寅恪案:此条见旧唐书玖肆张亮传及资治通鉴玖捌唐纪太宗纪贞观二十年二月已丑条。)旧〔唐〕书〔拾〕宗纪〔同书壹陸玖〕王涯传又言子城西南隅独柳树。盖西市在宫城之西南,子城谓宫城。”(寅恪案:此条可参资治通鉴贰贰拾唐纪肃宗记至德二载十二月条所云“壬申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独柳树下”及胡注引刘昫之语曰:“独柳树在长安子城西南隅。”又“独柳”并可参旧唐书壹壹伍宪宗纪下元和十二年十一月条及同书壹肆伍吴少阳传附吴元济传。)可知牧斋“西市”一语并非无出处也。第伍句遵王注引晋书伍伍潘岳传为释,自是不伍。“石友”之义,可参文选贰拾潘安仁“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及同书贰叁阮嗣宗“咏怀”十七首之二“如何金石交”等句李善注。鄙意安仁原诗“石友”之“石”,兼有“金石”之“石”及“石崇”之“石”两意。若就“石崇”之“石”言,则“石”为专有名词,故钱诗第陸句“章妻”之“章”亦是专有名词。当牧斋就逮之际,河东君誓欲“从死”,即“并命”之意。噫!河东君此时虽未“并命”,然后来果以身殉,此句亦可谓与安仁季伦金谷之篇同为诗谶者矣。又考河东君只生一女,即赵微仲管之妻,作此诗时犹未出生,牧斋不过因东坡原诗“身后牛衣愧老妻”之句,并感河东君尚无子女,遂联想及之。但河东君本末既与“章妻”不同,牧斋又非“素刚”之人,赵管妻恐未能承继其母特性,如仲卿女之比。然则此典故似适切,后来情事演变终与仲卿及其家属之结局有异,斯殆牧斋在狱中赋诗时所不能预料者也。第柒捌两句用文选壹陸江文通“恨赋”“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及“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之意,盖以嵇康自比。但叔夜之“青霞奇意”牧斋或可有之,至“神气激扬”则应属于河东君,牧斋必不如是。唯此题第伍首第贰句“骨消皮削首频低”及第陸首第贰句“神魂剌促语言低”等语,乃牧斋当时自作之真实写照耳。
第肆首云:
三人贯索语酸凄,主犯灾星仆运低。溲溺关通真并命,影形绊絷似连鸡。梦回虎穴频呼母,话到牛衣更念妻。尚说故山花信好,红栏桥在画楼西。(自注:“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
寅恪案:第柒捌两句指拂水山庄八景之“月堤烟柳”及“酒楼花信”二景而言,可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一首“登高望远不出户,连山小阁临莽苍”及“白云女妆作山帯,红栏桥水含湖光”等句,并前论牧斋“春游”二首中所引“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及“酒楼花信”诗“横笛朱栏莫放吹”等有关资料,茲不赘释。
第伍首云:
六月霜凝信惨凄,骨消皮削首频低。云林永绕离罗雉,砧几相怜待割鸡。堕落劫尘悲宿业,皈依法喜愧山妻。西方西市原同观,悬鼓分明落日西。
寅恪案:前第肆首第柒捌两句乃谓拂水山庄,此首第柒捌两句则指绛云楼也,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六第柒捌两句云:“夕阳楼外归心处,悬鼓西山观落晖。”(“观”字下自注:“去”)可证。至第柒句“西市”一辞可参第叁首第叁句“不闻西市曾牵犬”之解释,可不赘论。又“〔黄毓祺〕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衲衣,趺坐而逝。”(见前引孤忠后录。)真所谓西方西市等量齐观者。牧斋此句应是预为介子咏,至己身之怯懦则非其伦也。
第陸首云:
梏拲扶将狱气凄,神魂剌促语言低。心长尚似拖肠鼠,发短浑如秃帻鸡。后事从他携手客,残骸付与画眉妻。可怜三十年来梦,长白山东辽水西。
寅恪案:第叁句遵王引搜神记为释,乃仅释古典,其今典,则“发短”一辞谓己身已剃发降清也。
史惇恸余杂记“钱牧斋”条(可参谈孺木迁北游录纪闻下“辫法”条)云:
清朝入北都,孙之獬上疏云:臣妻放脚独先。事已可揶揄。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髠辫而入矣。
又有学集肆玖“题邵得鲁迷途集”(参牧斋尺牍“与常熟乡绅书”所云“诸公以剃发责我,以臣服诮我,仆俯仰惭愧,更复何言”等语)云:
邵得鲁以不早剃发,械系戮辱,濒死者数矣。其诗清和婉丽,怨而不怒,可以观、可以兴矣。得鲁家世皈依云栖,精研内典,今且以佛法相商。优婆离为佛剃发,作五百童子剃头师,从佛出家,得阿罗汉果。孙陀罗难陀不肯剃发,握拳语剃者:汝何敢持刀临阎浮王顶?阿难抱持,强为剃发,亦得阿罗汉果。得鲁即不剃发,未便如阿难陀(寅恪案:“阿”字疑衍)取次作转轮圣王。何以护惜数茎发,如此郑重?彼狺狺剃发,刀锯相加,安知非多生善知识?顺则为优婆离之于五百释子,逆则如阿难之于难陀,而咨叹(寅恪案:此“叹”字疑当作“嗟”)慨叹,迄于今似未能释然者耶?我辈多生流浪,如演若达多晨朝引镜,失头狂走。头之不知,发于何有?毕竟此数茎发,剃与未剃,此二相俱不可得。当知演若昔日失头,头未曾失。得鲁今日剃发,发未曾剃。晨朝引镜时,试思吾言,当为哑然一笑也。
夫辫发及剃发之事乃关涉古今中外政治文化交通史之问题,茲不欲多论,唯附录史惇所记牧斋“剃发”条及牧斋自作剃发解嘲文于此,以资谈助。其他清初此类载记颇多,不遑征引也。夫牧斋既迫于多铎之兵威而降清,自不能不剃发,但必不敢如孙之獬之例迫使河东君放脚,致辜负良工濮仲谦之苦心巧手也。一笑!
第伍句“携手客”指梁慎可等。毛诗邶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小序云:“北风剌虐也。”牧斋盖取经语以著建州北族酷虐之意也。第柒捌两句之解释即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所赋“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句之意。已详第壹章及第肆章所论,可不复赘。
综观此六诗中,第贰首七八两句关涉梁慎可,第陸首七八两句关涉后金,辞语较第壹首七八两句尤为明显,自不宜广为传播。前引谢象三和牧斋狱中诗题,仅言“以四诗寄示”,则牧斋诗序之“传示同声,求属和”之诗实保留两首,岂即今有学集此题之第贰第陸两首欤!至江左三大家诗钞顾有孝赵沄所选牧斋诗钞下,亦选此题六首中之贰叁伍陸共四首。恐顾赵所选未必与牧斋当日“传示同声,求属和”者相同也。俟考。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五)
前引有学集壹柒“赖古堂文选序”云:“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故可依牧斋自言之时间以推定有学集贰秋槐支集“勾曲逆旅戏为相士题扇”七律以前多是在南京所作,其中固亦有时间可疑、排列错乱者,今日殊难一一考定,但“勾曲逆旅”诗第壹句“赤日红尘道路穷”之语当非早春气节。前引南忠记谓黄毓祺于已丑三月十八日死于南京狱中,盖此年三月介子既死,案已终结,牧斋遂得被释还家矣。
至牧斋在南京出狱以后颂系之时究寓何处,则未能确知。检牧斋外集贰伍“题曹能始寿林茂之六十序”未署:“戊子秋尽,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牧斋所以特著“秦淮”二字者,当是指南京之河房而言。牧斋当时所居之河房,非余怀板桥杂记上雅游门“秦淮灯船之盛”条所述同类之河房,乃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下“河房”门所述“近水关有丁郞中河房”条之河房,亦即有学集壹秋槐诗集“题丁家河房亭子”题下自注“在青溪笛步之间”者。此类河房为南京较佳之馆舍,牧斋以颂系之身尚得如此优待,当由丁继之梁慎可等之友谊所致,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今以意揣之,牧斋于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河东君即寄寓梁慎可之雕陵庄,及五月中牧斋出狱,尚被看管,自不便居于雕陵庄,故改寓青溪笛步间之丁家河房,(并可参有学集陸秋槐诗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诗等。)俾与河东君同寓,而河东君三十生辰之庆祝恐即在此处。复检龚之麓鼎孳定山堂诗集贰拾“和钱牧斋先生韵,为丁继之题秦淮水阁”云:“开元白发镜中新,朱雀花寒梦后春。妆阁自题偕隐处,踏歌曾作太平人。乌啼杨柳仍芳树,鸥阅风波有定身。骠骑武安门第改,一帘烟月未全贫。”似可为钱柳二人同寓丁家河房之一旁证。
至赵管妻出生地固难确定,但疑不在秦淮之河房,而在苏州之拙政园。检有学集秋槐诗集“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云:
空阶荇藻影沉浮,管领清光两白头。条戒山河原一点,平分时序也中秋。风前偏照千家泪,笛里横吹万国愁。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
寅恪案:第贰句“两白头”之语指己身及茂之,而末两句用杜工部集玖“望月”诗,指河东君此夕独在苏州。由是言之,赵管妻生于拙政园之可能性甚大也。
又检元氏长庆集抄本牧斋跋语云:“乱后,余在燕都,于城南废殿得元集残本,向所阙误,一一完好。暇日援笔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体。微之之集残缺四百余年,而一旦复元,宝玉大弓其犹有归鲁之征乎?著雍困敦之岁,皋月廿七日,东吴蒙叟识于临顿之寓舍。”(寅恪案:此文末数语暗寓明室复兴之意。牧斋此际有此感想,自无足怪也。)并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云:“余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丙戌同客长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予。”及倦叟再识略云:“昔予游长安,宗伯闲日必来。丁亥予絜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可知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案牵累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其在苏州寓拙政园。拙政园主人为陈之遴。其时彥升尚未得罪,虽官北京,固可谓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之“地主”。又林时对荷闸丛谈叁“鼎甲不足贵”条略云:“吴伟业鼎革后,投入土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复入词林。”梅村既与国宝有连,吴陈二人复是儿女亲家,牧斋以罪人而得寓拙政园,恐与骏公不能无关。
至牧斋所以至苏州之故,殆因黄案亦在江苏巡抚职权范围内之内,而土国宝此时正任苏抚也。(见上论牧斋赠土国宝诗所引清史稿疆臣年表江苏巡抚栏。)或谓清代江苏按察使驻苏州,牧斋以就审讯之故至苏,则不知江苏按察使移驻苏州乃雍正八年以后之事,顺治四五年江苏按察使仍驻江宁。(见清史稿壹贰贰职官志叁等。)故或说未谛。
又牧斋称拙政园为“临顿里之寓舍”者,乃综合古典今典,殊非偶然。嘉庆一统志柒捌苏州府贰津梁门云:
临顿桥在长洲县治东北。吴地记:有步骘石碑,现存临顿桥。绩图经:临顿,吴时馆名。陆龟蒙尝居其旁。
及全唐诗第玖函皮日休伍“临顿(原注:里名。)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余每相访,款然惜去,因成五言十首,奉题屋壁”云:
(诗略。)
同书同函陆龟蒙伍“问吴宫辞”并序云:
甫里之乡曰吴宫,在长洲苑东南五十里,非夫差所幸之别馆耶?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作问吴宫辞云:
彼吴之宫兮,江之郍涯,复道盘兮,当高且斜。波摇疏兮,雾濛箔;菡澹国兮,鸳鸯家;鸾之箫兮,蛟之瑟。骈筠参差兮,界丝密。宴曲房兮,上初日。月落星稀兮,歌酣未毕。越山丛丛兮,越溪疾。美人雄剑兮,相先后出。火姑苏兮,沼长洲。此宫之丽人兮,留乎不留。霜氛重兮,孤榜晓,远树扶苏兮,愁烟悄眇。欲摭愁烟兮,问故基,又恐愁烟兮,推白鸟。
龚明之中吴纪闻贰“五柳堂”条云:
五柳堂者,胡公通直〔稷言〕所作也。其宅乃陆鲁望旧址,所谓临顿里者是也。
同书叁“甫里”条云:
甫里在长洲县东南五十里,乃江湖散人陆龟蒙字鲁望躬耕之地。
盖河东君本有“美人”之称,牧斋作诗往往以西施相比,如前引“有美”诗“输面一金钱”、“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等皆是其例。临顿既是吴时馆名,如“馆娃宫”之类亦当与西施有关,陆鲁望辞中“美人”“曲房”之语适与前论半堂雪诗引徐健庵之记相合。此钱柳一重公案,颇为名园生色,唯世之论拙政园掌故者多未之及,遂标出之以供谈助云尔。
牧斋因黄案牵累,于顺治三四年曾寓苏州,但检有学集此时期内诸诗,尚未发现确为寓苏时之作,唯其中有一题关涉河东君及其女赵管妻者,此题颇有寄居拙政园时所赋之可能,故特录之并略加笺释于下。
有学集贰秋槐诗榰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其一云:
春王正月史仍书,上日依然芳草初。白发南冠聊复尔,青阳左个竟何如。三杯竹业朝歌后,一枕槐根午梦余。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
寅恪案:第壹句谓此年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明室之正朔犹存也。第肆句谓究不知永历帝之小朝廷是何情况也。第柒句谓己身今在苏州,故“传语白门”,观此题下一题为“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有“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常怀小谢篇”之句,可证也。又陈田明诗纪事辛簽叁壹所录盛集陶斯唐“怀林茂之”诗有“旧栽柳色曾无恙”句,及杨子勤钟羲雪桥诗话壹“黄俞邰〔虞稷〕赠林茂之诗”条引那子“新柳篇”有“渐许藏鸟向白门,白门紫塞那堪比”等句,然则牧斋“白门杨柳色”之语即指茂之而言耶?第捌句谓己身此时所居之地,可比于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其二云:
频繁袱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欧候,孺仲贤妻涕泪余。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与前引牧斋尺牍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三十六所言“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羁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语相参证。盖牧斋本以为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释还常熟度岁,岂意狱事仍未终结,至六年己丑元旦犹在苏州也。第伍句指赵管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云:“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盖河东君及其女皆以河东君之适牧斋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闻室落成与牧斋同居时算起,牧斋垂死犹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宴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烛夜”之故。然则赵管妻出生乃在顺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芜纪闻上载盛湖杂录“柳如是绝命书”条,案语云:“小姐柳出,以顺治戊子生。辛丑赘婿赵管,年仅十四,遇变之年为甲辰,才十七岁。故书中有年纪幼小之语。”可供参证。)至在何月何日则不可考。但己丑元旦正是“咿欧”之候也。第陸句指河东君,自不待言。牧斋此一年皆用渊明典故,亦可与前一首未句暗寓桃花源记之意相参也。第柒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旧家、清之“新燕”也。第捌句谓慎可何日可将己身被释还家之好音来告也。
又关于赵管妻事,牧斋诗文集中言及虽不甚多,但检有学集贰秋槐支集载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及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岁首与牧斋因黄案得释还家之时间相距至近,故附录钱柳两人之诗于论黄案节中,并略加笺释。牧斋诗之典故有遵王注,读者自可参阅。河东君诗,其第贰首下半前虽已征引,但未综合阐述,茲并录全文,以便观览。
牧斋诗其一云: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银旙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其二云: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寅恪案: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观河东君和章可以证知。元氏长庆集壹贰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夫河东郡君裴淑能诗(裴氏封河东郡君,见白氏文集陸壹“唐故武昌军节度使元公墓志铭”。),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与河东君柳是之于牧斋,殊有天渊之别。又河东君两诗后即附以其“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黄若芷即黄媛介,前论绛云楼上梁诗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谢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云“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赋此词,与河东君和牧斋诗,两者时间相距甚近。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
河东君和诗其一云: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帖胜似能欺舞燕,妆花真欲坐流莺。银旙囡载忻多幅,金剪侬收喜罢兵。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
寅恪案:此首第贰联上句与牧斋诗第贰首第叁句俱指赵管妻而言。
王应奎柳南续笔叁“太湖渔户”条云:
渔户以船为家,古所称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吴友篁著太湖渔风载:渔家日住湖中,自无不肌粗面黑,间有生女莹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异。渔人户口册中连见之。
明实录神宗实录贰佰柒(寅恪案:此次科场案明实录记载甚详,不能尽录,惟摘其与本文主旨最有关者,其余述及此案之载籍颇不少,可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壹陸科场门“举人再复试”条、陈建皇明从信录叁陸万历十七年己丑文肃奏章及杂记等条、国榷柒伍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二月及同书柒陸万历二十年壬辰五月有关各条、明通鉴陸玖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有关各条、陈田明诗纪事庚签拾黄洪宪小传及“上疏后,长安友人相讯感赋”诗并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秀水县黄洪宪传等。)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条略云:
〔庚午〕(廿二日),礼部主客司郞中高桂言: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蒙旨以右庶子黄洪宪等往。其中式举人第四名郑国望,稿止五篇。第十一名李鸿,股中有一囡子,询之吴人,土音以生女为囡。孟义书经结尾文义难通。第二十三名屠大壮,大率不通。他若二十一名茅一桂、二十二名潘之惺、二十八名任家相、三十二名李日拆、七十名张敏塘(万历野获篇及国榷“敏”俱作“毓”)即字句之疵,不必过求,然亦啧有烦言。且朱卷遗匿,辩验无自,不知本房作何评骘,主考曾否商订。主事〔于〕孔兼业已批送该科,科臣竟无言以摘发之。职业云何?方今会试之期,多士云集,若不大加惩创,何以新观听?伏乞敕下九卿会同科道官,将顺天府取中试卷逐一简阅,要见原卷见在多少,有无情弊,据实上请,以候处分。其有迹涉可疑及文理纰谬者,通行议处,明著为例,以严将来之防。自故相之子先后并进,一时大臣之子遂无有见信于天下者。今辅臣王锡爵之子素号多才,岂其不能致身青云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并将榜首王衡与茅一桂等一同复试,庶大臣之心迹益明矣。得旨,草稿不全,事在外帘,朱卷混失,事在场后。字句讹疵,或一时造次。有无弊端,该部科一并査明来说,不必复试。自后科场照旧规严加防范,毋滋纷纷议论,有伤国体。
〔辛未〕(廿三日),大学士申时行王锡爵以高桂论科场事,词连锡爵子衡、时行婿李鸿,各上疏自明,且求放归。上俱慰留之。
〔癸酉〕(廿五日),大学士申时行等言,两京各省解到试卷,发部科看详。今礼科部司官不纠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不通,摘三场,而止摘字句,殆有深意,必待会官复试,而后有无真伪,耳目难掩。上命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官当堂复试,看阅具奏。锦衣卫还差官与高桂一同巡视。
同书贰佰捌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条略云:
〔戊寅〕(初一日),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复试举人王衡等。试毕阅卷,〔于〕慎行次序分二等。王衡等七人平通,屠大帐一人亦通。疏入,得旨,文理俱通,都准会试。次日慎行同礼科上疏言:诸生复试无甚相悬,中式未必有弊,字句虽有疵讹,然瑕瑜不掩。得旨:高桂轻率论奏,夺两月俸。(国榷“两”作“五”。)
丙申(十九日),礼部仪制司主事于孔兼言:臣奉本部礼委磨勘顺天中式朱墨卷内,李鸿卷首篇有不典之字,屠大壮卷三场多难解之辞,即时呈本堂复批,送礼科听其复阅。
同书贰肆捌万历十七年壬辰五月条略云:
辛未(十二日),礼部题参举人王兆河等七名,到部已齐,请于朝堂复试,以服人心。从之。丁亥(廿八日),礼部衙门侍郞韩世能等同原参官工部主事周如纶、御史綦才于午门复试被参幸中式举人王兆河等六名,(寅恪案:六名者,据万历野获篇知除屠大壮不赴试外,有郑国望李鸿张敏塘并山西举人王兆河、江西举人陈以德、山东举人杨尔陶,共为六人也。其所以复试王陈杨三人者,盖由上引申时行奏谓“不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之语。)公同弥封详品。文理平通四卷,文理亦通二卷,进呈裁夺。上命将卷传与九卿科道翰林院各掌印官详阅奏闻。内被参举人屠大壮奏:闻母丧,乞回守制。礼部复:请同众复试。大壮径行,临期不到。上谓大壮违旨规避,革退为民。仍行巡抚按御史査勘丁忧有无,具奏。
柳南随笔叁云:
明万历戊子顺天举人李鸿卷中有一囡字,为吏部郞中高桂所参。鸿系申相国时行婿,吴人呼为快活李大郞,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论,又称为李阿囡。囡者,吴人呼女之辞。然李所用囡字,实?字之误耳。
囡字之入文者恐尚不止此,更待详检。河东君赋诗用“侬”字以对“囡”字,同为吴语,甚是工巧,可于顾逋翁用闽语“囝”字赋诗先后比美。(见全唐诗第肆函顾况壹“囝一章”。)但其密友离隐才女“苦相吟赏”之余,是否念及其家八股名手葵阳翁(寅恪案:薑绍书无声诗史伍云:“黄媛介字皆令,嘉禾黄葵阳先生族女也。”葵阳即黄洪宪之号。)竟因门生长洲阁老之快婿快活李大郞八股中有一“囡”字,而遭受无妄之灾耶?至曲海提要陸“还魂记”条“黄洪宪为〔万历十六年〕戊子北闱主试官,取中七人,被劾”节载:“又有屠大壮者,有富名。文字中有一‘囡’字。”其以李鸿为屠大壮,证之明实录及柳南随笔,其误显然。惟“文理亦通”之屠大壮自不能称为才子,但因母丧不赴万历壬辰之复试,亦可称为孝子,终以平息众议以免牵涉宰辅之故而被革黜,竟成替罪之羔羊,殊可怜也。
李鸿之籍贯,据同治修苏州府志陸拾选举贰进士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栏载:“长洲。李鸿。有传。”同书陸壹选举叁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栏“长洲”载:“李鸿。顺天中式。昆山人。见进士。”同书捌柒人物壹肆李鸿传云:“李鸿字宗仪,万历乙未进士。授上饶知县。”则长洲,昆山,县名虽有不同,然皆属苏州府,同是吴语区域,其用此“不典之字”为掇科射策之文原无足怪。惟作此大胆之举动乃在河东君赋诗前六十余年,真可谓先知先觉者。又此科试题尚未考知。宗仪试卷用此“囡”字,经于孔兼磨勘照旧通过,可见亦非极不妥适。由是推测,李氏文中所以用此“囡”字之故,疑其试题为论语季氏篇“夫人自称曰小童”。果尔,则八股笑话史中复添一重公案矣。
更有可注意者,此“黄口”“白囡”之赵管妻,竟能承继其母之“白个肉”,而不遗传其父之“乌个肉”,可谓大幸。(详见第肆章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引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
夫此一“囡”字虽与河东君赵管妻及黄皆令直接间接有关,自不得不稍详引资料,以供论证,但刺刺不休,盈篇累牍,至于此极,读者当以为怪。鄙意吾国政治史中党派之争,其表面往往止牵涉一二细碎之末节,若究其内容,则目标别有所在。汝黙“殆有深意”之语,殊堪玩味。(汤显祖玉茗堂集壹陸“论辅臣科臣疏”。明通鉴陸玖万历十七年己丑十二月己丑“论诸臣遇事毋得忿争求胜”条云:“时廷臣以科场事与王锡爵相攻讦,饶伸既罢,攻者益不已,并侵首辅申时行,而时行锡爵之党复反攻之。乃有是论。”并明史贰叁拾饶伸及汤显祖传等,皆可供参证。)职是之故,不避繁琐之讥,广为征引,以见一例,庶几读史者不因专就表面之记载而评决事实之真相也。
河东君和诗中此“银旙囡戴忻多福,金剪侬收喜罢兵”一联,下句即酬答牧斋诗第壹首七八两句之意,而以收金剪洗兵马为言,虽似与牧斋原句之意有异,然实能写出当日东南海隅干戈暂息、稍复升平气象之情况也。第柒句“新月半轮”之语谓永历新朝之半壁江山,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句可取以相证也。第捌句之“长庚”者,毛诗小雅大东“西有长庚”传曰:“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正义曰:“庚,续。释古文。日既入之后,有明星。言其长能续日之明,故谓明星为长庚也。”河东君之意以永历为正统,南都倾覆之后,惟西南一隅尚可继续明祚也。主
河东君和诗其二云:
佛日初辉人日沉,采旙清晓供珠林。地于劫外风光近,人在花前笑语深。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君家缓缓吟。
寅恪案:此诗首句乃承接第壹首末句“长庚”之语而来,虽用文选陸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但河东君实反左赋之原意,以“佛日”指永历,“人日”指建州,谓永历既起、建州将亡也。第贰句承接首句“佛日”之“佛”而来。牧斋之供佛,见于其诗文者甚多,无待征引。河东君之供佛,如初学集捌贰“造大悲观音像赞”及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壹首“青灯梵呗六时心”之句等,则是其例证也。河东君此诗第壹联写出当时地方苟安、家庭乐趣,其不作愁苦之辞而为欢愉之语者,盖钱柳两人赋诗之时,就桂王之小朝廷而论,金声桓何腾蛟李成栋等虽已败亡,然其最亲密之瞿稼轩式耜正在桂林平乐,身膺重寄,由稼轩荐任东阁大学士而又深赏河东君之文汝止安之,不久将赴梧州行在,牧斋所荐号称“虎皮”之刘客生湘客亦在肇庆,(见黄宗羲行朝录伍永历纪年并小腆纪年壹柒顺治七年二月丁亥条及小腆纪传叁贰刘湘客金堡传,并可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永历三年己丑条引瞿式耜留守文集所附牧斋寄稼轩书。)其他如与牧斋同郡同调而真能“老归空门”之金道隐堡及两世论交之姚以式瑞等,俱寄托于永历之政权,(见有学集肆绛云余烬集“寄怀岭外四君”诗,同书贰陸“华首空隐和尚塔铭”及有学集补“复澹归释公”书,并澹归今释遍行堂集捌“列朝诗传序”,同书叁肆“酬钱牧斋宗伯壬辰见寄原韵”及“又赠牧斋”两诗。)故以为明室尚有中兴之希望。牧斋诗第贰首末两句“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即此际钱柳之心理也。河东君此诗下半四句前已释证,读者苟取与今所论上半四句,贯通全篇细绎之,则其意旨益可了然。至评诗者仅摘此首第贰联,赏其工妙,(见第肆章引神释堂诗话。)所见固不谬,但犹非能深知河东君者也。
抑更有可论者。牧斋在黄案期间之诗文自多删弃,即间有存留者,亦仅与当日政局表面上大抵无关诸人相往还之作品。如梁慎可为黄案中救脱牧斋者之一,但牧斋在此案未了结时不敢显著其名字,即其例证。寅恪细绎有学集及牧斋尺牍等,于此一点颇似能得其一二痕迹,遂钩沉索隐,参互推证,或可发此数百年未发之覆欤?茲请略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壹秋槐诗集“顾与治五十初度”(寅恪案:四部丛刊本此诗列于集补。又顾氏事迹可参陈伯雨作霖金陵通传壹伍顾璘传附梦游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贰捌顾梦游条。)云:
松下清斋五十时,(寅恪案: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拾“积雨辋川庄作”七律云:“松下清斋摘露葵。”与治曾祖英玉著有寒松斋存稿,见明诗综叁伍顾璨条。故牧斋此句今古典合用也。)道心畏路凛相持。全身惟有长贫好,避俗差于小病宜。灵谷梅花成昔笑,蒋山云物起相思。开尊信宿嘉平腊,洛颂传家德靖诗。(自注:“与治曾祖英玉公与其兄东桥先生并有集行世。)
有学集陸秋槐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第捌首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從顾与治闻祖心千山语录。”)
初学集陸陸“宋比玉墓表”(参牧斋尺牍补遗“与顾与治”自注“时与治为宋比五乞墓表”)略云:
金陵顾与治来告我曰:梦游与莆田宋比玉交,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殁十余年矣,梦游将入闽访其墓,酹而哭焉。比玉无子,墓未有刻文,敢以请于夫子虞山钱谦益为之表。崇祯十五年三月。
初学集捌陸“题顾与治偶存稿”云:
今天下文士入闽,无不谒曹能始。谒能始,则无不登其诗于十二代之选,人挟一编,以相夸视,如千佛名经,独与治有异焉。能始题其诗曰偶存,所以别与治也。
有学集肆玖“顾与治遗稿题辞”略云:
金陵乱后,与治与剩和尚生死周旋,白刃交颈,人鬼呼吸,无变色,无悔词。予以此心重与治。片言定交,轻死重气,虽古侠士无以过也。风尘澒洞,士生其时,蒙头过身而已。孤生党军持,而抗服匿。(寅恪案:牧斋以“军持”比函可,“服匿”比本是汉族而为清室所用者,如张大猷张天禄天福等。牧斋作品中往往以“军持”“服匿”为对文,如投笔集下后秋兴之十“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第肆首“草外流人欢服匿,御前和尚泣军迟”。遵王笺注上句引南齐书叁玖陸澄传为释,实则其最初出典乃汉书伍肆苏建传附武传,更与汉族之为满用者尤切合。下句遵王引翻译名义集为释,是。牧斋诗中之“军迟”即“军持”也。)读与治诗,九原尤有生气。存与治诗,所以存与治也。
施愚山闰章学余文集壹柒顾与治传云:
僧祖心愤世佯狂,与梦游为方外交,至则主其家。祸发连系,刃交于颈,梦游词色不变,卒免于难。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
洪承畴,(寅恪案:清史稿贰肆叁洪承畴传云:“字亨九。”同治修福建通志贰贰捌南安县洪承畴云:“字彥演。)福建南安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顺治四年〕十月巴山等以察获游僧函可金腊等五人携有谋叛踪迹,牒承畴鞫讯。承畴疏言:“函可乃故明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乙酉春自广东来江宁印刷藏经,值大兵平江南,久住未回。今以广东路通,向臣请牌回里。臣因韩日缵是臣会试房师,(寅恪案:光绪修惠州府志叁贰人物门韩日缵传略云:“〔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充会试同考,〔天启二年〕壬戌复充会试同考。”洪氏为丙辰进士,故云。)遂给印牌。及城门盘验,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字失避忌。又有承畴书,干预时事。其不行焚毀,自取愆尤,与随从之僧徒金腊等四人无涉。臣与函可世谊,应避嫌,不敢定拟,谨将书帖牌文封送内院。”得旨,下部议。以承畴徇情,私给印牌,应革职。上以承畴奉使江南,劳绩可嘉,宥之。
博罗剩人可禅师千山诗集首载顾梦游序云:
神宗末载,党祸已成。博罗韩文恪公思以力挽颓波,毅然中立。简在先帝,旦晚作辅。天祸宗社,哲人云亡。有丈夫子四,宗騋宗驎宗騄宗驪。騋最才,弱年名闻海内。公殂,太夫人在堂,闺玉掌珠,种种完好。以参空隐老人得悟,世缘立斩,与发同断,年二十有九耳。岁乙酉,以请藏经来金陵。值国再变,亲见诸死事臣,纪为私史,城逻发焉,傅律殊死,奉旨宥送盛京焚脩。今弘法天山所群奉为祖心大师者也。当大师就缚对簿,备惨拷,讯所与游,忍死不语。囚于满人,厥妇张敬共顶礼之。既去,追之还,进曰:师无罪,此去必生。然窃有请也,师出万死,几不一生,不择于字,其获至此。师生,无论好字丑字,毋更着笔。师为悚生。
又庐山栖贤函是撰“千山剩人可和尚塔铭”略云:
师名函可,字祖心,别号剩人,惠州博罗人,本姓韩,父若海公,讳日缵,明万历丁未进士,历官礼部尚书,谥文恪。母车氏,诰封淑人。师生而聪颖,少食饩邑庠,尝侍文恪公官两都,声名倾动一时,海内名人以不获交韩长公騋为耻。甲申之变,悲恸形辞色。传江南复立新主,顷以请藏,附官人舟入金陵。会清兵渡江,闻某遇难,某自裁,皆有挽。过情伤时,人多危之,师为之自若。(寅恪案:千山诗集补遗有“哭绳海先生”、“广陵感赋”、“闻黄石斋至”等题,即所谓“过情伤时”之作。张伯京为万历丙辰进士,黄道周为天启壬戌进士,皆函可通家也。)卒以归日行李出城,忤守者意,执送军中。当事疑有徒党,拷掠至数百。但曰:某一人自为。夹木再折,无二语。乃发营候鞫。项铁至三绕,两足重伤,走二十里如平时。江宁缁白环睹,咸知师道者无他,争为之含涕,而不敢发一语。后械送京师,途次几欲脱去,感大士廿露灌口,乃安忍如常。至京,下刑部狱。越月得旨,发沈阳。师自起祸至发遣,中间两年,惟同参法纬暨诸徒五人外,无一近傍。然内外安置极细,如狱中一饮啖,一衣履,随意而至,如天中人。师当时所能自为者,顺缘耳。庸钜知己有人属某缁,属某素,甲事若此,乙事若彼。开士密行,不令人知何择时地。然师所以获是报者,岂非平生好义,暗中铢镂不爽。诸如道在人天,且当作别论也。
及郝浴撰“奉天辽阳千山剩人可禅师塔铭”(参九龙真逸〔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肆“函可”条)略云:
〔华首道独〕引入曹溪,礼祖下发。师是年二十有九,时崇祯十二年六月十九日也。甲申年三十有四,值世变再作,于戊子四月二十八日入沈,奉旨焚脩慈恩寺,时已顺治五年矣。〔后〕师知悟门已开,且就化,目众叹曰:释儿识西来意乎?追念吾在家时曾刺臂书经以报父,及出家而慈母背,反立解条衣、披麻泣血以葬之。是岂愚敢先后互左而行怪?顾创巨痛深,皆不知其然而然也,是西来意也。丙戌岁本以友故出岭,將挂锡灵谷,不自意方外臣少士忌讳,遂坐文字,有沈阳之役。是亦不知其然而然也,是西来意也。重示偈曰:“发来一个剩人,死去一具枯骨。不费常住柴薪,又省行人挖窟。移向浑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言讫坐逝。报龄四十九,僧腊二十。翼晨道颜如生。浴拊其背哭之,双目忽张,泪介于面。呜呼!师固博罗韩尚书文恪公之长子也。文恪公立朝二十年,德业声施在天下,门下多名儒巨人,故师得把臂论交。虽已闻法,而慈猛忠孝恒加于贵人一等。甲申乙酉间侨于金陵顾子之楼,友恸国恤,黯然形诸歌吟,不悟遂以为祸。然事干士大夫名教之重,江左旧史闻人往往执简大书,藏在名山。是殆狮象中之期牙雷管,而袈裟下有屈弄夔龙也。当其遭诬在理,万楚交下,绝而复苏者数,口齿嚼然,无一语不根于道。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观者皆惊顾咋指,叹为有道。师始以逮入京,绝粒七日,时有一美丈夫手甘露甁倒注其口,及蘧,神采益阳阳。方知大士囗留为十二年拨种生芽也。
寅恪案:前已考定牧斋因黄案被逮至南京实在顺治四年丁亥四月,此时清廷委任江宁之最高长官乃洪亨九。钱洪两人于明季是否相识,今不得知,但牧斋与顾与治为旧交,弘光元年乙酉祖心广东至南都,斯际牧斋正任礼部尚书。受之为当代词宗,尤博综内典,祖心既与顾氏亲密,寄居其寓楼,则钱韩两人极有往还之可能。巴山等举发函可案在顺治四年丁亥十月,牧斋于四年四月被逮至南京入狱,历四十日出狱,其出狱之时间当在五月。然则牧斋殆可经由顾韩之关系向洪氏解脱其反清之罪,马国柱不过承继亨九之原议而完成未尽之手续耳。
检有学集壹秋槐诗集“禅关策进诗,有示”云:
漫天画地鬼门同,禅板蒲团在此中。遍体锒铛能说法,当头白刃解谈空。朝衣东市三生定,悬鼓西方一路通。大小肇师君会否,莫将醒眼梦春风。
或谓此诗在遵王注本中列于“顾与治五十初度”诗前第贰题,相距甚近,疑是为函可而作。但依郝浴所记,函可于顺治五年戊子四月二十八日入沈。“禅关策进”诗列于“岁晚过茂之,见架上残帙有感,再次申字韵”后第叁题、寿与治诗前第贰题。岁晚诗既有“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廿二日立春。)寿顾诗复有“开尊信宿嘉平腊”等句,则禅关策进诗亦当是顺治五年戊子岁暮所赋,其非为函可而作可知。
若不为剩和尚而作,则疑是为黄介子而赋也。前引孤忠后录载介子以顺治六年己丑三月由广陵狱移金陵狱。若其所记时间稍有先后,则介子之移金陵狱可能在顺治五年戊子岁暮,牧斋于其抵金陵时即作此诗以相慰勉耶?俟考。又有学集壹秋槐诗集有“广陵舟中观程端伯画册,戏为作歌”七古一首,(寅恪案:端伯名正揆。事迹见光绪修孝感县志壹肆人物志及历代画史汇传叁叁程正揆传。)此诗前一题即“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故广陵舟中诗当是顺治五年戊子秋间所赋。牧斋之至扬州,疑是就地与黄介子质证,盖是时介子尚在广陵狱中也。
复次,据郝浴所记,函可示寂前有“丙戌岁本以友故出岭,将挂锡灵谷,不自意方外臣少识忌讳,遂坐文字,有沈阳之役”等语,显与清史列传洪承畴传谓函可“乙酉春自广东来江宁印刷藏经,值大兵平江南,久住未回”之言相冲突。详检千山诗集捌至玖之间有补遗一卷,乃黄华寺主所藏函可丙丁间寓金陵所作之七律共三十一首,其中将返岭南前留别金陵诸友之诗颇多,如“次韵答邢孟贞〔昉〕并以道别”云“高楼春尽恨难删”,“留别顾与治〔梦游〕”云“一春花落鸟空愁”,“留别余澹心〔怀〕二首次韵”其一云“春风犹滞秣陵关”及“三年不见云中信”,(寅恪案:千山诗集玖七律体中连载“甲申岁除寓南安”、“乙酉元旦”、“秋呓八首乙酉寓金陵作”、“乙酉除夕二首”、“丙戌元旦顾家楼”、“丙戌岁除■亭同〔邹〕衣白〔之麟〕〔王〕双白〔廷璧〕〔邹〕方鲁〔喆〕诸子”、“丁亥元旦昧庵试笔”等题。此句“三年”之语乃指甲申乙酉丙戌三岁而言,盖“留别余澹心”诗赋于丙戌春暮也。)“留别白门诸公”云“三山花落催行棹”及“莺啼无限夕阳多”,“次郑元白韵”云“春残惟听白门笳”等,所言皆是暮春景物。(寅恪检邢孟贞昉石臼后集肆丁亥所作“送祖心归罗浮”七律,有“此日东风黯别颜”句,亦可参证。又沈归愚德潜国朝诗别裁叁贰载函可诗“丁亥春将归罗浮,留别黄仙裳”五律云:“春尽雨声里,扬帆趁晓睛。路经三笑寺,归向五羊城。末世石交重,余生瓦钵轻。悲凉无限意,江月为谁明。”尤足证祖心于丁亥暮春有将返粤之事。)依洪承畴传谓巴山等牒送函可交亨九鞫讯在顺治四年丁亥十月,由是推之,此次祖心之离南京当在是年季秋,与暮春留别之诗不合。又黄华寺主所藏剩人补遗诗最后一题为“系中生日二首”。检千山诗集函可自作生日之诗不少,如卷陸“生日四首”其一云“且自欢茲会,明冬不可知”,卷玖“生日”云“当年坠地即严冬”,及卷壹柒“腊八”七绝前第贰题“丁酉生日”二首之二云“每因生日知年近,又得浮生一岁添”,可知其生日乃在十二月初,亦与洪承畴传谓函可于十月被牒送者相合,而与暮春告别之诗不合。但“系中生日”诗前有“次余澹心韵二首”,其一云“摩腾翻译浑多故,身外累累贝叶函”,(寅恪案:此两句与洪承畴传谓函可“来金陵印刷藏经”,“及城门盘验,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之记载相符。)其二云“雁去休教虚只字,(寅恪案:全唐诗第壹函宋之问贰“题大庾岭北驿”云:“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故剩人此句即取其意。)猿归应已共层崖”,又有“次林茂之韵二首”其一云“篱边犹忆隔年花”,(寅恪案:此句用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四“采菊东篱下”并杜子美“秋兴”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之典故,盖取不仕刘宋隐居遁世之高人及避羯胡乱且未还家之词客以比茂之。又剩人丙戌春暮返广东后,是岁再来南京,其时间或即在季秋,故与杜诗“两开”之语适合。所以有此推测者,因千山诗集玖有在南京所赋“丙戌岁除”之诗,则丙戌冬季以前函可已由粤重来江宁矣。)其二云“莫言我去知心少,但过墙东有好朋”等句,(寅恪案: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逢萌传云“避世墙东王君公”,剩人此句殆指盛集陶。见下论牧斋“次韵答皖城盛集陶见赠二首”。)皆是秋季惜别之语。(寅恪又检石臼后集壹丁亥所作“再送祖心归岭南”五古,有“十月又逢梅”句,亦可参证。)然则,此二题四诗乃函可于丁亥返粤告别之作也。
颇疑函可实曾于顺治三年丙戌春暮由南京返广东,同年又重游南京,其临终所言“丙戌岁本以友故出岭,将挂锡灵谷”即指此次而言。所谓“友”,恐是指亨九。灵谷寺在明太祖孝陵近旁,其欲居此寺,亦寓眷怀故国之思。亨九奏折讳言剩人回粤后又重来金陵之事,必有隐衷。岂函可于丙戌一年之中去而复返,实暗中为当时粤桂反清运动奔走游说耶?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顺治〕四年四月,驻防江宁巴山张大猷奏:柘林游击陈际可擒贼谢尧文,获明鲁王封承畴国公及其总兵王(黄)斌卿致承畴与巡抚土国宝书,有伏为内应,杀巴张二将,则江南不足定语。上奖巴山等严察乱萌,而谕慰承畴国宝曰:朕益知贼计真同儿戏,因卿等皆我朝得力大臣,故反间以图阴陷。朕岂堕此小人之计耶?”可知当时反清复明之势力皆欲争取亨九,巴山等拷问函可,即欲得知洪氏是否与此运动有关。洪氏避嫌,不定函可之谳,清廷亦深知其中微妙之处,所以谕慰洪氏、轻罪函可者,盖仍须借洪氏以招降其他汉人士大夫如瞿稼轩辈。瞿洪皆中式万历丙辰进士,为同年生,而函可乃适当之联系人也。然则当日承畴处境之艰危,清廷手腕之巧妙,于此亦可窥见一斑矣。牧斋所以得免于死,其原因固多,恐亦与引诱稼轩一点有关欤?
前引可和尚两塔铭,皆述函可系狱及械送北京途中得蒙神力护持之事,所言殊诡异,盖暗示亨九辈阴为保全,故赖以脱死。观胜朝粤东遗民录肆“函可传”陈伯陶案语引张铁桥年谱,记后来洪承畴嘱岭东施起元照拂韩日缵诸子事,(寅恪案:同治修福建通志贰贰陸福清县施起元传略云:“施起元字君贞,一字虹涧,顺治己丑进士。从平籓南征入粤,七年授广东右参议,分守岭东道。八年摄学政,按试惠属,所拔悉当。旋以忧去。”可与陈氏所引参证。)足知亨九于剩人主之密切也。又函是谓可师“甲申之变,悲恸形辞色。传江南复立新主,顷以请藏,附官人舟入金陵”。夫乙酉春间南都虽尚未倾覆,然长江当已戒严,函可之附官人舟至金陵自不足怪。但函是所以特著此语者,或因南都当局马士英大阮大铖皆中式万历丙辰会试,可师乃其通家世好,此行乃与马阮有关耶?观其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一事,亦可为旁证也。
或谓千山诗集壹贰“寄陈公路若”有引,略云:“丙寅秋予侍先子南都署中,木樨盛开,月峰伯率一时词人赋诗其下。予虽学语未成,窃喜得一一遍诵。及剃发来南与茂之相见,已不胜今昔之叹。今投荒又八年矣,赤公至,述长安护法首举陈公,为吾乡人,即木樨花下赋诗人也。”检国榷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天启五年〕丙寅萧山来宗道囗囗甲辰进士。二月任。〔天启七年〕丁卯博罗韩日缵囗囗丁未进士。三月任。”是丙寅岁任南京礼部尚书者为来宗道,而非韩日缵。函可既误记“丁卯”为“丙寅”,则其临终时神志昏乱,亦可误记“乙酉”为“丙戌”也。
鄙意此说固可通,但检光绪修惠州府志叁贰人物门韩日缵传略云:“韩日缵字绪仲,号若海,博罗人。〔天启四年〕甲子,即家升右春坊右庶子。未行,升礼部右侍郞兼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充两朝实录副总裁。次年(五年乙丑)升南京礼部尚书,疏辞弗克。崇祯〔五年〕壬申改礼部尚书。”此传既述绪仲一生事迹颇详,方志之文疑源出函可所作家传。(寅恪案:此点可参顾梦游千山诗集序引祖心寄梦游书中“近家书从福州来,流涕被面,先子传十年不报,今以真〔乘〕兄坐索,家间事或得附见。此愿既酬,胸中更无别事矣”等语。胜朝粤东遗民录肆函是传谓其父母妻妹子媳俱为僧尼,历主福州长庆等寺。观祖心福州家书之语,岂韩氏尚有遗族依函是寄居福州耶?俟考。)今据志文,则丙寅之秋函可实可侍其父于南京礼部尚书署中,故诗引所言并非误记。由是推之,其临终所言“丙戌出岭”之“丙戌”,亦非“乙酉”之误记也。惟谈书与方志何以不同,尚难确言,姑记于此,以俟更考。至南都礼部署中植有木樨,则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及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俱未之及。茲论黄毓祺案,遂附录剩人诗引,亦可供谈助也。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六)
吾国旧日社会关系,大抵为家族姻戚乡里师弟及科举之座主门生同年等,牧斋卒能脱免于黄案之牵累,自不能离此数端。而于科举一端,即或表面无涉,实则间接亦有关也。茲请参互推论之,虽未必切中肯要,然亦不至甚相远也。
前论牧斋热中干进,自诩知兵,在明北都未倾覆以前已甚关心福建一省,及至明南都倾覆以后,则潜作复明之活动,而闽海东南一隅为郑延平根据地,尤所注意,亦必然之势也。夫牧斋当日所欲交结之闽人,本应为握有兵权之将领,如第肆章论“调闽帅议”,即是例证。牧斋固负一时重望,而其势力所及究不能多出江浙士大夫党社范围之外,更与闽海之武人隔阂,职是之故,必先利用一二福建士大夫之领袖以作桥梁。苟明乎此,则牧斋所以特推重曹能始逾越分量,殊不足怪也。
明史贰捌捌曹学佺传略云:
曹学佺字能始,侯官人。弱冠举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授户部主事,中察典,调南京添注,大理寺正。居冗散七年,肆力于学。累迁南京户部郞中、四川右参政按察使,又中察典议调,天启二年起广西右参议。初梃击狱兴,刘廷元辈主疯颠,学佺著野史纪略,直书事本末。至六年秋,学佺迁陕西副使,未行,而廷元附魏忠贤大幸,乃劾学佺私撰野史,淆乱国章。遂削籍,毁所镂板。崇祯初,起广西副吏,力辞不就。家居二十年,著书所居石仓园中,为石仓十二代诗选,盛行于世。两京继覆,唐王立于闽中,起授太常卿,寻迁礼部右侍郞兼侍讲学士,进尚书,加太子太保。及事败,走入山中,投缳而死,年七十有四。诗文甚富,总名石仓集。万历中,闽中文风颇盛,自学佺倡之。晚年更以殉节著云。
南疆逸史壹柒曹学佺传略云:
学佺好学有文名,博综今古,自以宿学巨儒不得官京朝,历外数十年,仕又偃蹇,因以著书自娱。闽中立国,起为太常寺卿,上言:“今幅员褊小,税额无几,宜专供守战之用,而遣郑鸿逵疾抵关度防守,毋久逗留。诸逃兵肆掠,责令其收归营伍。”及朝见,上指谓诸臣曰:“此海内宿儒也。我在籓邸闻其名久矣。”时仓卒建号,一切典礼皆学佺裁定。寻升礼部右侍郞,署翰林院事。时敕纂修威宗实录,国史总裁,设兰馆以处之。丙戌四月上在延津,朝议欲以奇兵浮海,直指金陵,而艰于聚饷,学佺倾家以万金济之。
寅恪案:关于曹能始之资料颇多,不须广引,即观明史及南疆逸史本传已足知能始为当日闽中士大夫之领袖。至其与郑氏之关系及倾家助饷欲成“奇兵浮海,直指金陵”之举,则皆南明兴亡关键之所在,殊可注意也。
初学集首载“牧斋先生初学集序”略云:“岁癸未冬海虞瞿稼轩刻其师牧斋先生初学集一百卷既成。冬月长至后,新安布衣友人程嘉燧述于松圆山居。”又“钱受之先生集序”云:“时崇祯甲申中秋节,友弟曹学佺能始识。”牧斋刻集既成之后,几历一年之久,复请能始补作一序,其推重曹氏如此,可为例证。
又检初学集拾崇祯诗集陸“曹能始为先夫人立传,寄谢”云:(诗略。)同书壹陸丙捨诗集“得曹能始见怀诗,次韵却寄二首”云:(诗略。)有学集贰叁“张子石六十序”云:“子石游闽,余寓书曹能始,请为先太夫人传。子石摄齐升堂,肃拜而后奉书。能始深叹之,以为得古人弟子事师之礼。”夫牧斋平生于同时辈流之文章少所许可,独乞曹氏为母作传,此举更足为其尊崇石仓之一例证也。
但牧斋外集贰伍“题曹能始寿林茂之六十序”云:
余与能始宦途不相值,晚年邮筒促数,相与托末契焉。然予竟未识能始为何如人也。今年来白下,重逢茂之,剧谈能始生平,想见其眉目颦笑,显显然如在吾目中,窃自幸始识能始也。顷复见能始所制寿序,则不独茂之之生平历历可指,而两人之眉目颦笑又皆宛然在尺幅中。天下有真朋友,真性情,乃有真文字,世人安得而知之。余往刻初学集,能始为作序。能始不多见予诗文,而想象为之,虽谬相推与,其辞藐藐云尔。读此文,益自恨交能始之晚也。虽然能始为全人以去,三年之后,其藏血已化碧,而予也楚囚越吟,连蹇不即死,予之眉目颦笑,临流揽镜,往往自憎自叹,趣欲引而去之,而犹怅怏能始知予之浅也。不亦愚而可笑哉!戊子秋尽,虞山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
列朝诗集丁壹肆“曹南宫学佺小传”略云:
能始具胜情,爱名山水,卜筑匡山之下,将携家往居,不果。家有石仓园,水木佳胜,宾友翕集,声伎杂进,享诗酒谈宴之乐,近世所罕有也。著述颇富,如海内名胜志、十二代诗选,皆盛行于世。为诗以清丽为示,程孟阳苦爱其送梅子庚“明月自佳色,秋钟多远声”之句。其后所至,各有集,自谓以年而异,其佳境要不出于此。而入蜀以后,判为一集者,才力渐放,应酬日烦,率易冗长,都无持择,并其少年面目取次失之。少陵有言“晚节渐于诗律细”,有旨哉,其言之也。
据此足见牧斋亦深知能始之诗文无甚可取,其请为母作传并序初学集者,不过利用之以供政治之活动耳。
又有学集肆柒“题徐孝白诗卷”云:
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瑱。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
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四十五云:
蕴生诗自佳,非午溪辈之比。须少待时日,与陈卧子诸公死节者并传,已有人先为料理矣。其他则一切以金城汤池御之。此间聒噪者不少,置之不答而已。
考能始亦于顺治三年丙戌即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后死难,列朝诗集何以选录其诗?盖牧斋心意中实不愿论列陈李之诗,以免招致不快,姑作诸种托辞以相搪塞而已。能始小传不书其死难之年月,殆欲借此蒙混读者之耳目耶?至其他如闰集王微郑如英等,亦皆卒于崇祯甲申以后,更可证牧斋编列朝诗集,其去取实不能严格遵守史家限断之例也。
牧斋吾炙集所选侯官许有介米友堂诗题词云:
丁酉阳月余在南京,为牛腰诗卷所困,得许生诗,霍然目开,每逢佳处,爬搔不已,因序徐存永诗(见有学集壹捌“徐存永尺木集序”),牵连及之,遂题其诗曰:“坛坫分茅异,诗篇束笋同。周容东越绝,许友八闽风。世乱才难尽,吾衰论自公。水亭频剪烛,抚卷意何穷。”周容者,字茂山,明州人,尝为余言许友者也。既而闽之君子,或过余言,又题曰:“数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倾苏涣,(自注:“老杜云:老夫倾倒于苏至矣。”)何嫌说项斯。解嘲应有作,欲杀岂无词。周处台前月,长悬卞令祠。”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故落句云尔。(寅恪案:牧经两诗并见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题许有介诗集”及“再读许友诗。”)
同书有介诗后又附评语云:
此人诗开口便妙,落笔便妙。有率易处,有粗浅处,有入俗处,病痛不少,然不妨其为妙也。或曰:诗具如许病痛,何以不妨其妙?答曰:他好处是胎骨中帯,不好处是熏习中染来。若种种病痛果尔从胎骨中来,便是焦芽败种,终无用处矣。顾与治深以予言为然。
又云:
余于采诗之候,撰吾炙集一编,盖唐人箧中之例,非敢以示人也。长干少年疑余有雌黄,戏题其后云:“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编不汝欺。但恐旁人轻著眼,针师门有卖针儿。”(寅恪案:此诗亦见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五。)闻者一笑而解。
寅恪案:牧斋此集所选同时人诗,唯有介之作多至一百七首,亦知必招致讥怪,故赋诗解嘲,自比少陵,并借用天竺西来教义,牵强纽合两种对立之说以文饰之。但以此高自标置及与金圣叹一类之八股批评家言论,殊不足令人心服。综观牧斋平生论诗论文之著述大别可分二类:第壹类为从文学观点出发,如抨击何李、称誉松圆等;第贰类为从政治作用出发,如前论推崇曹能始逾越分量及选录许有介诗篇章繁多等。第壹类乃吾人今日所能理解,不烦赘述,第贰类则不得不稍详言之,借以说明今所得见牧斋期间诗文所涉及诸人之政治社会关系也。至牧斋选许有介诗在顺治十四年丁酉冬季游金陵时,此际牧斋正奔走复明运动,为郑延平帅师入长江取南都之预备。茲论黄案,姑不涉及,俟后详述。
牧斋外集贰伍“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
戊子之秋囚系白门,身为俘虏,闽人林叟茂之偻行相劳苦,执手慰存,继以涕泣,感叹之余互有赠答。林叟为收拾残弃,楷书成册,题之曰秋槐小稿,盖取王右丞叶落空宫之句也。己丑冬,子羽持孟阳诗帙见示,并以素册索书近诗,简得林叟所书小册,拂拭蛛网,录今体诗二十余首,并以近诗系之。
寅恪案:今有学集卷壹秋槐诗集起乙酉年尽戊子年,卷贰秋槐诗支集起己丑年尽庚寅年四月,牧斋黄案期间所作之诗即在此两卷内,而两卷内之诗关涉林古度者特多,当由部份源出林氏所收拾之“秋槐小稿”,自无可疑。鄙意林氏当时所收拾牧斋之诗,恐尚有出于有学集第壹第贰两卷所载之外。盖就此两卷诗中有关诸人观之,大抵表面上皆无政治关系者,当由牧斋不欲显著救脱其罪诸人之姓名,而此诸人亦不愿牧斋此际作品涉及己身故也。但即就此等表面超然处于政局之外者详究之,实有直接与间接联系,如林古度乃其一例。关于林氏之材料颇多,其中以王士祯感旧集壹林古度条、陈文述秣陵集陸“乳山访林古度故居”条及陈作霖金陵通传贰肆林古度传尤详。
茲仅录秣陵集于下。其文略云:
古度字茂之,号那子,闽之福清人,孝廉章子。章字初文,负大志,尝献书阙下,不报,归而卜居金陵华林园侧,具亭榭池馆之美。古度与兄君迁皆好为诗,与曹学佺友善。少赋挝鼓行,为东海屠隆所知,遂有名。诗多清绮婉缛之致,有鲍谢遗轨,与学佺相类。万历己酉壬子间,楚人钟惺谭元春先后游金陵,古度与溯大江,过云梦,憩竟陵者累月,其诗乃一变为楚风。甲申后,徙真珠桥南陋弄掘门,蓬蒿蒙翳,弹琴赋诗弗辍也。王士祯司理扬州,每集名士泛舟红桥,古度年八十五,士祯亲为撰杖。卒年九十。殁三年,周亮工葬之钟山之麓。或云后居乳山,有江东父老小印。(寅恪案:朱绪曾金陵诗徵肆拾“林古度”条云:“自卜生圹于乳山,年八十七卒。”)
有学集诗注壹秋槐诗集“岁晚过茂之,见架上残帙有感,再次申字韵”云:
地阔天高失所亲,凄然问影尚为人。呼囚狱底奇余物,点鬼场中顾赁身。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可怜野史亭前叟,掇拾残丛话甲申。
列朝诗集丁拾林举人章小传略云:
章字初文,福清人。初文二子君迁(寅恪案:君前名楙)古度皆能诗。古度与余好,居金陵市中,家徒四壁,架上多谢皋羽郑所南残书,婆娑抚玩,流涕渍湿,亦初文之遗意也。
同书丁壹贰钟提学惺附谭解元元春小传略云:
元春字友夏,竟陵人。举于乡,为第一人。再上公车,殁于旅店。与钟伯敬〔惺〕共定诗归,世所称钟谭者也。伯敬为余〔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同年进士,又介友夏以交于余,皆相好也。吴中少俊多訾謷钟谭,余深为护惜,虚心评陟,往复良久,不得已而昌言击排。
元春诗后又附识语云:
吴越楚闽,沿习成风,如生人戴假面,如白昼作鬼语,而闽人有蔡复一字敬夫者,(寅恪案:复一事迹详见明史贰肆玖及福建通志贰佰之伍本传。)宦游楚中,召友夏致门下,尽弃所学而学焉。
寅恪案:牧斋排击钟谭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读者可披阅列朝诗集原文,于此不详引,以省枝蔓。所可注意者,詈伯敬之辞略宽于友夏,殆由钱钟两人有会试齐年之谊。旧日科举制度与社会之关系即此可见一斑。牧斋讥蔡敬夫,实讥林那子,所谓指桑骂槐,未识茂之读之何以为情也。
夫牧斋文学观点既与古度差异,又与之亲密一至于此,甚觉可怪。更检吾炙集所列诸人及有学集中牧斋晚岁相与往来之文士,亦多由那子介绍,其故何在?必有待发之覆也。茲略推论之于下。
今先论黄案期间钱林之关系,至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前数年之事则暂不述及。顺治四年丁亥主办黄案最高之清吏为洪亨九,洪氏与函可之交谊前已详言之。牧斋固可借顾与治经祖心以通亨九,然细绎上引千山诗集“寄陈公路若”诗序之辞旨,知天启六年秋桂花开时那子年已四十七,(此据有学集贰秋槐诗榰集牧斋顺治己丑所赋“林那子七十初度”五律推得之。)自得与诸词人预会赋诗,而祖心年仅十六,(此据上引郝浴撰函可塔铭“师是年二十有九,时崇祯十二年〔己卯〕六月十九日也”之语推得之。)故自谦云“予虽学语未成,窃喜得一一遍诵”。又是岁顾与治年二十八,(此据上引牧斋戊子冬所赋“顾与治五十初度”推得之。)应可预此诗会,但祖心诗序云“及剃发来南,与茂之相见,已不胜今昔之叹”,无一语道及与治,可证天启六年丙寅秋韩顾未相识。上引牧斋“顾与治遗稿题词”有“片言定交”之语,颇疑祖心与与治之缔交实始于弘光元年乙酉自广州来南京之时,非若茂之之与韩氏一门至少有两世之旧交。然则牧斋即不经与治借祖心以通亨九,亦可经茂之借剩人以通洪氏也。
邢孟贞昉石臼后集壹“读祖心再变纪漫述五十韵”云:
所恨丧乱朝,不少共欢辈。城头竖降旗,城下迎王斾。白头宗伯老,作事弥狡狯。捧献出英皇,笺记称再拜。(寅恪案:杨钟羲雪桥诗话壹“邢孟贞”条引“白头”下四句云:“盖指牧斋。”)皇天生此物,其肉安足嘬。养士三百年,岂料成狼狈。
寅恪案: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志四则之三云:“弘光选后屡不中,特旨至浙东拣选三女子,祁彪佳族也,其父为诸生。弘光避位,其女与父尚在金陵。礼部尚书钱谦益送所选女于豫王。女之父登谦益之门,一时人无不诧异焉。”可与祖心所记参证。或疑剩和尚既载牧斋此事,则似不以牧斋为然者,牧斋遭黄案牵累,未必肯为之尽力。鄙意函可撰再变纪效法南董,自必直书,无所讳忌,但牧斋实与黄介子有连,志在复明,剩人与林茂之为旧交,与顾与治为密友,牧斋若经两人之疏通劝说,借黄案以赎前罪,函可亦可能向洪亨九为之解救也。茂之自其父移居金陵以来至黄案期间,已历数十年之久,故陈作霖认其为上元人,(见金陵通传贰肆林古度传“先世籍福清,父章发愤争狱事,系南都三年始出,遂居金陵,为上元人”等语。)但那子家本福清籍,(见同治修福建通志壹伍陸选举门举人表“万历元年癸酉苏濬榜,福清县林春元,后改名章”之记载及同书贰壹叁文苑传林章传“万历癸酉年十七,举于乡”等语。)与当日闽省士大夫领袖曹能始关系尤密,依旧日社会之习惯,自可如金陵诗徵之例列于寓贤,(见朱绪曾编金陵诗徵叁玖寓贤伍林章小传及同书肆拾寓贤陸林古度小传。)洪亨九若论乡里之谊,固得相与周旋。盖茂之值明清兴亡之际,表面无抗清显著之形迹,不致甚为巴山等之所注意。观牧斋于黄案期间作品绝不避忌林氏之名字,亦可推知其人在清廷官吏心目中之态度也。
牧斋此期间关于茂之之诗甚多,除前引“次韵林茂之中秋白门寓舍之作”外,尚有可论证之篇什不少。其仿玉川子之作一首,足见钱林友谊笃挚,如第肆章论留仙馆记及冯元飚之比。但有学集贰秋槐诗榰集“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原诗过长,仅录诗后跋语,聊资谈助云尔。
其文云:
此诗得之于江上丈人,云是东方曼倩来访李青莲于采石,大醉后放笔而作,青莲激赏而传之也。或云青莲自为之,未知然否?
前论祖心“次林茂之韵二首”第壹首“莫言我去知心少,但过墙东有好朋”之“好朋”,当即指盛集陶斯唐。盛氏事迹今未能详知,仅金陵诗徵肆拾寓贤陸盛斯唐条较金陵通传明诗纪事稍备,故录之于下。
其文云:
斯唐字集陶,桐城籍,居金陵。集陶为进士世翼孙,居金陵十庙西门,毁垣败屋,蓬蒿满径,与林古度相唱和。晚以目眚,屏居不干一人。
牧斋于黄案期间诗什颇有关涉盛氏者,茲不详引,惟择录数首,略加笺释,以见一斑。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盛集陶次他字韵,重和五首”其第叁首云:
秋衾铜辇梦频过,四壁阴虫聒谓何。北徙鹏忧风力少,南飞鹊恨月明多。杞妻崩雉真怜汝,苢妇量城莫惎它。却笑玉衡无定准,天街仍自限星河。
寅恪案:此首虽和盛集陶,而实为河东君而作者。第壹第贰两句谓明南都破后己身降清,不久归里,但东林党社旧人仍众口訾謷,攻击不已,意欲何为耶?遵王引李贺“还自会稽歌”“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见全唐诗第陸函李贺壹)以释第壹句,固不误,然尚未尽。长吉诗此两句原出谢希逸“七夕夜咏牛女应制”诗“辍机起春暮,停箱动秋衿”(见丁福保辑全宋诗贰谢庄条),长吉诗所谓“台城应教人”,乃指其诗序中之庾肩吾,(见南史伍拾庾肩吾传及王琦李长吉歌诗贰“还自会稽歌”此两句注。)牧斋以庾氏曾为侯景将宋子仙所执,后乃被释,遂取相比。第贰句遵王无释,鄙意以为“四壁”用欧阳永叔秋声赋“但闻四壁虫声唧唧”之语(见欧阳文忠公集壹伍),“阴虫”当出颜延平“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诗“阴虫先秋闻”句(见文选贰陸)。此皆表面字句之典故,犹未足窥牧斋之深意。牧斋此诗既为河东君而作,因特有取于希逸之句,亦可与此诗末二句相照应也。又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在南中有奸夫郑某一重公案,即牧斋所谓“人以苍蝇污白璧”者(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盖言己身不信河东君真有其事也。综合此诗首两句之意,谓两人有如牛女之情意,永无变易,但阴险小人造作蜚语,若“大王八”及“折尽章台柳”之类,聒噪不休,甚无谓也。
抑更有可论者。元裕之“洛阳”七律云:“已为操琴感衰涕,更须同辇梦秋衾。”(见施国祁元遗山诗集笺注玖。)牧斋以南京比洛阳,即下引“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诗“涧河洛下今何地,鄠杜城南旧有天”之义。然则牧斋赋诗与王半山“恩从隗始诧燕台”句之意同矣。可详第壹章所论,茲不复赘。
牧斋和盛诗第壹联谓己身因南都破后随例北迁,不久又南归也。第贰联谓河东君因己身被逮而愿代死或从死,始终心怀复明之志也。第柒捌两句谓当此赋诗之际,河东君寄寓苏州拙政园,与己身隔绝,不能遇见。前论“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诗“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之句,可取与互证。又前论顺治三年丙戌牧斋之行踪节,引有学集壹秋槐诗集“丙戌有怀”诗“横放天河隔女牛”句,亦可取以参较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次韵答皖城盛集陶见赠二首。盛与林茂之邻居,皆有目疾,故次首戏之”云:
枯树婆娑陨涕攀,只余萧瑟傍江关。文章已入沧桑录,诗卷宁留天地间。汗史血书雠故简,烟骚魂哭怨空山。终然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
有瞽邻墙步履亲,摩挲揽镜笑看人。青盲恰比瞳矇日,(寅恪案:遵王注本作“瞳矇目”。)象罔聊为示现身。并戴小冠希子夏,长悬内传配师春。徐州好士今无有,书尺何当代尔申。
寅恪案:牧斋答盛氏诗第壹首末二句,初读之未能解释,后检今释遍行堂集捌“列朝诗传序”,乃知此为牧斋自述其编选列朝诗集之宗旨。澹归之文,可取与此二句相证发。岂丹霞从萧孟昉伯升处得知牧斋著述之微意耶?俟考。
金堡之文略云:
列朝诗集传虞山未竟之书,然而不欲竟。其不欲竟,盖有所待也。传有胡山人白叔死于庚寅冬,则此书之成,两都闽粤尽矣。北之死义,仅载范吴桥,余岂无诗,乃至东林北寺之祸,所与同名党人一一不载。虞山未忍视一线滇南为厓门残局,以此书留未竟之案,待诸后起者,其志固足悲也。孟昉有俊才,于古今人著述一览即识其大义,其力可以为虞山竟此书而不为竟,亦所以存虞山有待之志,俾后起者得而论之。呜呼!虞山一身之心迹,可以听诸天下而无言矣。
牧斋答盛氏诗第贰首末二句遵王注引梁书江淹传,其解释古典固当,但“代尔申”之“尔”字若指牧斋,则应是集陶之语,细绎之,与上文旨意似不甚通贯。检有学集贰秋槐榰集“次韵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云:“晕碧裁红记往年,春盘春日事茫然。涧河洛下今何地,鄠杜城南旧有天。梦里士师多讼狱,醉中国土少崩骞。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长怀小谢篇。”此诗第伍句“梦里士师多讼狱”虽用列子周穆王篇之古典,然恐不仅指己身为黄案所牵连,或兼谓集陶与讼狱有关。今日载记所述盛氏事迹甚为简略,故无从详知集陶在此时间是否亦有被人累及之事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丙戌初秋燕市惠房二老”(“丙戌初秋”四字据遵王注本增)云:
(诗略。)
同书同卷“丁亥夏为清河公题海客钓鳌图”四首(寅恪案:“为清河公”四字据遵王注本增。注本仅有三首,无第肆首。殆因此首语太明显,故遵王删去也。)云:
海客垂纶入淼茫,新添水槛揽扶桑。崆峒仗与羲和杳,安得乘槎漾水旁。
贝阙珠宫不可寻,六鳌风浪正阴森。桑田沧海寻常事,罢钓何须叹陆沉。(寅恪案:遵王注本此首作“贝阙珠宫不可窥,六鳌风浪正参差。钓竿莫拂珊瑚树,珍重鲛人雨泣时。”当为后来避讳所改。)
阴火初销黑浪迟,投竿错饵自逶迤。探他海底珠如月,恰是骊龙昼睡时。老马为驹气似虹,行年八十未称翁。劳山拂水双垂钓,东海人称两太公。
同书同卷“别惠老两绝句”(寅恪案:遵王注本缺此题)云:
(诗略。)
同书同卷“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云:
(诗略。)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房可壮传略云:
房可壮山东益都人,明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崇祯元年〕十一月会推阁臣,次列礼部侍郞钱谦益。尚书温体仁讦谦益主浙江乡试时关节受贿,诸臣党比推举。庄烈帝召谦益及给事中章允儒等廷讯,可庄坐党比降秩。顺治元年六月招抚侍郞王鳌永至山东,可庄率乡人杀流贼所置伪益都令,奉表投诚。鳌永疏请召用。三年二月授大理寺卿。六月疏言:旧制大理寺掌复核刑部诸司问断当者定案入奏,请再谳。近见刑部鞫囚,有径行请旨处决者,未足以昭慎重,宜仍归大理复核会奏,并请敕法司早定律令,以臻协中之治。从之。十一月擢刑部右侍郞。五年转左。
李棪君东林党籍考引康熙修益都县志捌云:
房可壮字阳初,号海客。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王鳌永传略云:
王鳌永山东临淄人,明天启五年进士,累官郧阳巡抚。崇祯时,张献忠犯兴安,鳌永防江陵。大学士杨嗣昌督师好自用,每失机宜,鳌永尝规之,不听,遂奏罢鳌永。后嗣昌改,授鳌永户部右侍郞。李自成陷京师,鳌永被拷索输银乃释。本朝顺治元年五月投诚,六月睿亲王令以户部侍郞兼工部侍郞衔招抚山东河南。鳌永至德州,同都统觉罗、巴哈纳、石廷柱等击走自成余党,寻赴济南,遣官分路招抚。寻命方大猷为山东巡抚,巴哈纳等移师征陕西,鳌永同大猷及登莱巡抚陈锦等绥辑山东郡县,剿余贼。八月疏报济南、东昌、泰安、兖州、青州诸属邑俱归顺。鳌永赴青州。有赵应元者,自成裨将也,败窜长清县,窥青州兵少,十月率众伪降。既入城,遂肆掠,蜂集鳌永官廨,缚之。鳌永骂贼不屈,遂遇害。
寅恪案:“为清河公题海客钓鳌图”一题,“清河”为房氏郡望,“海客”为可壮之号,“鳌”为王鳌永之名,甚为工巧。但此图不知作于何时,若作于顺治元年海客初降清时方可如此解释,否则“鳌”字止可作海中之大龟解,指一般降清之大汉奸言。此图之名及牧斋所题四诗殊有深意。尤可注意者,乃第肆首“劳山拂水双垂钓,东海人称两太公”之结语。“拂水”在江苏常熟县,乃牧斋自指,“劳山”在山东即墨县东南六十里海滨,用以指房氏,盖谓两人同为暂时降清,终图复明。海客在东北,牧斋在东南,分别“投竿错饵”以引诱降服建州诸汉人以反清归明也。观顺治三年房氏任大理寺卿时上疏主张恢复前明大理寺复核刑部案件之旧例,其意盖欲稍稍提高汉人之职责,略改满人独霸政权之局势,其不得已而降清之微旨,借此可以推见矣。
至牧斋此题,涵芬楼本初学集列于“别惠房二老”及“别惠老两绝句”之间。虽集中“别惠老两绝句”后即接以丁亥年所作“和东坡西台诗韵”一题,但此时期牧斋所存之诗甚少,故“题海客钓鳌图”诗或赋于牧斋随例北迁将南还之时也。若谓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秋间别房氏后,至次年即顺治四年丁亥夏在南京乃题此诗,则“钓鳌图”无论由牧斋携之南归,或由房氏托便转致。牧斋取此黄案迫急之际忽作此闲适之事必非偶然,颇疑牧斋之意以为房氏此际在北京任刑部右侍郞,可借其力以脱黄案之牵累也。后来牧斋之得释还家是否与房氏有关,今无可考,但检龚芝麓定山堂集叁顺治十年癸巳五月任刑部右侍郞时所上“遵谕陈言疏”云:“一司审之规宜定也。十四司官满汉并设,原期同心商酌,共砥公平,庶狱无遁情、官无旷职。近见大小狱情回堂时多止有清字,而无汉字。在满洲同堂诸臣虚公共济,事事与臣等参详,然仓卒片言,是非立判,本末或未及深晰,底案又无从备査。至于重大事情又多从清字翻出汉字,当其讯鞫之顷,汉司官未必留心,迨稿案已成,罪名已定,虽欲旁赞一语,辄苦后时。是何满司官之独劳,而汉司官之独逸也。请自今以后,一切狱讼必先从满汉司官公同质讯,各注明切口词,呈堂复审。发落既定,或拟罪,或释放,臣等即将审过情节明注于口词之内,付司存案,以便日后稽査。其有事关重大,间从清字翻出者,必仍引律叙招,臣等复加看语,然后具题。事以斟酌而无讹,牍亦精详而可守。”夫顺治十年癸巳在顺治四年丁亥后六年龚氏又与房氏同是刑部右侍郞,其时满人之跋扈、汉人之无权尚如芝麓所言,何况当房氏任职之际耶?然则房氏在顺治四年夏间以汉族降臣之资格伴食刑部,自顾不暇,何能救人?牧斋于此可谓不识时务矣。斯亦清初满汉关系实况之记载,颇有裨益于考史,故特详录之,读者或不以枝蔓为嫌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云:
(诗见前引,茲从略。)
寅恪案:第叁章论陈卧子蝶恋花“春晓”词,引刘銮五石觚“濮仲谦江千里”条云:“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牧斋此诗虽作于顺治五年戊子,但濮老弓鞋底版之制则疑在前一年丁亥河东君三十悬帨之辰,或者即受牧斋之意旨为之,盖借以祝贺河东君生日也。如此寿礼,颇嫌猥亵,若非河东君之放诞风流,又得牧斋之同意者,濮老必不敢冒昧为之。噫!即就此点观之,牧斋之于河东君感恩之深,用情之足,一至于斯。后来河东君之杀身相殉,岂足异哉!
有学集贰秋槐支集“次韵何寤明见赠”(遵王注本题下有自注云:“寤明与孟阳交,故诗及之。”)云:
(诗略。)
有学集贰拾“新安方氏伯仲诗序”云:
戊子岁,余羁囚金陵,乳山道士林茂之偻行相慰问,桐皖间遗民盛集陶何寤明亦时过从。相与循故宫,踏落叶,悲歌相和,既而相泣,忘其身之为楚囚也,
寅恪案:前谓今有学集所载黄案期间牧斋相与唱和诸人,大抵表面与政治无关者,如牧斋序中标出林盛何等,即是其例证。实则救免牧斋之重要人物,如函可梁维枢外,尚有佟国器。佟氏与牧斋得脱黄案之牵累,较之梁氏,尤不易得明显之记述。茲请就所见资料间接推证,或非全凭臆度也。
有学集贰秋槐支集“冯研祥金梦蜚不远千里自武林唁我白门,喜而有作”云:
(诗略。)
同书同卷“叠前韵送别研祥梦蜚”三首之三云:
少别千年近隔旬,劳人亭畔尽劳人。(遵王注本作“劳劳亭”,是。)谁家窟室能逃世,何处巢车可望尘。问字总归沙数劫,相看已属意生身。(此两句注本作“自顾但余惊破胆,相看莫是意生身。”)童初近有登真约,为我从容扣侍晨。
寅恪案:冯研祥为冯开之之孙,其与牧斋之关系前已论述,可不复赘。金梦蜚则尚待稽考。要之,此二人不远千里自武林至白门慰问牧斋,似是旧交密友可能之举动,但鄙意以为二人之由杭州至南京,恐非仅出本身之情意,实亦奉命而来也。若果奉命而来者,则疑是奉佟国器之命。又“叠前韵”第叁首柒捌两句当指国器及其继配锦州钱氏而言。茲征引国器及其妻钱氏并国器父卜年,与其他直接或间接有关资料,综合论述,借见牧斋之得脱于黄案之牵累殊非偶然也。
真诰壹贰稽神枢第贰略云:
张薑子,西州人,张济妹也。李惠姑,齐人,夏侯玄妇也。施淑女,山阳人,施绩女也。郑天生,邓芝母也。此数女子昔世有仁行令闻,并得在洞中。洞中有易仙馆含真台,皆宫名也。含真台是女人已得道者,隶太玄东宫。此二宫盖女子之宫也。又有童初萧闲堂二宫,以处男子之学也。
全唐诗第玖函陆龟蒙捌“上元日道室焚修寄袭美”云:
三清今日聚灵官,玉刺齐抽谒广寒。执盖冒花香寂历,侍晨交佩响阑珊。(自注:“执盖侍晨仙之贵侶矣。”)将排凤节分阶易,欲校龙书下笔难。唯有世尘中小兆,夜来心拜七星坛。(寅恪案:以上二条遵王注已略引,茲为解释便利之故,特更详录之。)
牧斋外集壹贰“佟夫人钱太君五十寿序”略云:
钱夫人者,大中丞辽海汇白佟公之嘉耦也。今年五十初度,五月初九日为设帨之辰,年家子弟陶生某黄生某辈,相与谋举觞称寿,以祝嘏之词来请。余于中丞公为世交为末契,于夫人为宗老为伯兄,当酌觥为诸子先,其何敢辞授简。余惟夫人发祥石镜,毓秀锦城,中丞得以扬历中外,砥节首公,释然无内顾之忧,夫人相之也。已而谋深筹海,绩著保釐,以奉扬德意之故,误被急征,震电不宁,疾雷交作。夫人有天泣血之诚,有引绳束发之节,闺门肃穆,道路叹嗟,而中丞徼如天之赐,涣汗载颁,宠命洊至。天若以此曲成中丞一门之懿德,而巧用其埏埴者,何其奇也。吾读牅城仙录,西晋时有谌母者,潜修至道,遇孝道明王授以真诀,而谌母以授吴许二君,为净明忠孝之宗。故知神仙忠孝非有二道,而真诰所记易仙含真,女子之有仁孝令闻,隶太玄宫中者,由此其选也。夫人之相中丞,淑慎其身,夷险不二,岂非有合于神仙孝道之法,为群真之所黙受者欤?世之巨公贤媛享令名保完福者,皆夙有灵骨,从仙籍中谪降。虽然,世之称神仙上寿者,无如吾家彭祖,屈原称其斟雉羮以享帝尧,受寿八百,入流沙以去。夫人出于彭城,亦笺后人也。为夫人寿者,宜有取于此矣。然彭祖一意养生,杖晚而唾远,老犹自悔其不寿,不若丹阳孝道之传为有征也。若吾家故事载在谱牒,夫人数典而知之久矣,又何待乎余言。
钱牧斋尺牍上“答佟思远”云:
中草木,幸脱余生。晚岁桑榆,已为长物。烛武抱无能之恨,师丹招多忘之讥。随例称觞,抚心自愧。深荷老姊丈惠顾殷勤,翰章重叠,遂令长筵生色,儿女忭舞。当贱诞之日,佳贶贲临,故知吉人记存,即是慈光加被,可以招邀余庆,敌退灾星矣。拜嘉之余,惟有铭勒。贤阃贤甥,并此弛谢。临楮不胜驰企之至。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
〔顺治四年〕承畴以江南湖海诸寇俱削平,又闻其父已卒于闽,请解任守制。乃调宣大总督马国柱为江南江西河南总督。命承畴俟假满,仍回内院任事。五年四月至京。
罗振玉辑史料丛刊初编“洪文襄公呈报吴胜兆叛案揭帖”首署“守制洪承畴谨揭”,末署“顺治肆年柒月初拾日”。
清史稿贰佰叁疆臣年表壹总督栏载:
顺治四年丁亥马国柱七月戊午(十九日)总督江南江西河南。
牧斋外集壹越吟憔悴“寿佟中丞”八首之七(江左三大家诗钞牧斋诗钞下此题作“赠佟中丞汇白”,题下注云:“时由闽虔移旌江浙,启行之候,正值初度。”)云:
鱼钥金壶莫漫催,齐眉亲送紫霞杯。合欢树倚三眠柳,烛夜光倾四照梅。戴胜杖从金母授,羽衣曲自月妃来。当筵介寿多诗笔,授简逡巡避玉台。
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三十三云:
司理之册,乃欲求佟处(虔))抚贺文也。今佟已移镇于浙,此事已无干矣。
施闰章学余文集壹柒“黄氏皆令小传”云:
〔皆令〕南归过江宁,值佟夫人贤而文,留养疴于僻园,半岁卒。
国朝金陵诗徵肆壹佟国器小传云:
国器字汇白,襄平籍,居金陵。顺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再迁福建巡抚,终江西南赣巡抚。有茇亭诗、燕行草、楚吟诸集。(原注:“魏惟度云:中丞筑僻园在古长干,山水花木甲白下。子孙入籍焉。”)
同书同卷载佟国器“和宋荔裳游僻园诗韵”(寅恪案:宋琬原诗见安雅堂未刻稿叁“佟汇白中丞僻园四首”,并可参同书贰“佟中丞汇白僻园观姚伯右画梅歌”。)云:
郊居尘自远,苍翠障河干。石老连云卧,(杨钟羲雪桥诗话贰录此诗“老”作“磊”。)香酣促酒干。(“酣促”杨书作“甜帯”。)孤松堪结侣,五柳欲辞官。(“欲”杨书作“倩”。)款户君偏独,(“款户”杨书作“重竹”。)斜阳兴未阑。(“斜阳”杨书作“忘归”。)
雪桥诗话贰“佟汇白中丞国器”条略云:
去官后卜筑钟山之阴,小阁幽篁,酒客常满。和宋荔裳游余僻园韵云:(诗见上。)佟严若〔世思〕有〔僻园歌〕。又有“僻园呈汇白伯父”〔诗〕。
有学集叁叁“佟母封孺人赠淑人陈氏墓志铭”略云:
淑人姓陈氏,父讳其志,母汤氏。故山东按察司佥事登莱监军佟府君讳卜年之妻,今御史中丞国器之母也。佟与陈皆辽阳上族。府君擢上第,宰京邑,册府锡命,天书煌煌,闺阃荣焉。天启初,府君受命东略,监军登莱,钩党牵连,蜚语逮系,淑人奉二尊人暨诸姑子侄,扶携颠顿,徙家于卾。乙丑九月府君奉矫诏自裁,太公哀恸死客舍,淑人泣血襄事,奉太夫人渡汉迁黄陂。又三年仍迁江夏。奏寇躏楚,太夫人殁而渇葬。中丞补弟子员,奉淑人卜居金陵。崇祯甲申避兵,迁甬东。中丞受新命,以兵宪治嘉兴,淑人版舆就养。丙戌九月十九日卒于官舍,年五十有八。淑人既殁,中丞扶柩归金陵,卜葬于〔钟〕山之阳。子一人,即中丞公国器,女适李宁远曾孙延祖,(寅恪案:“李宁远”指李成梁,盖成梁封宁远伯也。见明史贰叁捌本传。)以死事赠冋卿。中丞妻赠淑人萧氏,继室封淑人钱氏。孙三人世韩世南世杰。
乾隆修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壹壹分巡嘉湖道栏载:
佟国器,顺治二年任。朱延庆,巡东右卫人,顺治四年任。
同书同卷提刑按察使栏载:
王瑨,江南山阳人,进士,顺治三年任。佟国器,顺治六年任。熊维杰,辽东铁岭人,顺治八年任。
清史稿贰佰叁疆臣年表浙闽总督栏载:
顺治二年乙酉张存仁十一月壬子总督浙江福建。由浙江总督迁。顺治三年丙戌张存仁。顺治四年丁亥张存仁十二月壬申病免。陈锦总督浙闽。顺治五年戊子陈锦。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张存仁传(参鲒埼亭外编叁拾“明大学士熊公行状跋”)略云:
张存仁,辽阳人,明宁远副将,守大淩河,本朝天聪五年随总兵祖大寿等来降。顺治元年随豫亲王多铎征河南江南。二年六月大军下浙江,存仁随至杭州,遂管浙江总督事。十一月授浙江福建总督。三年端重亲王博洛统帅进征,明鲁王遁,〔方〕国安〔马〕士英就擒,伏诛。浙闽渐以底定。四年疏请解任。存仁蒞浙后,屡以疾乞休,至是得旨俞允。五年二月因代者未至,遣将收复连城顺昌将乐三县。六年起授直隶山东河南总督。
张维屏国朝诗人徵略二编叁“佟国器”条引大淸一统志云:
顺治二年授嘉湖道,偕张国兴擒马士英。
牧斋外集柒“佟怀冬古意新声序”(参同书同卷“佟怀冬拟古乐府序”及“佟怀冬诗选序”并有学集贰秋槐支集庚寅夏牧斋所作“闽中徐存永陈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及“夏日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同人并集二首。”)略云:
古意新声之什,创于阳羡俞羡长,佟中丞怀冬见而悦之,为之嗣声属和。又益之以出塞宫词闺情咏怀之属,凡六十章。闽士徐存永陈开仲携以入吴,予方有事采诗,深嘉其旨意,为之序而传焉。始存永开仲之以诗请也,秉烛命觞,相顾欣赏。昧旦而求之,余与二子恤然若有失也。浃旬吟咀,听然有得,始掸出风之一字,而二子远矣。遇怀冬,辄举似之。怀冬笑而不应。禅门有言,莫把金针度。此风之一字,怀冬之金针也。余顾哓哓然,逢人而扣其谱,不已愚乎?
同治修福建通志壹肆拾宦绩门佟国器传云:
佟国器奉天辽东拔贡,顺治八年任左布政使。(寅恪案: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云:“自记九月避喧却贺,扁舟诣白下怀东寓。”可供参考。)十年擢巡抚。
清史稿贰佰柒疆臣年表伍巡抚栏载:
顺治十年癸巳张学圣二月甲子罢。四月丙午佟国器巡抚福建。顺治十一年乙午佟国器。顺治十二年乙未佟国器三月庚子调。宜永贵巡抚福建。
清史列传肆佟养正(真)传(参同书同卷恩格图及张大猷传)略云:
佟养正辽东人,其先为满洲,世居佟佳,以地为氏。祖达尔哈齐以贸易寓居开原,继迁抚顺,遂家焉。天命初,佟养正有从弟养性输诚太祖高皇帝,于是大军征明,克抚顺,佟养正遂挈家并族属来归,隶汉军。六年奉命驻守朝鲜界之镇江城。时城守中军陈良策潜通明将毛文龙,诈令谍者称兵至,各堡皆呼噪,城中大惊,良策乘乱据城叛。佟养正被执,不屈死之,长子佟丰年(寅恪案:国榷捌肆天启元年八月丙子“辽东巡抚王化贞,参将毛文龙之捷”条,“丰年”作“松年”。)并从者六十人俱被害。诏以次子佟图赖袭世职。佟图赖初名佟盛年,后改今名。崇德七年始分汉军为八旗,佟图赖隶镶黄旗,授正蓝旗都统。顺治二年五月军次江南,败明舟师于扬子江,先后攻扬州及嘉兴诸府,皆下之。十三年八月引疾乞休。命加太子太保,以原官致仕。十五年卒于家,年五十有三。康熙十六年圣祖仁皇帝以孝康皇太后推恩所生,特赠佟图赖一等公爵,令其子佟国纲承袭,并令改隶满洲。
同书同卷佟养性传略云:
佟养性辽东人,先世为满洲,居佟佳,以地为氏。因业商,迁抚顺。天命初,见太祖高皇帝功德日盛,倾心输款,为明所觉,置之狱,潜出来归。赐尚宗室女,号曰西屋里额驸。天聪五年正月太宗文皇帝命督造红衣炮。初军营未备火器,至是炮成,镌曰天佑助威大将军,征行则载以从,养性掌焉。时汉军未分旗,敕养性总理,官民俱受节制,额驸李永芳及明副将石廷柱鲍承先等先后来降者,与佟氏族人,皆为所属。上以汉官渐多,虑养性无以服众志,特谕养性曰:凡汉人事务,付尔总理,各官分别贤否以闻。尔亦当殚厥忠忱,简善绌恶,恤兵抚民,竭力供职,勿私庇亲戚故旧,陵轹疏远仇雠,致负朕委任之意。又谕诸汉官曰:尔众官如能恪遵约束,非敬谨养性,是重国体而钦法令也。十一月祖大寿以大淩河城降,上命城中所得枪炮铅药悉付养性。六年正月上幸演武场阅兵,养性率所辖汉军试炮,擐甲列阵,上嘉其军容整肃。养性卒于官,诏以其子普汉袭爵。普汉卒,弟六十袭。崇德七年隶汉军正蓝旗。
清史稿贰佰贰拾后妃传略云:
元妃佟佳氏,归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礼,(可参孟森明元清系通纪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第贰种“世祖出家事考实”。孝康章皇后佟佳氏,少保固山额真佟图赖女。后初入宫,为世祖妃。〔顺治〕十一年三月戊申圣祖生。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康熙〕二年二月庚戌崩,年二十四。后家佟氏,本汉军。上指圣祖。)命改佟佳氏,入满州。后族抬期自此始。子一,圣祖。孝懿仁皇后佟佳氏,一等公佟国维女,孝康章皇后侄女也,康熙十六年为贵妃,二十年进皇贵妃,二十八年七月病笃,册为皇后,翼日甲辰崩。(可参孟森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第叁种“世宗入承大统考实”。)
清朝通志贰氏族略贰“满洲八旗姓佟佳氏”条略云:
佟佳氏散处玛察雅尔呼加哈哈达佟佳等地方。佟养正镶黄旗人,世居佟佳地方,国初率族众来归。其子佟图赖系孝康章皇后之父,追封一等公。佟养性,佟养正之弟,国初来归,太祖高皇帝以孙女降焉。
梅村家藏稿肆捌“佟母刘淑人墓志铭”略云:
子江南右方伯讳彭年,方从政于吴。伟业闻之,自古兴王之代,必先士禄之家。在我朝,佟为贵族。
钱牧斋尺牍下“复佟方伯”略云:
江南半壁,仰赖旬宣。治某樗栎散材,菰芦长物,通家世谊,牵附高门。怀东汇白一元三公,气叶椒兰,谊深金石。
乾隆修江南通志壹佰陸职官志江苏布政使栏载:
佟彭年,正蓝旗人,举人,康熙二年任。慕天颜,静宁人,进士,康熙九年任。
有学集壹陸“佟氏幽愤录序”云:
佟氏幽愤录者,故登莱佥事观澜佟公当绝命时,自著忧愤先生传。其子今闽抚思远,并出其对簿之揭与槛车之诗,集录以上史馆者也。东事之殷也,江夏公(指熊廷弼)任封疆重寄,一时监司将吏皆栀言蜡貌,不称委任。江夏按辽时,佟公为诸生,与同舍杨生昆仁筹边料敌,画灰聚米,慨然有扫犁之志。江夏深知之,以是故,号召呼援以助我,而公自以世受国恩,谙知辽事,盱衡抵掌,乐为之用。当是时,抚清(指抚顺清河)虽熠,辽沈无恙。以全盛之辽,撼新造之囗。以老熊当道之威,布长蛇分应之局。鹬蚌未判,风鹤相疑,传箭每一日数惊,囗庐或一夕再徙。公将用辽民守辽土,倚辽人办辽事,赦协从,招携贰,施钓饵,广间谍。肃慎之矢再来,龙虎之封如故。经营告成,岂不凿凿乎其有成算哉!天未悔祸,国有烦言,奸细之狱罗钳于前,叛族之诛瓜蔓于后。公既以狱吏膊书,衔冤毕命。驯至于一误再误,决河燎原,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批根党局,假手奄宦,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能人要路所为合围掩群,惟恐或失者也。杀公以锢佟氏之族,锢佟以绝东人之望。于是乎穹庐服匿之中望穷,囗囗囗囗囗囗之属目断。刀环翕侯中行说之徒,相率矫尾厉角,戮力同心,以致死于华夏。坚协从之心胆,广内讧之羽翼,失招抚之大机,破恢复之全局,盖自群小之杀公始。此则操刀推刃者目梦不自觉,而世之君子亦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国家当白山作难,人主旰食,中外震惊。惟是秉国成、参庙算者,用是以快恩仇,恣剸决,岐口沓舌,张罗设械,巧于剪外人之所忌,而精于弭敌国之所短,画庙社于一墙,委人主为孤注。河东之司命,遥寄于柄臣之门;关外之师期,克定于狱吏之手。如公之死,不死于丹书,不死于西市,而死于仿佛错莫、诞漫不可知之口语。迄于今,藏血久碧,墓草再陈,山川陵谷,俯仰迁改,而卒未知坐公死者为何法,责公死者为何人。天不可问,人不可作,有鬼神构斗其间,而公于国家并受其害,可胜痛哉!
盛昱八旗文经伍拾佟世思“先高曾祖三世行略”略云:
先高祖讳周,字儒斋,世居抚顺,以抚顺边烽时警,望辽阳有白云冉冉于其上,遂家焉。自北燕时,远祖讳万讳寿者俱以文字显,累传至明洪武间,始祖讳达礼以边功加秩指挥同知,世其爵。五传而生季甫公讳槟。季甫公生心一公讳愻,是为儒斋公父。公生而颖异,读书明性,理家资巨万。谨恪自居,教子弟以正,事无巨细必取法古人。公生曾祖讳养义,字直庵。念时势多艰,身家为重,教曾祖以恪谨居躬。曾祖心父之心,凛凛恐坠,数十年如一日。已而家难起,以抚顺族人讳养性者于明万历间获罪,罪应族,于是通族人潜者潜,逃者逃,易姓者易姓,更名者更名。先高祖耿介性成语人曰:族中有此,皆我伯叔之咎,正宜延颈待诛,潜逃何为,易姓名何为。遂为有司所执。先曾祖相从于车尘马迹中,徒步奔走,械锁瑯珰。春气苦寒,泪凝冰合。先高祖归命于法,始终无难色。先曾祖躄踴号泣,念先高祖以垂老之年罹奇祸,呼天抢地,以爪入肉,血出不知。时曾叔祖讳养岁、叔祖讳纯年同以事去。茕茕异地,父子祖孙无完卵。向以家素丰饶,为捕按者鱼肉奇货之,家遂破。先是,先大父讳方年字长公,为范公讳楠婿。范公即本朝师相文肃公〔文程〕父也。百计周旋,匿之馆室。先大父自分不欲生,每思自首以从祖父。文肃公屡慰之曰:非不欲尔死也,其如宗祀何?久之,人渐悉,徙之沈香林,(原注:“寺名。”)不可。东寄西迁,心劳力竭。又惧有司下除根之令,欲使姑易姓,先大父曰:我祖父叔弟皆因不忍易姓,而有此祸,我岂忍悖祖父叔弟之志,易姓以偷生乎?文肃公强之至再,而后可。先高祖入关后,分禁永平诸邑狱。旋复因邑有水灾,城为水没。若祖,若孙,若父,若子,若兄,若弟,不相顾。先高祖暨叔曾祖、叔祖俱以水死。先是高祖庄坐大呼曰:伏朝廷之法,而不死法,生犹不生也。时先曾祖身在水中,与怒涛争上下,流之门侧,闻先高祖之言如此,随自臆度曰:是死终不明。得浮木,负之出。投邑令。令曰:尔父死,并以尔死上闻。盍去之。先曾祖告以前故,因厉声曰:我何敢悖君父耶?遂触阶死。令曰:孝子也。乡人过其邑,闻其言与事,而归告之。特于归骨之地未详。呜呼!痛哉!先大父既留,尚未婚。文肃公强之完娶,先大父抵死不可。久之,乃成礼。三韩一帯尽入我清版章,族之人潜者出矣,逃者返矣,易姓更名者连袂而归矣。先大父相依文肃公,虽曰无家可归,族人亦无许先大父归者,盖因先大父为人方严侃直,落落难合,兼以家业飘零,窃恐归宗为累也。时既为我清编氓,从戎大师,冀立功疆场,且欲觅先高曾遗骨归葬。无如彼苍不悯,壮志未酬,战殁于滦州。高祖母梁,继高祖母金杨,曾祖母李,祖母沈,患难之际俱以病卒。
宣统修山东通志肆玖历代职官表捌布按分司诸道栏载:
天启朝,佟卜年,辽阳进士。
明史贰肆壹王纪传(参国榷捌伍天启二年七月甲辰“刑部尚书王纪削籍,以久稽佟卜年案也”条)略云:
王纪字惟理,芮城人,万历十七年进士,天启二年代黄克缵为刑部尚书。初李维翰熊廷弼王化贞下吏,纪皆置之重闢,而与都御史大理卿上廷弼化贞爰书,微露两人有可矜状,而言不测特恩非法官所敢轻议。有千总杜茂者,赍登莱巡抚陶郞先千金,行募兵。金尽,而兵未募,不敢归,返苏州僧舍,为逻者所获,词连佟卜年。卜年辽阳,举进士,历知南皮河间,迁夔州同知,未行,经略廷弼荐为登莱巾军佥事。逻者搒掠,茂言尝客于卜年河间署中三月,与言谋叛。因挟其二仆往通李永芳。行边〔兵部〕尚书张鹤鸣以闻。鹤鸣故与廷弼有隙,欲借卜年以甚其罪。朝士皆知卜年冤,莫敢言及。镇抚既成狱,移刑部。纪疑之,以问诸曹郞。员外郞顾大章曰:茂既与二仆往来三千里,乃考讯垂毙,终不知二仆姓名,其诬服何疑?卜年虽非间谍,然实佟养真族子,流三千里可也。纪议从之,逻者又获奸细刘一巚,忠贤疑刘一燝昆弟,欲立诛一巚及卜年,因一巚以株连一燝。纪皆执不可。〔沈〕傕遂劾纪护廷弼等狱,为二大罪。帝责纪陈状,遂斥为民。以侍郞杨东明署部事,坐卜年流二千里。狱三上三却,给事中成明枢张鹏云沈惟炳,卜年同年生也。为发愤摭他事,连劾东明。卜年获长系瘐死,而东明遂引疾去。纪既斥,大学士叶向高何宗彥史继偕论救,皆不听。后阉党罗织善类,纪先卒,乃免。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甲李永芳传略云:
李永芳辽东铁岭人,明万历四十一年官游击,守抚顺所。本朝天命三年,是为明万历四十六年,太祖兴师征明,以书谕永芳。永芳奉谕知大兵至,遂乘骑出降。上命毁抚顺城,编降民千户,迁之兴京。仍如明制,设大小官属,授永芳副总兵,辖降众。以上第七子贝勒阿巴泰女妻之。
明史贰伍玖熊廷弼传略云:
熊廷弼字飞百,江夏人,万历二十五年举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天启元年〕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廷弼因白监军道臣、高出、胡嘉栋:督饷郞中傅国无罪,请复官任事;议用辽人,故赞画主事刘国缙为登莱招练副使,夔州同知佟卜年为登莱监军佥事,故临洮推官洪敷教为职方主事,军前赞画,用收拾辽人心。并报允。先是,四方援辽之师,〔王〕化贞悉改为平辽,辽人多不悦,廷弼言辽人未叛,乞改为平东,或征东,以慰其心。自是化贞与廷弼有隙,而经抚不和之议起矣。化贞为人骏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张〕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廷弼请用卜年,鹤鸣上驳议。御史苏琰则言廷弼宜驻广宁,不当远驻山海,因言登莱水师无所用。廷弼怒,抗疏力诋三人。帝皆无所问。而帝于讲筵忽问卜年系叛族,何擢佥事?国缙数经论列,何起用?嘉栋立功赎罪,何在天津?廷弼知左右谮之,抗疏辨,语颇愤激。是时廷弼主守,谓辽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李〕永芳不可信,广宁多间谍,可虞。化贞一切反之,绝口不言守,谓我一渡河,河东人必内应,且腾书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孙杰劾〔刘〕一燝以用出嘉栋卜年为罪,而言廷弼不宜驻关内。当时中外举知经(指熊廷弼)抚(指王化贞)不和,必误疆事。章日上,而鹤鸣笃信化贞,遂欲去廷弼。二年正月员外郞徐大化希指劾廷弼不去必坏辽事。并下部。鹤鸣乃集廷臣大议。议撤廷弼者数人,余多请分任责成。鹤鸣独言化贞一去毛文龙必不用命,辽人为兵者必溃,西部必解体。宜赐化贞尚方剑,专委以广宁,而撤廷弼他用。议上,帝不从。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沈维炳传略云:
沈维炳湖广孝感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初任香河知县,入为刑科给事中。〔天启〕二年辽东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以广宁失陷逮勘。登莱道佟卜年为廷弼所荐,有讦其谋叛者,大学士沈傕、兵部尚书张鹤鸣欲借以重廷弼罪。维炳疏言:傕因言官列其私迹,借廷弼为抵弹谢过之具。廷弼承失地之罪足矣,岂必加以他辞。鹤鸣左袒化贞,角胜廷弼,致经抚两败,独鹤鸣超然事外。今复欲加罪廷弼,有背公论。(寅恪案:光绪修孝感县志壹肆人物志沈维炳传略云:“沈维炳字斗仲,号炎洲。……诸党人又借经略熊廷弼,欲株连楚人,维炳再疏切言之。”可供参证。)
寅恪案:佟国器于顺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当是从其叔佟图赖军破嘉兴后因得任此职。顺治三年丙戌九月其母陈氏殁于官舍,归葬金陵,揆以墨绖从戎之古义及清初旗人丧服之制,并证以当时洪享九丁父忧守制之事例,大约顺治三年冬或四年初即可扶柩至白门,此时怀冬正可为牧斋向南京当局解说。明南都倾覆未久之际,汉族南人苟延残喘已是幸事,自不能为牧斋关说,其得为牧斋尽力者应为北人,如梁慎可辈,而最有力者则是汇白一流人物。盖满人武将与江南士大夫绝无关涉,惟有辽东汉军,如怀冬者,在明为叛族,而在清则为新贵,实是向金陵当局救脱牧斋最适宜之人。况国器之父卜年与洪亨九同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两人本有通家之谊,尤便于进说乎?
牧斋借真诰“童真”之语以指佟姓,“凡佟姓即童姓。建州以佟为公姓,所以其南有佟家江。”(见孟森明元清系通纪正编壹永乐四年“十一月乙丑木楞古野人头目佟锁鲁阿等四十人来朝”条案语。)可谓巧合。“侍晨”用陆鲁望诗自注“仙之贵侣”,即前引受之撰国器妻钱氏寿序所谓“钱夫人者,大中丞辽海佟公之嘉耦也”,亦殊工切。
或疑浙江通志职官表载佟氏顺治六年始任浙江按察使,则似不能遣冯金二人于五年初由杭州至江宁。鄙意思远葬母后即随张存仁军驻杭州,张氏前虽以病乞休,但因代者陈锦未至,五年二月尚留杭州,则国器亦当于五年春随张存仁在杭州。故不必拘执方志之文,遂以鄙说为不合事实。又汇白遣冯金二人往金陵慰问牧斋,正如其后来在官闽时遣徐陈至常熟求牧斋作诗序之事相类。牧斋强拉“笺后人”之谊,认国器为妹丈,固极可笑,然佟夫人实亦非未受汉族文化之“满洲太太”,观其留黄媛介于僻园一事虽与钱柳有关,但亦由本人真能欣赏皆令之文艺所致也。
依佟俨若所记,当日在明人范围之内佟氏一族遭遇惨酷,可以想见,俨若一房幸与范文程有关,仅存遗种。卜年死后,其家迁居湖北,谅亦借熊飞百之楚党庇荫得以苟免,故牧斋陈氏墓志铭等文所言其家之流离困厄,殊非虚语。夫辽东之地自古以来为夷汉杂居区域,佟氏最初本为夷族,后渐受汉化,家族既众,其中自有受汉化深浅之分别。佟卜年一家能由科举出身,必是汉化甚深之支派。佟养性养真等为明边将,当是偏于武勇受汉化不深之房派。明万历天启间,清人欲招致辽东诸族以增大其势力,故特尊宠佟氏,不仅因其为抚顺之豪族,且利用其本为明边将,能通晓西洋火器之故。然则当日明清东北一隅之竞争,不仅争土地,并亦争民众。熊飞百欲借深受汉化之佟观澜以挽回已失之辽东人心,清高祖太宗欲借佟养性兄弟更招降其他未归附之汉族,则是言之,佟氏一族乃明清两敌国争取之对象。牧斋“佟氏忧愤录序”所言似涉夸大,若按诸当日情势,亦是实录也。寅恪尝论北朝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论江东少数民族标举圣人“有教无类”之义,论唐代帝系虽源出北朝文化高门之赵郡李氏,但李虎李渊之先世则为越郡李氏中偏于武勇、文化不深之一支,论唐代河北藩镇是一胡化集团,所以长安政府始终不能收复。今论明清之际佟养性及卜年事,亦犹斯意。至“佟佳”之称,其地名实由佟家而来,清代官书颠倒本末,孟心史已于明元清系通纪前编“毛怜卫设在永乐三年”条、正编贰宣德元年“十二月乙丑赐建州左等卫归附官军镇抚佟教化等钞采等物”条及正编肆正统五年九月己未“冬古河即栋卾河”等条,已详述之,不待更赘。噫!三百五十年间,明清国祚俱斩,辽海之事变逾奇。长安棋司未终,樵者之斧柯早烂矣。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七)
关于列朝诗集,凡涉及河东君者皆备述之,其涉及牧斋者则就修史复明两端之资料稍详言之。至于诗学诸主张,虽是牧斋著书要旨之一,但此点与河东君无甚关涉,故不能多所旁及,仅择录一二资料聊见梗概,庶免喧宾夺主之嫌。容希白庚君著有“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一文,(见岭南学报第壹壹卷第壹期。)甚为详审,然容君之文与拙作之范围及主旨不同,今唯转载其文中所引与本文有关者数条,其余读者可取并参之也。
牧斋遗事云: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殁,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栩栩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斋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寅恪案:“闺秀”二字应作“香奁”。)柳为勘定,故既景为图也。
寅恪案:河东君此小照不知尚存天壤间否?其自跋数语,遗事亦不备载其原文,殊为可惜。
今检列朝诗集闰集陸外夷朝鲜门“许妹氏”条(参明诗综陸伍下“许景樊”条)云:
许景樊字兰雪,朝鲜人。其兄筠封皆状元。八岁作广寒殿玉楼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适进士金成立,不见答于其夫。金殉国难,许遂为女道士。金陵朱状元〔之蕃〕奉使东国,得其集以归,遂盛传于中夏。柳如是曰:许妹氏诗,散华落藻,脍炙人口,然吾观其游仙曲“不过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间一万年”曹唐之词也,杨柳枝词“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说之词也,宫词“地衣帘额一时新”全用王建之句,“当时曾笑他人到,岂识今朝自入来”直钞王涯之语,“绛罗袱里建溪茶,侍女封缄结采花。斜押紫泥书敕字,内官分赐五侯家”则撮合王仲初“黄金合里盛红雪”与王岐公“内库新函进御茶”两诗而错直出之,“问回翠首依帘立,闲对君王说陇西”则又偷用仲初“数对君王忆陇山”之语也,次孙内翰北里韵“新妆满面频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则元人张光弼“无题”警句也。吴子鱼〔明济〕朝鲜诗选云:“游仙曲三百首,余得其手书八十一首。”今所传者多沿袭唐人旧句,而本朝马浩澜游仙词见西湖志余者亦窜入其中,凡塞上杨柳枝竹枝等旧题皆然。岂中华篇什流传鸡林,彼中以为瑯函秘册,非人世所经见,遂欲掩而有之耶?此邦文士搜奇猎异,陡见出于外夷女子,惊喜赞叹,不复核其从来。桐城方夫人采辑诗史,评徐媛之诗以“好名无学”四字,遍诮吴中之士女,于许妹之诗亦复漫无简括,不知其何说也。承夫子之命雠校香奁诸什,偶有管窥辄加椠记,今所撰录亦据朝鲜诗选,存其什之二三,其中字句窜窃,触类而求之,固未可悉数也。观者详之而已。
寅恪案:牧斋遗事所言河东君勘定列朝诗集闺秀一集事,可与相证。至王沄辋川诗钞陸“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云:“河梁录别久成尘,特倩香奁品藻新。云汉在天光奕奕,列朝新见旧词臣。”及自注云:“钱选列朝诗,首及御制,下注臣谦益曰云云,历诋诸作者,托为姬评。”则甚不公允。盖牧斋编列朝诗集,河东君未必悉参预其事,但香奁一集,揆以钱柳两人之关系及河东君个人兴趣所在,诸端言之,乃谓河东君之评语出于牧斋所假托,殊不近情理也。又胜时诗末两句即指列朝诗集乾集之上“太祖高皇帝”条所云“臣谦益所撰集,谨恭录内府所藏弆御制文集,冠诸篇首,以著昭代人文化成之始”等之类,夫牧斋著书,借此以见其不忘故国旧君之微旨。胜时自命明之遗逸,应恕其前此失节之愆,而嘉其后来赎罪之意,始可称为平心之论,今则挟其师与河东君因缘不善终之私怨,而又偏袒于张孺人,遂妄肆讥弹,过矣!
又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第壹柒通云:
乾集阅过附去。本朝诗无此集,不成模样。彼中禁忌殊亦阔疏,不妨既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
其第壹捌通云:
诸样本昨已送上,想在记室矣。顷又附去闰集五册,乙集三卷。闰集颇费搜访,早刻之,可以供一时谈资也。
寅恪案:此两札容君文中已引,今可取作胜时诗之注脚也。
关于牧斋者,请先论述其修史复明两端,然后旁及评议列朝诗集之诸说,更赘述牧斋与朱长孺注杜诗之公案,但此等不涉及本文主旨,自不必详尽也。
牧斋历朝诗集自序(据东莞容氏藏书)云:
毛子子晋刻历朝诗集成,余抚之忾然而叹。毛子问曰:夫子何叹?予曰:有叹乎,予之叹,盖叹孟阳也。曰:夫子何叹乎孟阳也?曰:录诗何始乎?自孟阳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此天启初年事也。越二十余年,而丁开宝之难,海宇板荡,载籍放失。濒死讼系,复有事于斯集。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乃以其间论次昭代之文章,搜讨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发凡起例,头白汗青,庶几有日。庚寅阳月,融风为灾,插架盈箱,荡为煨烬。此集先付杀青,幸免于秦火汉灰之余。呜乎!悕矣!追惟始事,宛如积劫。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哲人其萎,流风迢然。惜孟阳之草创斯集,而不能丹铅甲乙,奋笔以溃于成也。翟泉鹅出,天津鹃啼,海录谷音,咎征先告。恨余之不前死,从孟阳于九京,而猥以残魂余气,应野史亭之遗忏也。哭泣之不可,叹于何有?故曰,予之叹,叹孟阳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于丁者何居?曰:癸,归也。于卦为归藏。时为冬令,月在癸曰极。丁,丁壮成实也。岁曰彊圉。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于时为朱明,四十强盛之时也。金镜未坠,珠囊重理,鸿朗庄严,富有日新。天地之心,声文之运也。然则,何以言集,而不言选?曰,备典故,采风谣,汰冗长,访幽仄,铺陈皇明,发挥才调,愚窃有志焉。讨论风雅,别裁伪体,有孟阳之绪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请以俟世之作者。孟阳名嘉燧,新安程氏,侨居嘉定。其诗录丁集。余虞山蒙叟钱谦益也。集之告成,在玄黙执徐之岁,而序作于玄月十有三日。
寅恪案:此序作于顺治九年壬辰九月十三日。有学集壹捌耦耕堂诗序云:“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可知列朝诗集诸集虽陆续刻成,但至顺治十一年甲午,(参有学集壹柒“季沧苇诗序。”)其书始全部流行于世。”牧斋自序云“托始于丙戌”者,实因其平生志在修撰有明一代之国史,此点前已言及,茲不赘述。牧斋于丙戌由北京南还后,已知此志必不能遂,因继续前此与孟阳商讨有明一代之诗,仿元遗山中州集之例,借诗以存史。其时孟阳已前卒,故一身兼采诗庀史之两事,乃迫于情势,非得已也。(可参初学集捌叁“题中州集钞”。)且自序中如“国朝”“昭代”“开宝之难”及“皇明”等辞,皆于其故国之思、复明之志有关,容君文中多已言及之。唯牧斋不称“天宝之难”而言“开宝之难”者,盖天宝指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取北京,在此以前即清室并呑辽左,亦即第壹章所引“宴誉堂话旧”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意也。“海录”“谷音”者,“谷音”指杜本“谷音”而言,其书今已收入涵芬楼四部丛刊中,世所习知,“海录”指龚开“桑海遗录”而言,见吴莱渊颖集壹贰“桑海遗录序”,其书寅恪未得见也。牧斋于序中详言其编列朝诗集虽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于癸之例而止于丁,实寓期望明室中兴之意。(可参有学集壹柒“江田陈氏家集序”。)
前论牧斋“次韵盛集陶”诗已择录金堡遍行堂集捌“列朝诗传序”之文为释,茲再移录其他一节以证之。
文云:
覆瓿犁眉分为二集,即以青田分为二人。其于佐命之勋,名与而实不与,以为其迹非其心耳。心至,而迹不至,则其言长。迹至,而心不至,则其言短。观于言之长短,而见其心之所存。故曰:古之大人志士,义心苦调,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测其浅深者,斯亦千秋之笃论也。析青田为二人,一以为元之遗民,一以为明之功臣。则凡为功臣者,皆不害为遗民。虞山其为今之后死者宽假欤?为今之后死者兴起欤?吾不得而知,而特知其意不在诗。于是萧子孟昉取其传而舍其诗。诗者,讼之聚也。虞山之论以北地为兵气,以竟陵为鬼趣,诗道变,而国运衰,其狱词甚厉。夫国运随乎政本,王李钟谭非当轴者,既不受狱,狱无所归。虞山平生游好,皆取其雄俊激发,留意用世,思得当,而扼于无所试,一传之中三致意焉。即如王逢戴良之于元,陈基张宪之于淮,王翰之于闽,表章不遗余力。其终也恻怆于朝鲜郑梦周之冤,辨核严正,将使属国陪臣九京吐气,是皆败亡之余,而未尝移狱于其诗。则虞山之意果不在于诗也。或谓虞山不能坚党人之壁垒,而为诗人建鼓旗,若欲争胜负于声律者。人固不易知,书亦岂易读耶?
寅恪案:道隐论牧斋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并暗寓复明之意,而论诗乃属次要者。就寅恪所见诸家评列朝诗集之言,唯澹归最能得其款要。萧孟昉所抄当与今传世之钱陆燦本相同,皆不加删削悉存牧斋之旧文者。偶检牧斋尺牍中“与陆敕先”九通之七云:“承示娄东顾君论文书序,深讶其胸次繁富,识见超越。又复记存衰朽,不惜告之话言,赐以箴砭,其用意良厚,惜乎仆已灰心空门,拨弃文字,向所撰述流布人间者,不特味同嚼蜡,抑且贱比土梗,不复能扳附当世俊贤,相与掸弄翰墨,而上下其议论也。列朝诗人小传得加删削,幸甚。然古之神仙但有点铁成金者,若欲点粪溲为金银,虽钟吕不能,吾恐其劳而无功也。聊及之,以发足下一笑耳。日来从事华严疏钞,谢客之禁甚厉,虽足下相过,亦不能数数延见,辄书此以道意,不悉。”可知牧斋甚重视其列朝诗集小传,而不以顾氏之删节为然。(寅恪检阅周容春酒堂诗话,知鄮山手录列朝诗传亦稍加删节。特附记于此。)盖其书之主旨在修史,此点可与道隐之说互相印证也。至列朝诗集论诗之语虽多,茲以非本文之范围并主旨所在,故概从省略。读者可取原书观之,不须赘引。惟择录牧斋之文一二于下,以其言及陈子龙李雯黄淳耀,而此三人与河东君直接间接皆相关涉,饶有兴趣也。
有学集肆柒“题徐季白诗卷后”云:
余少不能诗,老而不复论诗,丧乱之后搜采遗忘,都为一集,间有评论,举所闻于先生长者之绪言,略为标目,以就正于君子。不自意颇得当于法眼,杂然叹赏,称为艺苑之金鎞。而一二诟厉者又将吹毛刻肤,以为大僇。老归空门,深知一切皆幻,付之卢胡而已。偶游云间,徐子季白持行卷来谒,再拜而乞言,犹以余为足与言者也。余窃心愧之。余之评诗,与当世觝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二李且置勿论,弇州则吾先世之契家也。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卮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戎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瑱。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嗟夫天地之降才与吾人之灵心妙智,生生不穷,新新相续。有三百篇则必有楚骚,有汉魏建安则必有六朝,有景隆开元则必有中晚及宋元,而世皆遵守严羽卿刘辰翁高廷礼之瞽说,限隔时代,支离格律,如痴蝇穴纸,不见世界,斯则良可怜愍者。如云间之诗,自国初海叟诸公以迄陈李,可谓极盛矣,后来才俊比肩接踵,莫不异曲同工,光前绝后。季白则其超乘绝出者也。生才不尽,来者难诬,必欲以一人一家之见评泊古今,牛羊之眼,但别方隅,岂不可笑哉?余绝口论诗久矣,以季白虚心请益,偶有棖触,聊发其狂言,亦欲因季白以錞于云间之后贤也。
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之四十五云:
蕴生诗自佳,非午溪辈之比。(寅恪案:“午溪”指元陈镒而言。镒有午溪集。可参四库提要壹陸柒。此集为孔旸编选,刘基校正。牧斋盖以孔旸目子晋,而自比于刘基也。)须少待时日,与陈卧子诸公死节者并传,已有人先为料理矣。其他则一切以金城汤池御之。此间聒噪者不少,置之不答而已。
又关于列朝诗集小传,复有正钱录一书,不得不略述之于下。
钱陆燦“汇刻列朝诗集小传序”略云:
〔康熙〕八年冬,汪钝庵〔琬〕招余与计甫草〔东〕黄俞邰〔虞稷〕倪暗公〔燦〕夜饮,论诗于户部公署。(寅恪案:“户部公署”指江陵西新关署。盖是时尧峰正榷此关税务也。见清史列传柒拾文苑传汪琬传。)出其集中有与梁侍御〔日缉〕论吴氏正钱录书。(此书见尧峰文钞叁贰。)钱则心知其为牧斋公,未知吴氏何人也。比余去金陵,馆常州董侍御易农〔文骥〕家。易农为余言,吴氏名殳,字修龄,工于诗,深于禅,其雅游也。(寅恪案:吴氏一名乔,其事迹及著述诸书所载颇亦不少,但光绪修昆新两县合志叁肆人物游寓门吴殳传,似较详备,读者可取参阅也。)遂就求其是录观之,大抵吴氏之论文专主欧苏,故讥弹诗集传不遗余力,亦不知吴君盖有为言之。一时走笔,代宾戏客难,驳正若干条。驳正者,驳其正也。(寅恪案:陆燦驳正之文共六条,茲不备引,读者苟取湘灵全文观之,则知修龄所正牧斋之言皆吹毛求疵者也。)当是时,余犹未识吴君也,十七年始与君会于东海尚书相国之家。(寅恪案:“尚书”指徐乾学,“相国”指徐元文。)易农适亦以事至,置酒相欢也。君慨然曰:曩殳以诗文谒牧斋公于虞山,不见答,不平之鸣,抨击过当,亦窃不意公等议其后矣。易农曰:无庸。是书具在,窃虞学者之择焉而不精,存吴氏之正,则读书家之心眼日细。又虞学者之语焉而不详,存钱氏之驳,则著作家之风气日上。一时以为笃论。
云间蔡练江澄鸡窗丛话云:
钝翁太史好排斥前辈,而于虞山尤甚。一日其密友吴江计孝廉东谓之曰:我昔登泰山顶,欲遗矢,若下山有四十里之遥,不可忍,遂于岩畔溺焉,而泰山不加秽也。汪知其刺己,跳跃谩骂,几至攘臂。
吴乔围炉诗话陸论陈卧子明诗选,推崇牧斋甚至。如:“献吉高声大气,于鳞绚烂铿锵,遇凑手题,则能作殻硬浮华之语以震眩无识,题不凑手,便如优人扮生旦,而身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宏嘉诗文为钱牧斋艾千子所抨击,丑态毕露矣。以彼家门径,易知易行,便于应酬,而又冒班马盛唐之名,所以屡仆屡起。”“全唐诗何可胜计,于鳞抽取几篇,以为唐诗尽于此矣。何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盗择(攫?)升斗,以为尽王家之蓄积哉?唐人之诗工,所失虽多,所收自好。卧子选明诗,亦每人一二篇。非独学于鳞,乃是惟取高声大气,重绿浓红,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诗不工,所取皆陈浊肤殻无味之物。若牧斋列朝诗早出,此选或不发刻耳。于鳞仿汉人乐府为牧斋所攻者,直是笑具(寅恪案:此条可参春酒堂诗话论李于鳞改古诗“枕郞左边,随郞转侧”之“左”为“右”条)”等条,皆是其例。(并可参同书叁论高棅唐诗品汇引牧斋之说条。)修龄之正钱录,乃正牧斋列朝诗传中其文不合于欧曾者,若论诗之旨,则全与牧斋相同。特标出此点,以免世人言正钱录者之误会。
复次,牧斋之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论诗乃属次要者。据上所引资料已足证明。茲并附述牧斋与朱长孺鹤龄注杜诗一重公案于此,以其亦与史事相关也。
新唐书贰佰壹文艺上杜审言传附甫传赞曰:
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牧斋笺注杜工部集首载诸家诗话引古今诗话一事云:
章圣(指宋真宗)问侍臣:唐时酒每斗价几何?丁晋公(指丁谓)奏曰:唐时酒每斗三百文。举杜诗以证。章圣大喜曰:杜甫诗自可为一代之史也。
可知牧斋之注引杜尤注意诗史一点,在此之前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所为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至其与朱长孺之争论,以资料过烦,又非本文之主旨,故不必备述,仅录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二十三于下,以见一斑。(可参牧斋尺牍上“与朱长孺”三通之二。)
文云:
杜笺闻已开板,殊非吾不欲流传之意。正欲病起面商行止,长孺来云松陵本已付梓矣。缪相引重,必欲糠秕前列,此尤大非吾意。再三苦辞,而坚不可固,只得听之。仆所以不欲居其首者,其说甚长。往时以笺本付长孺,见其苦心搜掇,少规正意,欲其将笺本稍稍补葺,勿令为未成之书可耳。不谓其学问繁富,心思周折,成书之后,绝非吾本来面目。又欲劝其少少裁正,如昨所标举云云。而今本已付剞劂,如不可待,则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晚年学道,深知一切皆空,呼牛呼马,岂惮作石林替身。以此但任其两行,不复更措一词。若笺本已刻,须更加功治定。既已卖身佛奴,翻阅疏钞,又欲参会宗镜,二六时中无晷刻偷闲。世间文字近时看得更如嚼蜡矣,杜注之佳否亦殊不足道也。或待深秋初冬此刻竣事,再作一序,申明所以不敢注杜与不欲流传之故,庶可以有辞于艺林也。昨石公云,义山注改窜后又有纰缪许多。彼能为义山功臣,独不肯移少分于少陵乎?治定之役,令分任之何如?热毒欲死,挥汗作字,阅过毁之。
足见牧斋初意本以所注杜诗尚未全备,于令长孺续补成之。后见长孺之书,始知其反客为主,以己身之著作为己陈之刍狗,故痛恨不置,乃使遵王别刊所著,与朱书并行。前于第叁章论宋辕文上牧斋书,曾详引朱长孺致梅村书。朱氏此札作于牧斋身后,虽力排辕文之谬说,持论甚正,但亦阴为己身辩护前此注杜与朱长袭用牧斋旧作之故也。今梅村家藏稿中未见关涉长孺此书之文,不知是否骏公置之不答,抑或后来因涉及牧斋,遂被删削耶?考乾隆三十四年后清廷禁毁牧斋著述,梅村集虽撤去牧斋之序可以流通,颇疑其诗文中仍有删去与牧斋有关之篇什不少。如今梅村家藏稿内未见有挽钱悼柳之作,殊不近事理。或因清高宗早岁所撰乐善堂全集曾赋题吴梅村集诗,赞赏备至,倘梅村集内复发现关涉称誉牧斋之作,则此独裁者将无地自容。岂当日诸臣及吴氏后人遂于家藏稿中删削此类篇什,借以保全帝王之颜面欤?久蓄此疑,未敢自信,特附于此,以俟更考。
复次,朱长孺愚庵小集拾“与李太保囗囗论杜注书”略云:
杜注刻成,蒙先生惠以大序,重比毬琳。子美非知道者,此语似唐突子美。然子美自言之矣: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此语正可与子美相视莫逆于千载之上也。杜诗注错出无伦,未有为之剪截而整齐之者,所以识者不能无深憾也。近人多知其非,新注林立,尽以为子美之真面目在是矣。然好异者失真,繁称者寡要,如“聊飞燕将书”,乃西京初复,史思明以河北诸州来降,故用聊城射书事。今引安禄山降哥舒翰,令以书招诸将,诸将复书责之。此于收京何涉也。“豆子雨已熟”,本佛书,譬如春月下诸豆子,得暖气色寻便出土。伪苏注以豆子为目睛,既可笑矣。今却云赞公来秦州,已见豆熟。夫“杨枝”用佛经,“豆子”亦必用佛书。若云已见豆熟,乃陆士衡所讥挈甁屡空者,子美必不然也。“旷原延冥捜”原出穆天子传,今妄益云原昆仑东北脚名,此出何典乎?“何人为觅郑瓜州”,瓜州见张礼游城南记。今云郑审大历中为袁州刺史,审刺袁州安知不在子美没后乎?地理山川古迹,须考原始及新旧唐書元和郡县志,不得已乃引寰宇记长安志以及近代书耳。“春风回首仲宣楼”,应据盛弘之荊州记甚明。今乃引方舆胜览高季兴事。季兴五代人也。季兴之仲宣楼岂即当阳县仲宣作赋之城楼乎?以上特略举其概,他若黄河十月冰,三车肯载书,危沙折花当诸解皆凿而无取。虽其说假托巨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
寅恪案:长孺此札有数问题,一为朱氏杜工部诗辑注付印之时间,二为此札是否拟作,三为李太史究为何人。茲分别略论之。
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共为三十通,其第贰壹通至第叁拾通皆关于注杜之事,前已略引,其中屡有言及钱朱二注开版事,但不知何故,于康熙三年甲辰牧斋逝世之前两书俱未曾全部付梓。
今据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朱鹤龄杜工部诗辑注观之,卷首补钞钱谦益序,后附牧斋手札云:
杜注付梓,甚佳。但自愧糠秕在前耳。此中刻未必成,即成,不妨两行也。草复。
其后又有朱鹤龄附记云:
愚素好读杜,得蔡梦弼草堂本点校之,会粹群书,参伍众说,名为辑注。乙未(顺治十二年)馆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见而许可,遂检所笺吴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钞,益广搜罗,详加考核,朝夕质疑,寸笺指授,丹铅点定,手泽如新。卒业请序,箧藏而已。壬寅(康熙元年)复馆先生家,更录呈求益。先生谓所见颇有不同,不若两行其书。时虞山方刻杜笺,愚亦欲以辑注问世。书既分行,仍用草堂原本,节采笺语,间存异说。谋之同志,咸谓无伤。是冬馆归,将刻样呈览,先生手复云云,见者咸叹先生之曲成后学,始终无异如此。今先生往矣,函丈从容,遂成千古,能无西州之痛。松陵朱鹤龄书。
季振宜钱注杜诗序略云:
丙午(康熙五年)冬予渡江访虞山剑门诸胜,得识遵王。一日指杜诗数帙,泣谓余曰: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凡笺注中未及记录,特标之曰具出某书某书。往往非人间所有,独遵王有之。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年未具。丁未(康熙六年)夏,予延遵王渡江,商量雕刻。遵王又矻矻数月,而后托梓人以传焉。康熙六年仲夏泰兴季振宜序。
寅恪案:钱注杜诗全部刻成于康熙六年,朱注杜诗则未知于何时全部刻成。鹤龄附记作于牧斋去世之后,但未署年月,其愚庵小集柒“杜诗辑注序”(此序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亦未言刊行之时间也。后检亭林佚文辑补“与人札”云:“十年间别,梦想为劳。老仁兄闭户著书,穷探今古,以视弟之久客边塞,歌儿虎而畏风波者,琼若霄凡之隔矣。正在怀思,而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仅得所注杜集一卷。读其书,即不待尺素之殷勤,而已如见其人也。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不必傍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弟三十年来并无一字流传坊间,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道远未得寄呈,偶考杜诗十余条,咐便先寄太原。旅次炙冻书次,奉候起居,不庄不备。”亭林此札所寄与之人颇似长孺,(可参清史列传陸捌及康熙刻潘柽章松陵文献拾朱鹤龄传。)除札中“闭户著书”之言及有关注杜事与鹤龄传相合外,愚庵小集叁载“送潘次耕北游”七古末二句云“鹿城顾子(自注:“宁人。”)久作客,为我传讯今何如”,更与札中“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等语适切。据徐遁弇嘉辑顾亭林先生诗笺注卷首所附顾亭林先生诗谱略云:“〔康熙〕八年己酉,潘节士之弟来远受学二首。”(寅恪案:此诗见亭林诗集肆。)又引吴映奎顾亭林年谱云:“冬抵平原,潘次耕来受学。”可知次耕北游之时间为康熙八年,其时朱氏杜注仅有一卷,足证其全部刻成必在康熙六年季氏刻牧斋杜诗笺注之后也。
复检愚庵小集拾“寄徐太史健庵论经学书”略云:
愚先出〔尚书〕埤传是正于高明长者,〔汪〕钝翁先生见之,急捐槖佽镌,为诸公倡。今已就其半矣。草泽陈人从未敢缄牍京华,特以今日文章道义之望咸归重于先生,又昔年忝辱交游之末,故敢邮寄所梓,上呈乙览。倘中有可采,望赐以序言,导其先路,庶几剞劂之役可溃于成。
同书补遗壹“徐健庵太史过访”五古略云:
亭林余畏友,卓荦儒林奋。三张才并雄,景阳名早晟。酷似舅家风,吾党推渊镜。愍余空槖垂,兼金助雕锓。
由此观之,长孺之书必非一次刻成,助其雕锓者亦必非一人所能为力。但徐氏虽佽镌长孺之书,而不言及杜注,必与之无涉也。
二,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李太史序,若非因避忌删去,则本无其序,长孺之文不过假设此题,借以驳牧斋之笺注耳。其札中所举之注文,如“聊飞燕将书”见钱注拾“收京”诗三首之一“燕将书”注,“豆子雨已熟”见钱注叁“别赞上人”诗“豆子”注,“人生五马贵”见钱注拾“送贾阁老出汝州”诗“五马”注。诸条即是例证,可不备引。至书中所云“其说假托巨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牧斋与长孺因注杜而发生之纠纷虽与遵王颇有关涉(见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及牧斋杜诗笺注自序等),钱注本附刻前又如李氏所言“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所未具”,但其所补当为牧斋所标出,未及记录者非出诸遵王也。(可参下引有学集叁玖“复吴江潘力田书”“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愠,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等语。)长孺不便驳斥牧斋,故作此指桑骂槐之举,斯岂长孺所谓“怨而不忍直致其怨,则其辞不得不诡谲曼衍”者哉?(见愚庵小集贰“西昆发微序。”)
又牧斋杜诗笺注自序云:
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考旧注以正年谱,仿苏注以立诗谱,地里姓氏,订讹斥伪,皆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
牧斋借遵王之言以诋斥长孺,今读者取钱朱两注自见。今观朱氏辑注中或全部不著“钱笺”,如朱注伍“洗兵马”即是其例。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长孺以其与少陵原作无甚关系,概从删削,殊失牧斋笺注之微旨。或偶著“钱笺”,但增损其内容,如朱注壹叁秋兴八首中有仅录钱注“笺曰”之一部份,而弃其“又曰”之文,遂将笺注割裂窜易,宜其招致牧斋之不满。又或用其意而改其词,如取朱注壹“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之“钱笺”与钱注玖此题所笺之原文比较,则知愚庵所改即牧斋托为遵王之言“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等语所指者,此点尤为牧斋所痛恨也。
三,若朱注杜诗卷首原有李序,则长孺此札何以讳太史之名而不书,其中必有待发之覆。颇疑“李太史”乃李天生因笃。据雪桥诗话贰云:“李天生尝以四十韵长律赠曹秋岳,秋岳叹为风雅以来仅有斯制。初入都,南人易之。一日宴集,语杜诗应口诵。或谓偶熟,复诘其他,即举全部,且曰吾于诸经史类然,愿诸君叩之。一座咋舌。”天生既熟精杜诗,其为长孺作杜注序自有可能也。
今虽未发现长孺直接于天生有关之诗文,但两人之间错互间接之材料颇复不少。如清史列传陸陸李因笃传略云:
李因笃字天生,陕西富平人。明诸生。康熙间诏举博学鸿儒,因笃夙负重名,公卿交荐,母劝之行,试列一等,授翰林院检讨。未逾月,以母老乞养。疏曰:比者内阁学士项景襄李天馥大理寺少卿张云翼等旁采虚声,联呈荐牍,陕西巡抚促臣赴京。臣自念臣母年逾七十,属岁多病,困顿床褥,转侧需人。臣止一弟因材,从幼过继。臣年四十有九,并无儿女,跬步难离。屡具呈辞,叠奉部驳。痛思臣母垂暮之年,不幸身婴残疾,臣若贪承恩诏,背母远行,必致倚门倚闾,夙病增剧。况衰龄七十,久困扶床,辇路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已远,回西景以无期,万一有为人子所不忍言者,则风木之悲何及,甁罍之耻奚偿,臣永为名教罪人。不惟始进已乖,无颜以对皇上,而循陔负咎,躁进贻讥,则于荐臣亦为有靦面目。皇上至仁至孝,远迈前朝,而甘违老亲,致伤风化,有臣如此,安所用之?査见行事例,凡在京官员家无次丁,听其终养。臣身为独子,与例正符。伏祈特沛恩慈,许臣归养。母殁仍不出,因笃性慷直,然尚气节,急人之急。顾炎武在山左被诬陷,因奔走三千里为脱其难。(寅恪案:此事可参亭林诗集肆“子德李子闻余在难,特走燕中告急诸友人,复驰至济南省视。于其行也,作诗赠之”五言排律,及蒋山佣残稿贰“与人书”第贰通“富平李天生因笃者,三千里赴友人之急,疾呼辇上,协计槖亶,驰至济南,不见官长一人而去”等语。)尝著诗说,炎武称之曰毛郑有嗣音矣,与毛奇龄论古韵不合。奇龄强辩,炎武是因笃而非奇龄。
亭林文集叁“与李湘北(天馥)书”(并见蒋山佣残稿贰题作“与李湘北学士书”)云: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征好士之忱,尤羡拔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回西景以无期,则甁罍之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实人伦之本。是用溯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执事宏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徼俞允,俾得归供茮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草矣。
蒋山佣残稿贰“与梁大司农书”([顾]衍生注:“讳清标,字玉立。”)云:
谨启,关中布衣李君因笃,昔年尝以片言为介,上谒庭墀,得蒙一顾之知,遂预明扬之数。在于流俗,岂非至荣!然而此君母老且病。(衍生注:“下与与李学士书同。”)
同书叁“答李子德(因笃)第贰通云:
老弟宜将令伯陈情表并注中事实录出一通,携之笥中。在己不待书绅,示人可以开墙面也。以不预考为上上,至嘱至嘱!此番入都不妨拜客,既为母陈情,则望门稽首亦不为屈。虽逢门便拜,岂有周颙种放之嫌乎?梁公(原注:“清标。”)有心人,若不得见,可上书深切恳之。(寅恪案:前论牧斋之脱祸与梁氏有关,此亦一旁证也。)外又托韩元少(菼)于馆中诸公前赞成,亦可一拜。旁人佞谀之言塞耳勿听,凡见人但述危苦之情,勿露矜张之色,则向后声名高于征书万万也。又“同年”二字切不可说,说于布衣生监之前犹可,说于两榜之前此恨将不可解。此种风气相传百余年矣,亦当知之。至都数日后,速发一字于提塘慰我。
徐嘉顾亭林先生诗笺注壹陸“寄次耕,时被荐在燕中”五古略云:
关西有二士,立志粗可称。虽赴翘车招,犹知畏友朋。或有金马客,问余可同登。为言顾彥先,唯办刀与绳。(寅恪案:“关西有二士”指李天生因笃及王山史弘撰。见徐嘉注所引亭林文集叁“与李星来源”第贰通“关中三友,山史辞病不获而行,天生母病,涕泣言别。[李]中孚[颙]至以死自誓而后免。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等语。)
愚庵小集伍“垂虹亭过徐太史公肃舟中”云:
(诗略。)
同书补遗壹“送潘次耕应举入都”二首云:
( 诗略。)
有学集叁玖“复吴江潘力田书”(可参松陵文献卷首潘柽章传)云:
杜诗新解不欲署名,曾与长孺再三往复。日来翻阅华严,漏刻不遑,都无闲心理此长语。顷承翰教,拳拳付嘱,似有意为疏通证明之者。不直,则道不见,请讼言而无诛可乎?仆之笺杜诗发端于卢德水、程孟阳诸老云:何不遂举其全?遂有小笺之役,大意专为刊削有宋诸人伪注谬解,烦仍春驳之文,冀少存杜陵面目。偶有诠释,但据目前文史,提纲撮要,宁略无烦,宁疏无漏。深知注杜之难,不敢以削稿自任,置之箧衍,聊代荟蕞而已。长孺授书江村,知其笃志注杜积有岁年,便元本相付曰:幸为我遂成之。略为发凡起例,擿抉向来沿袭俗学之误。别去数年,来告成事,且请为序。妄意昔年讲授大指,尚未辽远,欣然命笔,极言注诗之难与所以不敢注杜之本意,其微指具在也。既而以成书见示,见其引事释文楦釀杂出,间资嗢噱,令人喷饭,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慍,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亦不能不心折而去。亡何,又以定本来,谓已经次第芟改,同里诸公商榷详定,醵金授梓,灼然可以悬诸国门矣。乘间窃窥其稿,向所指纰谬者约略抹去,其削而未尽者,疮瘢痂盖,尚落落卷帙间。杜诗非易注之书,注杜非聊尔之事,固不(此处八字不清),终不(此处五字不清),冀幸举世两目尽夹,而以为予雄也。诸公既共订此事,必将探珠搜玉,尽美极玄,为少陵重开生面。鄙人所期望者如是足矣,又何容支离攘臂于其间乎?来教谓愚贱姓氏,挂名简端,不惟长孺不忘渊源,亦诸公推轂盛意。词坛文府,或推或挽,鹊巢鸠居,实有厚幸。仆所以不愿厕名者,扪心抚己,引份自安,不欲抑没矜慎注杜之初意,非敢倔强执拗,甘自外于众君子也。来教申言前序九鼎已冠首简。斯言也,殆虑仆慭有后言,而执为要质者。若是,老夫亦有词矣。未见成书先事奖许,失人失言,自当二罪并案。及其见闻违互,编摩庞杂,虽复两耳耸听,亦自有眼有口,安能糊心敉目,护前遮过,而喑不吐一字耶?荒村暇日,复视旧笺,改正错误凡数十条。推广略例,胪陈近代注杜得失,又二十条。别作一叙,发明本末。里中已杀青缮写,仆以耻于抗行,止之。今以前序为息壤,而借以监谤,则此序正可作忏悔文,又何能终锢之勿出乎?仆生平痴肠热血,勇于为人,于长孺之注杜郑重披剥、期期不可者,良欲以古义相勖勉,冀其自致不朽耳。老耄昏忘,有言不信,不得已而求免厕名,少欲自列,而诸公咸不以为然,居然以岐舌相规,以口血相责。匹夫不可夺志,有闵默窃叹而已。少年时观刘子骏与杨子云书从取方书入箓贡之县官,而子云答书曰君不欲胁之以威、凌之以武,则缢死以从命。私心窃怪其过当。由今言之,古人矜重著作,不受要迫,可谓子云老不晓事哉?余生残劫,道心不坚,稍有棖触,习气迸发。兄为我忘年知己,想见老人痴顽、茹物欲吐之状。传示茂伦兄,(寅恪案:“茂伦”为吴江顾有孝之字。卢纮所刻江左三大家诗钞中之牧斋诗钞,即有孝与吴江赵沄同辑者。)当开堂一笑也。
寅恪案:依上引资料,可知长孺与亭林及徐潘二氏兄弟殊有关系,而诸人与天生尤为密切。长孺本与曹秋岳交好(可参愚庵小集补遗壹“献曹秋岳侍郞三十韵”诗并曹秋岳溶静惕堂诗集叁陸“朱长孺以尚书埤穿见贻,因伤右吉”诗,及同书同卷“李天生以修明史授简讨不拜请养归秦寄怀四首”),若不因曹氏,亦可由诸人间接请天生作序。至其所以不著“李太史”之名者,疑长孺不欲子德牵入注杜之纠纷也。牧斋“复吴江潘力田书”乃其平生所作文中妙品之一,盖钱朱注杜公案错综复杂,牧斋叙述此事首尾曲折,明白晓畅,世之考论此问题者苟取而细绎之,则知钱朱两人及常熟吴江两地文人之派别异同,可不须寅恪于此饶舌矣。故不避繁琐之讥详尽录之,通人君子或不以为可厌可笑也。
总而言之,上列三问题皆为假设,实无确证,姑备一说于此云尔。
复有可附论者,觚剩壹吴觚上“力田遗诗”条云:
潘柽章著述甚富,悉于被系时遗亡,间有留之故人家者,因其罹法甚酷,辄废匿之。如杜诗博议一书,引据考证,纠讹辟舛,可谓少陵功臣,朱长孺笺诗多所采取,竟讳而不著其姓氏矣。
寅恪案:长孺袭用力田之语而不著其名,不知所指何条,但长孺康熙间刻杜诗辑注时牧斋尚非清廷之罪人,故其注中引用牧斋之语可不避忌。至若柽章,则先以御于庄氏史案为清廷所杀害,其引潘说而不著其名,盖有所不得已。玉樵之说未免太苛而不适合当时之情事也。
又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五通,其第叁通云:
都中书至,言次耕奉母远行,不知所往。中孚即作书相庆。绵山之谷弗获介推,汶上之疆堪容闵子,知必有以处此也。
蒋山佣残稿叁“与次耕”云:
曲周接取中之报,颇为惜之。吾弟今日迎养都门,既必不可,茮水之供谁能代之?宜托一亲人照管,无使有尸饔之叹。不记在太原时相与读寅旭书中语乎?(寅恪案:王锡阐字寅旭,江苏吴江人,事迹见清史列传陸捌本船。)又既在京邸,当寻一的信与嫂侄相闻。即延津在系,亦须自往一看。此皆吾辈情事,亦清议所关,不可阙略也。(寅恪案:“嫂侄”二字可参亭林文集伍“山阳王君墓志铭”“余有潘力田死于杭,系累其妻子以北”等语。)
寅恪案:亭林之不欲次耕得中博学鸿词科,观此二札可知。但何以天生之举鸿博,亭林虽托友人代请清廷许其归家养母,并不如其对次耕之痛惜者,盖天生与次耕之情事有所不同。晋书捌捌王裒传略云:“王裒字伟元,元城阳营人也。父仪,高亮雅直,为文帝司马。东关之役,帝问于众曰:近日之事睡任其咎?仪对曰:责在元帅。帝怒曰:司马欲委罪于孤邪?遂引出斩之。裒少立操尚,行已以礼,痛父非命,未尝西向而坐,示不臣朝廷也。于是隐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然则潘耒之兄柽章以庄氏史案为清廷杀害,亭林之意次耕亦应如伟元之三征七辟皆不就也。
茲有一事出于牧斋当日与长孺争论注杜时意料之外者,即牧斋不为南浔庄氏史案所牵累事也。牧斋与潘力田柽章吴赤溟炎之撰述明史记极有关系,观牧斋著作中有关此类材料亦不少,今择录一二于下。
牧斋外集捌修史小引云:
谦益白:盖往昔滥尘史局,窃有意昭代编年之事。事多觝牾勿就。中遭废弃,日夕键户,荟蕞所辑事略,颇可观览。天不悔祸,绛云一炬,靡有孑遗。居恒忽忽,念海内甚大,何无一人可属此事者。近得松陵吴子赤溟潘子力田,奋然有明史记之役,所谓本纪书表世家列传,一仿龙门,取材甚富,论断甚严。史家三长,二子盖不多议。数过余,索烬余及询往时见闻。余老矣,耳聩目眊,无以佐二子,然私心幸二子旦夕成书,得一寓目。又惧二子以速成自愉快,与市肆所列诸书无大异也。乃二子不要名,不嗜利,不慕势,不附党,自矢必成,而不求速。曰:终身以之。然则此事舍二子其又谁属?余因思海内藏书家及与余讲世好者不能一一记忆,要之,此书成自关千秋不朽计,使各出所撰著及家藏本授之二子,二子必不肯攘善且忘大德也。敢代二子布告同人,毋以我老髦而慭遗我,幸甚!幸甚!
有学集叁捌“与吴江潘力田书”略云:
春时枉顾,深慰契阔。老人衰病,头脑冬烘,不遑攀留信宿,扣击绪论,别后思之重以为悔。伏读国史考异,援据周详,辨析详密,不偏主一家,不偏执一见。三复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传也。一官史局,半世编摩,头白汗青,迄无所就,不图老眼见此盛事。墙角残书或尚可资长编者,当悉索以备搜采。西洋朝贡典录乞仍简还,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志不复裁书,希道鄙意。
同书叁玖“复吴江潘力田书”(此札关于注杜事者,前已详引,可参阅)略云:
手教盈纸,详论实录辨证,此鄙人未成之书亦国史未了之案。考异刊正,实获我心,何自有操戈入室之嫌?唱此论者似非通人。吹万自己,不必又费分疏也。东事记略东征信史也。人间无别本,幸慎重之。俞本纪录作绛云灰烬。诸候陆续寄上,不能多奉。
有学集补“答吴江吴赤溟书”(近承潘景郑君寄示牧斋“吴江吴母燕喜诗”七律一首,虽是寻常酬应之什,无甚关系,但其中有“野史亭前视膳余”句,亦可推知牧斋此书与此诗同为一时所作,并足见两人交谊之密切也。)略云:
三十余年留心史事,于古人之记事记言、发凡起例者,或可少窥其涯略。倘得布席函丈,明灯促席,相与讨论扬榷,下上其议论,安知无一言半辞可以订史乘之疑误、补掌故之缺略者。言及于此,胸臆奕奕然,牙颊痒痒然,又惟恐会晤之不早,申写之不尽也。门下能无冁然一笑乎?所征书籍可考者仅十之一二,残编啮翰,间出于焦烂之余,他日当悉索以佐网罗,不敢爱也。老病迂诞,放言裁复,并传示力田兄共一捧腹。
亭林文集伍“书吴(赤溟炎)潘(力田柽章)事”略云:
庄名廷鑨,目双盲,不甚晓古今,以史迁有左丘失明乃著国语之说,奋欲著事。其居邻故阁辅朱公国桢家,朱公尝取国事及公卿志状疏草命胥钞录,凡数十帙,未成书而卒。廷鑨得之,则招致宾客,日夜编辑为明书,书冗杂不足道也。廷鑨死,无子,家赀可万金。其父允遂梓行之。慕吴潘盛名,引以为重,列诸参阅姓名中。书凡百余帙,颇有忌讳语,本前人诋斥之辞未经删削者。庄氏既巨富,浙人得其书往往持而恐吓之,得所欲以去。归安令吴之荣告诸大吏,大吏右庄氏,不直之荣。之荣入京师,摘忌讳语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执庄生之父及其兄廷钺及弟侄等并列名于书者十八人,皆论死,其刻书鬻书并知府推官之不发觉者亦坐之。发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没其家产。所杀七十余人,而吴潘二子与其难。方庄生作书时属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学,竟去,以是不列名,获免于难。二子所著书若干卷,未脱稿,又假予所蓄书千余卷尽亡。予不忍二子之好学笃行而不传于后也,故书之。且其有实史才,非庄生者流也。
寅恪案:当日风习,文士著作其首多列显著名人“鉴定”“参阅”字样,借作宣传并引为自重,如江左三大家诗钞中之牧斋诗钞,卷目下所载参订姓氏,上卷为谈允谦等,中卷为季振宜等,下卷为张养重等,即是其例。揆以牧斋此时之声望及与力田赤溟之交谊,庄氏明书刻行,当共潘吴列名参阅无疑。然庄书竟不载钱氏之名,必因长孺注杜,牧斋坚不肯挂名简端,至举扬子云故事为比,辞旨激烈,潘吴遂不敢借此老之名字以为庄氏标榜也。
噫!当郑延平率舟师入长江,牧斋实预其事,郑师退后虽得苟免,然不久淸世祖殂逝,幼主新立,东南人心震动,故清廷于江浙区域特加镇压。庄氏史案之主要原因实在于此。今日观之,牧斋与长孺虽争无谓之闲气,非老皈空门者之所应为,终亦由此得免于庄案之牵累,否则河东君又有如在黄毓祺案时代死从死之请矣。天下事前后因果往往有出于意料之外者,钱朱注杜公案斯其一证耶?论牧斋编辑列朝诗集尤重修史事,因并附及之。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八)
论列朝诗集既竟,请略述钱柳复明之活动。
今就所存材料观之,关于牧斋者不少,若多加考述则非本文之主旨,故择其关于河东君者详言之,其他牧斋活动之主要者亦稍稍涉及,聊见两人同心同志之梗概也。
河东君在崇祯甲申以前之作品,如陈卧子汪然明及牧斋等所镌刻者,已传播一时,故声名藉甚。至弘光南都小朝廷时,河东君此期应有作品,但以关涉马阮之故,疑为牧斋所删削不存。南都既倾覆,牧斋被黄毓祺案之牵累,赖河东君助力得以脱免,遂于顺治四年丁亥河东君三十生日时特和东坡西台寄弟诗,遍示亲友,广事宣传。是后虽于有学集中间附有其篇什,如和牧斋庚寅人日及赠黄若芷大家等诗外,别无所见。此固由牧斋逝世,河东君即以身殉,赵管夫妇及孙爱等不能收拾遗稿所致,但亦因河东君志在复明,意存韬晦,与前此之情况迥异故也。
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其一云:
乱后撰述,不复编次,缘手散去,存者什一。荊妇近作当家老姥,米盐琐细枕籍,烟熏掌薄,十指如锥,不复料理研削矣。却拜尊命,惭惶无地。
其三略云:
八十老叟,余所几何?既已束身空门,归心胜谛,何暇复沉湎笔墨,与文人才子争目睫之短长哉?秋柳新篇为传诵者攫去,伏生已老,岂能分兔园一席,分韵忘忧?白家老媪,刺促之下,吟红咏絮,邈若隔生。无以仰副高情,思之殊惘惘也。
王士祯感旧集壹“钱谦益”条,卢见曾补传引古夫于亭杂录云:
余初以诗贽于虞山钱先生,时年二十有八。
清史列传玖王士祯传略云:
王士祯山东新城人,顺治十五年进士,十六年授扬州府推官。圣祖仁皇帝康熙三年总督郞廷佐巡抚张尚贤疏荐其品端才敏,奉职最勤。总河朱之锡亦以委盘河库,综覈精详,协助堤工,剔除蠧弊,疏荐。下部叙录,内升礼部主事。(康熙)五十年五月卒于家,年七十有八。
寅恪案:渔洋初以诗贽于牧斋,乃在顺治十八年。故牧斋书有“八十老叟”之语。此时距郑延平率师入长江失败后不久,牧斋实参预大木此举。白门秋柳一题,钱柳俱涉嫌疑,自不欲和韵,否则“秋柳”原诗即使为人攫去,亦可重抄传寄。其答渔洋之言不过推托之辞耳。至河东君是否真如牧斋所谓“当家老姥,十指如锥,吟红咏絮,邈若隔生”,亦殊有疑问。盖此时固不免多少为家务所干扰,但以当日士大夫之生活状况言,绝不致无挥毫作字之余暇。然则所谓“白家老媪刺促下”,仍是婉言辞谢,借以免却外间之招摇而已。呜呼!当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时,谢象三目之为“白氏女郞”;当王贻上请其和秋柳诗时,牧斋目之为“白氏老媪”。二十余年间人事之变迁如此。牧斋诗云:“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见有学集叁夏五诗集“留题湖舫”二首之二。第肆章已引。)渔洋山人虽非旧朝遗老,然亦生于明季,钱柳不肯和秋柳诗之微意,或能有所感悟欤?
夫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据有学集拾红豆诗二集“后秋兴八首。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其五云:“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并见遵王注本投笔集。)当时牧斋迫于不得已而往北京,但河东君独留南中,仅逾一岁,即顺治三年秋,牧斋遂返故里,可知钱柳临别时必有预约,两人以后复明之志愿即决定于离筵之际矣。丁亥春黄毓祺之案,牧斋实预其事,距前此白门分手时亦不过一年有半也。黄毓祺案牧斋虽得苟免,然复明之志仍不因此而挫折。今就牧斋作品中所能窥见者,即游说马进宝反清一事。(寅恪案:马氏于顺治十四年九月清廷诏改其名为“逢知”。见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关于牧斋本身之活动茲可不详引,但涉及河东君者则备论述之,以明本文宾主轻重之旨也。
今检瞿忠宣公集伍“留守封事”类“奏为天意扶明可必,人心思汉方殷,谨据各路蜡书具述情形,仰慰圣怀,更祈迅示方略,早成中兴伟业事”略云:
臣子壬午举人元锡,因臣孙于去腊离家,未知其到粤消息,遣家僮胡科探视。于(永历三年己丑)七月十五日自家起程,今月十六日抵臣桂林公署,赍帯臣同邑旧礼臣钱谦益寄臣手书一通,累数百言,绝不道及寒温家常字句,惟有忠驱义感溢于楮墨之间。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画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据言:“难得而易失者时也,计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当局,如奕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着,有要着,有急着。善奕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着即要着也,今之要着即全着也。(寅恪案:顾苓塔影园集壹“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以隐语作楸枰三局,寄广西留守太保瞿公。”今有学集中固多观棋之作,可称隐语,然与此书之明显陈述者绝不相类。投笔集后秋兴之六第肆首云:“腐儒未谙楸枰谱,三局深惭堇帝思。”及后秋兴之十二第叁首云:“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牧斋诗语即指此致稼轩书言。岂云美虽间接获知其事,而未亲见原书,遂致有此误会耶?至其列此事于黄案之前,其时间先后之讹舛,更不待辨矣。)夫天下要害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长淮汴京,莫非都会,则宜移楚南诸勋重兵全力以恢荊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然后移荊汴之锋扫清河朔。其次所谓要着者,两粤东有庾关之固,北有洞庭之险,道通滇黔,壤邻巴蜀。方今吴三桂休兵汉中,三川各郡数年来非熊(指王应熊)在彼,联络布置,声势大振,宜以重兵径由遵义入川。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荊襄。倘以刍言为迂而无当,今惟争急着是问。夫弈棋至于急着,则苟可以救败者无所不用。迩者燕京特遣恭顺致顺怀顺三(逆?)进取两粤。(寅恪案:清史列传柒捌尚可喜传略云:“崇德元年四月封智顺王。顺治三年八月同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征湖南。”牧斋书中“智顺”作“致顺”,乃音近笔误。原缺一字,今以意补为“逆”字。盖此三人者在清为顺,在明为逆也。)因怀顺至吉安忽然缢死,故三路之师未即渡洞庭、过庾岭,然其势终不可遏,其期谅不甚远,岂非两粤最急时乎?至彼中现在楚南之劲敌惟辰常马蛟麟为最。传闻此举将以蛟麟为先锋,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虏?)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蛟麟倘果翻然乐为我用,则王师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长江,将处处必多响集。我得以完固根本,养精蓄锐,恢楚恢江,克复京阙。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稿自裁。”等语。臣反复披阅,虽谦益远隔万里,而彼身为异域之臣,犹知眷恋本朝,早夜筹维,思一得以图报效,岂非上苍悔祸,黙牗其衷,亦以见天下人心未尽澌灭,真祖宗三百年恩养之报。臣敢不据实奏闻。伏祈皇上留意详阅,特赐鉴裁。臣缮疏方毕,适原任川湖督臣万年策自平溪卫取路黎靖来至桂林,具述虞镇马回子驻兵常德,实有反正之心。回子即名蛟麟者也。以情事度之,钱谦益楸枰三局揣摩之语,确相吻合,似非无据。岂非楚南拨云见日之时,而中兴之一大机会耶?永历三年九月囗囗日具奏。
据此,牧斋致稼轩书作于顺治六年己丑之秋,其中已言及马进宝,故次年庚寅即有往金华游说马氏之事。
更可注意者,即说马之举实与黄梨洲有关。
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此条第肆章已引,茲为便利论述,故重录之)云:
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指顺治七年庚寅)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鲒埼亭集壹壹“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略云:
公既自桑海中来,杜门匿景,东迁西徙,靡有宁居。又有上变于大帅者,以公为首,而公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以南援。
黄炳垕编黄梨洲先生年谱中“顺治七年庚寅”条云:
三月,公至常熟,馆钱氏绛云楼下,因得尽翻其书籍。
寅恪案:太冲三月至常熟,牧斋五月往金华,然则受之此次游说马进宝实梨洲所促成无疑。观河东君特殷勤款待黄氏如此,则河东君之参预劝马反清之政治活动,尤可证明也。
又金氏牧斋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云:
为黄晦木(宗炎)作书绍介见马进宝于金华。(原注:“尺牍”。)
金氏未言出于尺牍何通,但检牧斋尺牍中“致囗囗囗”略云:
余姚黄晦木奉访,裁数行附候,计已达铃阁矣。友人陈昆良赴温处万道尊之约,取道金华,慨慕龙门,愿一投分。介恃道谊之雅,辄为绍介。晦木知必荷眄睐,先为遥谢。
寅恪案:此札乃致马进宝者。细玩其语气,介绍晦木与介绍昆良时间相距至近,且足知两人俱是初次介绍。今检浙江通志壹贰壹职官表分巡温处道栏云:“陈圣治,辽东锦州人,顺治十年任。万代尚,辽东铁岭人,顺治十四年任。孟泰,辽东辽阳人,贡士,顺治十六年任。”及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顺治三年从端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七年九月奏言臣家口九十余人,从征时即领家丁三十名星赴浙东,此外俱在旗下,距金华四千余里,关山迢递,不无内顾之忧,恳准搬取。下部知之。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并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及“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署“(顺治十三年)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故综合推计牧斋之介绍晦木见马进宝于金华,实在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季以前马氏尚未离金华赴松江之时。至浙江通志列万代尚之任温处道台始于顺治十四年者,不过因排次便利,只书年而不书月,否则,绝无元旦上任除夕解职之理也。
又徐孚远钓璜堂存稿壹贰“怀陈昆良”(原注:“时闻瞿稼轩之变。”)云:“嗟君万里赴行都,桂岭云深入望迂。岂意张公双剑去,却令伍子一萧孤。粤西驻辇当通塞,湖北扬旌定有无。分手三年鸿雁断,如余今日正穷途。”可见陈氏同是当时参预复明运动之人。牧斋介绍之于马进宝,必非寻常干进以求衣食者之比。惜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壹义行门陈璧传仅云:“陈璧字昆良,崇祯末尝三上书论事,不报。归隐。”寥寥数语,殊为简略。今读闇公此诗,则陈氏平生志事更可证知矣。
茲仅录牧斋作品中庚寅夏往返金华游说马进宝之作品,并略加释证下。
有学集叁庚寅夏五集序云:
岁庚寅之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罗刹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帀月,漫兴口占,得七言长句三十余首,题之曰夏五集。春秋书夏五,传疑也。疑之而曰夏五,不成乎其为月也。不成乎其为月,则亦不成乎其为诗。系诗于夏五,所以成乎其为疑也。易曰,或之者,疑之也。作诗者,其有忧患乎?
寅恪案:此夏五集可称为第壹次游说马进宝反清复明之专集。河东君参预此活动,尤为显著,读者应特加注意也。
“早发七里滩”云:
欲哭西台还未忍,唳空朱噣响云端。(遵王注本此句下有牧斋自注云:“谢皋羽西台恸哭记即钓台也。其招魂之词曰:“化为朱鸟兮,有噣焉食。”)
寅恪案:“未忍”者,即未忍视明室今已亡之意。前论牧斋次韵答盛集陶见赠诗“终然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句及牧斋编列朝诗集终于丁集事,俱详言之,茲不更赘。涵芬楼本“忍”作“得”,殊失牧斋本旨,故从遵王注本作“忍”。
“五日钓台舟中”云:
纬繣江山气未开,扁舟天地独沿洄。空哀故鬼投湘水,谁伴新魂哭钓台。五日缠丝仍汉缕,三年灼艾有秦灰。吴昌此际痴儿女,竞渡嚾呶尽室回。
寅恪案:此诗第柒第捌两句颇不易解。以恒情论,牧斋独往金华,河东君及其女应在常熟家中,殊与“吴昌”之语不合。岂河东君及其女虽不同牧斋至金华,但仅送之至苏州,留居于拙政园耶?俟考。
检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叁“涵斋又言海澄公黄梧即据海澄以降,即条陈平海五策”条,其第贰策云:
郑氏有五大商在京师苏杭山东等处,经营财货,以济其用。当察出收拿。
清史列传玖黄梧传云:
顺治十三年七月梧斩伪总兵华栋等,率众以海澄县投诚。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一年丁酉五月”条云:
藩行令对居守户官郑宫傅察算,裕国库张恢,利民库林义等稽算东西二洋船本利息,并仁义礼智信、金木水火土各行出入银两。
明清史料丁编叁“五大商曾定老等私通郑成功残揭帖”云:
(上缺。)万两,前往苏杭二州置买绫绸湖丝洋货,将货尽交伪国姓讫。顺治十二年五月初三四等日,曾定老就伪国姓管库伍宇舍手内领出银五万两,商贩日本,随经算还讫。又十一月十一二等日,又就伍宇舍处领出银十万两,每两毎月供利一分三厘。十三年四月内将银及湖丝缎匹等货搬运下海,折还母利银六万两,仍留四万两付定老等作本接济。
牧斋赋此诗时,郑氏之五大商尚未被清廷察出收拿,河东君之送牧斋至苏或与此有关。夫郑氏之兴起虽由海盗,但其后即改为经营中国南洋日本间之物产贸易。苏杭为丝织品出产地,郑氏之设有行店自是当然之事。况河东君以贵妇人之资格,以购买物品为名与绸缎店肆往来,暗作通海之举,可免为外人所觉察也。此说未敢自信,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五日泊睦州”云:
客子那禁节物催,孤篷欲发转徘徊。晨装警罢谁驱去,暮角飘残自悔来。千里江山殊故国,一抔天地在西台。遥怜弱女香闺里,解泼蒲觞祝我回。
寅恪案:第肆句盖与第柒第捌两句相关,谓不与家人同作金华之行也。或疑“自悔来”之语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据前引马逢知传,顺治七年庚寅九月进宝奏请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进宝实已受牧斋游说之影响。然则牧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谓无所成就矣。
“桐庐道中”云:
涉江无事但寻花。(自注:“兰溪载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并自注可参下引“东归漫兴”六首之五。牧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无事”,与尺二书中“一宿无话”之“无话”,遣辞用意正复相同,可发一笑也。
“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二首之二云: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芝麓所写“新”作“长”。)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题二首第肆章已全引,第贰首第贰联亦特加论释,茲复移录第贰首全文,借见牧斋此时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除牧斋“西湖杂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绘图外,并有芝麓所书此诗,末署“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龚鼎孳拜题”。据此,孝升题字乃在牧斋卒前一年。若非赝作,则龚氏深赏牧斋此诗,可以想见也。
“西湖杂感”序(此题序及诗皆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牧斋自写本。其他诸本间有不同而意义亦佳者,并附注于下,以供参考。)云:
浪迹山东,系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筑,地断吴根。攘攘烟尘,天分越角。岳于双表,绿字犹存。南北两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华,数都会之佳丽。旧梦依然,新吾安在。况复彼都人士,痛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谓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慭遗南士。(“士”涵芬楼本及注本作“市”。)西湖隐迹,返抗西山。(涵芬楼本及注本“返”作“追”。)嗟地是而人非,忍凭今而吊古。丛残长句,凄绝短章。酒阑灯灺,隔江唱越女之歌;风急雨淋,度峡落巴人之泪。敬告同人,勿遗下体,敢附采风,聊资剪烛云尔。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诗二十首。(诸本此句下有“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十字。)特倩梅村祭酒作图以为缘起,今并录之。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选肆陸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释。牧斋用此典以骂当日降清之老汉奸辈,虽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犹存,殊可哀矣。
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壹柒叁别集类朱鹤龄愚庵小集条云:
(鹤龄)与钱谦益为同郡,初亦以其词场宿老颇与唱酬,既而见其首鼠两端,居心反覆,薄其为人,遂与之绝。所作元裕之集后一篇,称裕之举金进士,历官左司员外郞,及金亡不仕,隐居秀容,诗文无一语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即无反詈之理。非独免咎,亦谊当然。乃今之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诳国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云云。其言盖指谦益辈而发,尤可谓能知大义者矣。
寅恪案: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
“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二云: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与”诸本作“会”。)知是前尘也断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肆章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兩联相证发。柳赋诗在崇祯十二年己卯,钱赋诗在顺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载,湖山一隅,人事变迁已复如此,真可令人肠断也。
其八云:
西泠与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诸本此句下自注云:“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吟赏。”)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今日一来方丈室,(“一来”诸本作“一灯”。)散花长侍净名翁。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第柒句牧斋自写本作“一来”,不作“一灯”,盖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东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预言矣。
其十六云: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
寅恪案:此首自伤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临安,犹可保存半壁江山,岂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吴宫晋殿”乃指明南都宫阙而言,不过诡称前代之名为隐语耳。
其十七云: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见周公谨罗大经诸书,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红玉比河东君,甚为恰当。牧斋赋诗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于游说马进宝反清之际,其期望河东君者更与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东君固能为梁红玉,而牧斋则不足比韩世忠。此乃人间之悲剧也。
“东归漫兴”六首其一云:
经旬悔别绛云楼,衣帯真成日缓忧。入梦数惊娇女大,看囊长替老妻愁。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此福天公知吝与,绿章陈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肆章所引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及河东君次韵诗参照。钱柳两诗作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牧斋此诗则为顺治七年庚寅所赋,就牧斋方面言之则地是人是,而时世则非。故赋此首时与当日只限于私人情感者,更复不同矣。
其三云:
棨戟森严礼数宽,辕门风静鼓声寒。据案老将三遗矢,分阃元戎一弹丸。戏海鱼龙呈变怪,登山烟火报平安。腐儒箧有英雄传,细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斋外集拾马总戎四十序略云:“今伏波犹古伏波也。予读史好观马文渊行事。”故牧斋所作关于马进宝之诗文皆用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诗之辞旨,盖怀疑进宝是否果能从己之游说以叛清复明。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东归漫兴”批云:“牧斋意欲有所为,故往访伏波,及观其所为,而废然返棹。”可供参证也。
其四云: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西华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华,流离不能自振,冬月着葛帔练裙。)东市朝衣尚汉官。白鹤遄归无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鸡旋放少纶竿。旧棋解覆惟王粲,东阁西园一罫看。(自注:“过南湖,望勺园,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贫薄,故有任西华之叹。”寅恪案:来之有子名祖锡,字佩远。徐闇公钓璜堂存稿壹叁“吴佩远郊居”七律首句云:“雅游季子已家贫。”张玄箸煌言张苍水集第贰篇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四首之四结语云:“凭君驰蜡表,早晚听铙歌。”祖锡本末详见徐俟斋枋居易堂集壹肆“吴子墓志铭”及“吴子元配徐硕人墓志铭”并苍水集所附王慈撰张忠烈公诗文题中人物考略及陈乃乾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顺治三年丙戌条。牧斋此诗自注所指来之之子,即是佩远也。)
寅恪案:此首与下一题“感叹勺园再作”,同是为吴昌时而赋,俟于下题论之。
其五云:
水迹云踪少滞留,拖烟抹雨一归舟。虽无桃叶迎双桨,(自注:“妇嘱买婢不得。”)恰有兰花载两头。古锦裹将唐百衲,(自注:“买得张老颂琴,盖唐斫也。”)行宫拾得宋罗睺。(自注:“宋景灵宫以七夕设摩罗睺。今市上犹鬻之。”)孺人稚子相劳苦,一握欢声万事休。
寅恪案:此首第壹联可与前引“桐庐道中”诗“涉江无事且寻花”句并注参读。河东君嘱牧斋买婢,而牧斋不能完成使命。揆以当日情势,江浙地域乱离之后岂有买婢不得之理?盖旧时婢妾之界划本不甚分明,牧斋于此嫌疑之际,最知谨慎。第肆章引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桨”句,自注云:“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今牧斋诗既用王献之故事,然则买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买琴乃为河东君,买摩罗睺乃为赵管妻,牧斋此等举动,真不愧贤夫慈父矣。
其六云:
不因落薄滞江干,那得归来尽室欢。弄口家人呼解帯,墙头邻姥问加餐。候门慄里天将晚,秉烛羌村夜向阑。檐鹊噪干灯穗结,笑贫儿女话团圝。
寅恪案:此首写小别归来家人团聚之情事,殊为佳妙。牧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东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归,故庆幸之情溢于言表也。检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据此,马氏为人反覆叵测,可以推知。何兆隆一案与牧斋金华之行时间相距至近,两者或有关系亦未可知。然则牧斋此行实是冒险,河东君送之至苏,殆欲壮其胆而坚其志欤?
“感叹勺园再作”云:
曲池高馆望中赊,灯火迎门笑语哗。今旧人情都论雨,暮朝天意总如霞。(寅恪案:此联下句遵王注引范石湖“占雨”诗“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为释,甚是。但牧斋意则以“朝霞”比建州,以“暮霞”比永历,亦即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之旨,谓天意将复明也。至上句遵王已引杜工部集壹玖“秋述”一文“旧雨来,今雨不来”为释,固昔人所习知。唯今日游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者,恐未必尽知耳。一笑。)园荒金谷花无主,弄改乌衣燕少家。惆怅夷门老宾客,停舟应不是天涯。
寅恪案:牧斋此行过嘉兴,感叹勺园,一再赋诗,兼寓朝政得失、民族兴亡之感,不待赘论。其实牧斋之微旨尚不止此。盖勺园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春由杭至禾养疴之地。是年冬牧斋至嘉兴遇惠香(当即卞玉京),河东君之访半野堂亦预定于此时。职是之由,勺园一地乃钱柳因缘得以成就之枢纽,牧斋不惮一再赋诗,殊非偶然。今梅村集中关于勺园之诗,“鸳湖曲”一首最为世所传诵。读者谓其追伤旧朝亡友而已,但不知其中实隐藏与卞玉京之关系,其微旨可从原诗辞句中揣知之也。特记于此,以告世之读骏公诗者。
“婺归,以酒炙饷韩兄古洲口占为侑”云:
好事何人问子云,一甘逸少与谁分。酒甜差可称欢伯,炙美真堪遗细君。大嚼底须回白首,浅斟犹忆醉红裙。(自注:“兄高年好谈风怀旧事。”)晴窗饭罢摩双眼,硬纸黄庭向夕曛。(自注:“兄家藏杨许黄庭楷书,日抚数纸。”)
寅恪案:有学集贰肆“韩古洲太守八十寿序”云:
岁在旃蒙协洽雷州太守古洲韩兄春秋八十。余曰:是吾年家长兄也。是吾吴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国之老成人也。是闳览博物之君子,海内收藏赏鉴专门名家也。
嘉庆修雷州府志玖职官表明知府栏载:
韩逢禧,长洲人。官生。天启元年任。李之华,丁纬。范得志,七年任。
容庚君藏兰雪斋刻定武兰亭帖附韩氏跋云:
余先宗伯(寅恪案:逢禧父世能,曾任礼部侍郞,事迹见明史贰壹陸黄凤翔传附世能传、明诗综伍壹韩世能条及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长洲县韩世能传等)于万历甲戌曾得韩侂冑所藏定武兰亭。时余尚未生,及余既长,笃好法书,遂蒙见赐。临玩最久,寝食与俱。崇祯庚午又购得荣芑所藏本,二卷皆严氏物。荣芑本有项子京印识。今阅此本,与余所藏荣芑旧本同一手拓出,纸墨奇古,神采勃发。卷内有朱文公手题,前后亦有项子京印识,可见项氏藏物之富如此。(天启四年)甲子解组归田,心厌烦嚣,复得睹此,合余藏二卷同校于半山草庐。三卷同是定武真刻,六百余年神物,今得并来同聚一室,大是奇缘,眼福良厚矣。喜书其后。半山老人韩逢禧。(下钤有“朝延氏”印。)
又容君藏钟徭荐季直表帖附秋囿老民跋云:
韩跋各看款题志皆俗手揭去。黑纸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龙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和题诗二首,其二云:
满口娑婆不识佛,天台山鸟劝君归。何如一切都捐弃,黑老虎来为解图。(自注:“韩逢禧尝学佛,再髠而再发。入天台遇樵者,诃之曰:满口娑婆哄度日云云。册有韩印,戏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语也。”)
又容君藏安素轩石刻中唐人书七宝转轮圣王经附韩氏跋云:
此为唐相钟绍京手迹,书法悉宗右军乐毅论,时兼有欧虞褚体,正见其集大成也。纸为硬黄,兰漫七千余言,神采烨然,真世之罕物。相传鲜于困学公珍藏此卷于室中,夜有神光烛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长洲韩逢禧识。
唐蕉庵翰题“唯自勉斋长物志”中书画名迹类云:
南海吴学士荣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兰亭,后有明崇正间韩太守逢禧跋云,明成国公朱箑庵旧物,与虑鸿草堂图永兴庙堂真迹九件,同时售于项氏天籁阁。此卷项氏藏印累累,凡兰亭所用之印卷中无不有,其为一时所押可知。传之有绪,足为吾斋中书迹甲观。
韩氏事迹虽未能详知,但依上所引资料亦可得其涯略。牧斋此诗自表面观之辞旨与游说马进宝之事无涉,又非汪氏游舫与湖山盛衰家国兴亡有关者之比,似甚奇特。细思之,夏五一集乃赴婺说马之专集,牧斋由金华还,即以酒炙饷韩,侑以此诗,若说马之事与韩氏无关,则牧斋不应插入此题。颇疑古洲既多藏彝器字画,牧斋或取其一二与马伏波有关之假古董以为谒见进宝之贽,及其归也,自应以酒炙相饷。又韩氏好谈风怀旧事,牧斋此次经过苏州嘉兴,韩氏必与之谈及昔年柳卞在临顿里勺园之艳迹,故牧斋诗语戏及之。翁叔平谓古洲“再髠再发”,足见韩氏亦是欲“老皈空门”而不能实行者,其人正与牧斋相类。有学集“病榻消寒杂咏”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不仅自咏,亦可兼咏韩氏也。
“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云:
帽檐敧侧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南国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自注:“皋羽西台恸哭,亦庚寅岁也。”)闻鸡伴侣知谁是,画虎英雄恐未真。诗卷丛残芒角在,绿窗剪烛与君论。
寅恪案:此首为夏五集全集之结论。第贰句寓复明之意。第叁句谓永历正朔犹存。第伍句目河东君为同心同志之人。第陸句用后汉书列传壹肆马援传援诫兄子严敦书中“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之语,牧斋盖疑马进宝之不可恃也。总而言之,牧斋此次金华之行河东君为暗中之主持人,细绎此诗辞旨,更无疑义矣。
牧斋庚寅夏五集后一年所赋之诗,最佳最长者应推哭瞿式耜五言排律一题。本文以范围限制之故不能全引,惟择其中有关诸句并牧斋自注,略论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略云:
(自注:“已下叙闻讣为位之事。”)伤心寝门外,为位佛灯前。一恸营魂逝,三号涕泗涟。脩门归漠漠,故国望姗姗。庚寅征览揆,辛卯应灾躔。(自注:“君生于庚寅,甲子一周而终,故引庚寅以降之词。其闻讣辛卯夏也,故引朔日辛卯之诗。皆假借使之也。”)剑去梧宫冷,刀投桂水煎。(自注:“已下叙其戊辰后归田燕游之事。”)拊心看迸裂,弹指省轟阗。攀附龙门迥,追陪鹤盖连。园林归绿水,屋宇帯红泉。一饭常留客,千金不问田。以忙消块垒,及暇领芳妍。日落邀宾从,舟移沸管弦。丹青搜白石,杖履撰松圆。(自注:“君好藏白石翁画,于程又有师资之敬。”)
寅恪案:关于钱瞿之交谊及当日明清兴亡诸端,茲不具论。所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初访牧斋于半野堂、次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褵于茸城舟中两大事,牧斋此诗中“舟移沸管弦”句,或间接有关涉,尚难确定。若就稼轩方面言之,则东山酬和集中不载瞿氏篇什,此或因稼轩虽曾赋诗,但未被牧斋收录所致。今日瞿氏作品遗佚颇多,殊不易决言,揆以稼轩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如第肆章论述绛云楼落成诗所引牧斋尺牍例之,稼轩似非如黄陶庵之不以河东君为然者,何故于钱柳因缘之韵事绝无一语道及?甚不可解。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又此年牧斋所赋诗当亦不少,今所存者排列先后恐有错乱,诗题有关诸人可考见者殊不多,故只择数题列之于下。
“寄怀岭外四君”四首,其一“金道隐使君”(自注:“金投曹溪为僧。”)云:
(诗略。)
其二“刘客生詹端”云:
( 诗略。)
其三“姚以式侍御”云:
(诗略。)
其四“咏东皋新竹寄留守孙翰简”云:
笋根苞粉尚离离,裂石穿云岭外知。祖干雪霜催老节,孙篁烟霭护新枝。紫泥汗简连编缀,青社分符奕叶垂。昨夜春雷喧北户,老夫欣赋箨龙诗。
寅恪案:前论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及河东君和诗,已略及金刘姚三人,惟瞿翰简未及,故特录此诗全文。“翰简”者,指稼轩孙昌文而言。永历特任昌文为翰林院检讨,稼轩两疏恳辞,原文见瞿忠宣公集陸,茲不具引。鄙意此时牧斋与永历政权暗中联络,其寄此四诗必有往来之便邮无疑也。
“赠卢子繇”云:
云物关河报岁更,寒梅逼坐见平生。眉间白发垂垂下,巾上青天故故明。老去闲门聊种菜,朋来参语似班荊。楞严第十应参遍,已悟东方鸡后鸣。
茲录诸材料于下,并稍加诠释,或可借是勘破此重公案欤?
牧斋记略云:
黄子甫及谢监军事,退居淮安,于其厅事之左架构为小楼,颜之曰舫阁,而请余为记。淮为南北孔道,使车游屐过访黄子者,未尝不摄衣登阁,履齿相蹑,皆相与抚尘拂几,饮酒赋诗,如高斋砥室,流连而不忍去。尝试穴窗启棂,旋而观之,淮阴垂钓之水,漂母之祠,胯下之桥,遗迹历然,栏槛之下可指而数也。又遥而瞩之,长淮奔流,泗水回复,芒砀云起之地,钟离龙飞之乡,山河云物,前迎后却,枌榆禾黍,极目骋望,未尝不可歌而可泣也。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固将如浮云,如昔梦,释然而无所有矣。客有笑于旁者曰:昔者韩淮阴贫行乞食,俯首为市人所讪笑。及其葬母,则曰度其傍可置万家。今黄子架阁如鸡窠鹊巢耳,以酒炙?敢过客,使载笔而书之,如楚之岳阳黄鹤,又抉摘欧阳公之文以为口实。淮阴人好大言,多夸诩,自秦汉以来其习气犹未艾乎?黄子笑曰:夫子之言则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过客一解颐也。请书之以为记。牧斋序云:余尝谓海内多故,非纤儿腐儒可倚辨。得一二雄骏奇特非常之人,则一割可了。兵兴以来,求之弥切,而落落不可见。既而思之,召云者龙,命律者吕。今吾以媮懦迟缓、蚩蚩横目之民,而访求天下雄骏奇特非常之人,翳雉媒而求龙友,其可几乎?己丑之冬逼除闭户,黄君甫及自金陵过访,寒风打门,雪片如掌。俄为余张灯开宴,吴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毕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酒酣耳熟,衔杯忾叹。余击壶诵扶风豪士歌,赋四诗以纪事。余自此眼中有一人矣。甫及自金陵归淮安,余再过其居,疏窗砥室,左棋右书,庭竹数竿,自汲水灌洗,有楚楚可怜之色。名刺谒门,宾从填塞,轩车之使,弹铗之客,游闲沦落之徒,奔趋望走,如有期会。甫及通行为之亭舍,典衣裘,数劵齿,倾身戳力,皇皇如也。太史公称郑当时置驿马,请谢宾客,夜以继日,其慕长者如恐不称。甫及庶几似之。客或谓余是何足以名甫及?甫及以身许国,持符节监军事,磨盾草檄,传签束伍,所至弭盗贼,振要害,风雷雨雹攫拿发作于指掌之中。一旦束身谢事,角巾归里,削铓逃影,窜迹氈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识,是何足以名甫及哉?余观骊山老姥,三元甲子,阴符秘文,知天地翻覆、木生火克之候,士之乘杀机而出者,往往翕忽閟现,使人不得见其首尾。陆放翁纪靖康城下之役,姚平仲乘青驴走数千里,隐于青城山。而南渡后,如张惟孝龙可赵九龄之流,所举不就,安知其不遁迹仙去。如其不去,则毁车杀马,弃甲折箭,出入市朝,相随斗鸡走狗间,人固不得而物色之也。季咸有言,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之。余何以相甫及哉?明年二月,甫及六十初度之辰也,江淮之间俊人豪士从甫及游者,相与烹羊击鲜,合乐置酒,于时风物骀荡,草浅弓柔,长淮汤汤,芒砀千里,览淮阴钓游之迹,咏圣予鱼腹之篇,殆必有踟蹰迎却,相顾而不舍然者。于是相与谋曰:知甫及者莫如虞山蒙叟,盖请一言,申写英雄迟暮之意,为甫及侑一觞乎?余自顾常人也,何足以张甫及者?授简阁笔,茫然自失者久之。众君子闻而笑曰:吾辈举常人也则已,果以为非常人也,则何以敛眉合喙,而乞言于叟?叟之善自誉也,亦侈矣哉?有酒如淮,请遥举大白以浮叟,而后更起为甫及寿。笑语卒获而罢。
于皇诗云:
杜陵寂寞将欲死,刘郞赠我淮南子。淮南为人卓且真,磊落不染半点尘。读书一目数行下,说剑凛凛如有神。云霄不垂韩信钓,徐泗正与黄公邻。桥边堕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风致亲。如此之人恨不相逢早,吴宫未埋幽径草。京都繁华未销歇,健儿身手名未老。于今万事皆雨散,才士相看惟有叹。虽然才士变化乌得知,学仙学佛犹尔为。
芝麓诗四首之一云:
畴昔金门地,盈庭谇妇姑。子云犹戟陛,东观已钳奴。(自注:“黄子宦燕邸时,予正得罪系司败狱。”)江海孤蓬合,兵戈万事殊。浮踪耽胜晚,经乱郁为儒。
用宾“黄澍笏击马士英背”条云:
黄澍字仲霖,徽州人。丙子举浙闱,丁丑登进士,授河南开封推官。以固守功擢御史,巡按湖广,监左良玉军。甲申弘光立,六月二十日丙子澍同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入朝,求召对。既入见,澍面纠马士英权奸误国,泪随语下,上大感动。
又“黄澍辩疏”条后附记云:
乙酉大兵下徽州,闽相黄道周拒于徽州之高堰桥。自晨至暮,斩获颇多。澍以本部邑人,习知桥下水深浅不齐,密引大清骑三十由浅渚渡,突出闽兵后,骤见骇甚,遂溃。徽人无不唾骂澍者。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至边患,遂罢。
依以上诸材料及通常名与字号之关系,可以推知黄甫及即黄仲霖澍。甫及之称,殆黄澍后来所自改也。又芝麓诗自注“黄子宦燕邸时,予正得罪系司败狱”。据定山堂诗余菩萨蛮“〔崇祯十六年癸未〕初冬以言事系狱”及万年欢“〔崇祯十七年甲申〕春初系释”二题,足知芝麓以劾时宰下狱之时,正仲霖在京任御史之日也。牧斋序之“持符节监军事”即用宾文中之“监左良玉军”。钱序云“一旦束身谢事,角巾归里,削铓逃影,窜迹氈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识”,疑即计氏附记中所言乙酉年澍密引清骑由浅渚渡水击溃黄道周之师于徽州高堰桥之事。此等材料,更可证明黄甫及即黄澍也。于皇诗谓甫及“云霄不垂韩信钓,徐泗正与黄公邻。桥边堕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风致亲”,似黄氏在明南都倾覆后复入满人或降清汉人之幕。钱诗云“夜半壮心回起舞,酒阑清泪落悲笳”及“曲宴未终星汉改,与君坚坐看桑田”并记中所云“黄子坐斯阁也,伊吾谷蠡,鸣横剑之壮心,得无有猎猎飞动者乎?宿昔之筹边说剑,骨腾肉飞,精悍之色犹在眉宇间”,则甫及虽混迹满人或降清汉人幕中,似仍怀复明之志。又牧斋序文中言甫及于“己丑之冬自金陵过访,俄为余张灯开宴,吴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毕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是甫及之后面必有强大势力为之支柱,使能作此盛会。且此盛会除慰劳牧斋外,必别有企图也。茲再略引史料,试论之于下。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甲张天禄传略云:
张天禄陕西榆林人,明末与弟天福以义养从军,积功至总兵官。福王时,大学士史可法督师,为瓜州前锋,驻瓜州。本朝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下江南,福王就擒,天禄及天福率所部三千人随忻城伯赵之龙迎降。豫亲王令以原官随征,后隶汉军正黄旗。时明佥都御史金声家居休宁,受唐王聿键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郞,纠乡勇十余万据徽州。贝勒博洛遣都统叶臣往剿,天禄从。十月偕总兵卜从善李仲兴刘泽泳等由旌德县进,连破十余寨,至绩溪县,生擒声及中军吴国祯等,谕降不从,斩于军。徽州平。十二月明唐王大学士黄道周率兵犯徽州,天禄击斩其将程嗣乗等十余人,擒总兵李筦先等。三年正月大败道周兵于婺源,擒黄道周,谕降不从,斩之。二月加都督同知,授徽宁池太总兵官。五月赐一品冠服。四年四月授江南提督。五年三月叙投诚功,授三等轻车都尉。八年五月晋三等子爵。九年十月海贼围漳州,天禄奉命赴闽援剿。抵延平,曾都统金历已解漳州围,天禄留驻延平,剿各山贼。十一年明鲁王定西侯张名振由浙江犯崇明,天禄驰还松江,调将出洋扑剿。正月夺稗沙老营,追至高家嘴。名振遁入浙,寻乘潮突犯吴淞采淘港,伤兵焚船。天禄坐是降三級,戴罪剿贼。十二年总督马明佩以采淘港告警时多失炮械及舟师三百余,天禄匿不报,疏劾之。而闽浙总督佟泰亦奏自洋逃回兵称,天禄与名振通书诏。并下刑部讯,通书无据,以隐匿罪革提督,降子爵为三等轻车都尉。十六年卒。
小腆纪年附考壹壹顺治二年乙酉九月“我大清兵克绩溪,明右都御史右侍郞金声等死之”条略云:
声起兵后拜表闽中,王命中书童赤心授声右都御史、兵部右侍郞,总督南直军务。遂拔旌德宁国诸县。王师攻绩溪,江天一登陴守御,间出迎战,杀伤相当。降将张天禄以少骑牵制天一于绩溪,间道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是月二十日,徽故御史黄澍诈称援兵,声见其着故衣冠,而发未剃也,信之。城遂破,声被擒。
同书同卷“我大清兵克徽州,明推官温璜死之”条略云:
璜既闻金声败,方严兵登陴,而黄澍已献城矣。
同书同卷十二月壬寅(二十四日)“明督师黄道周败绩于婺源,遂被执”条略云:
秋九月道周至广信府,闻徽州破。婺源令某者,亦门人也,伪致降书,道周信之,决计深入。十二月进兵至童家坊。遂前次明堂里,仅三百人,马十匹,粮三日。壬寅天微曙,我提督张天禄(原注:“考曰:天禄本史阁部将。”)率兵猝至,道周挥赖继谨等督师鏖战,参将高万荣请引兵登山,凭高可恃。正移师间,骑兵从间道突出,(可参上引计氏明季南略“黄澍辩疏”条附记。)箭如雨,从者俱散。道周曰:吾死此矣!遂被执。
据此,则甫及自顺治二年乙酉降于张天禄,又助其杀害金声温璜黄道周等,疑必常依傍张氏。仲霖既怀归明之意,而张氏于顺治四年四月任江南提督后,既如上引瞿忠宣公集伍“留守封事”所云“彼中现在楚南之劲敌,惟辰常马蛟麟为最,传闻此举(寅恪案:“此举”指清兵将进取两粤事。详见上引。)将以蛟麟为先锋。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虏〕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则天禄为当日降将中“关通密约,各怀观望”者之一,可知其本为明总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自亦具有反清之志者。此点于其后来被劾与张名振通书诏事虽云无据,仍足证明其非真能忠于建州也。由是言之,己丑岁暮张天禄令黄澍至牧斋家作此联络,乃必然之举动,盖斯为明末清初降于建州诸汉人每怀反覆之常态也。
茲有一问题,即此次牧斋家中之宴集,张天禄是否与黄澍同来?牧斋诗文引用李太白“扶风豪士歌”(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陸)之“扶风豪士”以比拟己丑岁暮远来其家之“豪客”,此“豪客”究为何人?或谓后魏曾置扶风于安徽境,(见魏书壹佰陸中地形志载:“霍州扶风郡治乌溪城。”)与甫及之著籍安徽有关,故牧斋取以指黄氏。此说亦可通。但张天禄为陕西人,自较仲霖更为适切于“扶风豪士”之称号,故不能不疑张氏亦曾与黄氏同来,不久即离去也。未敢决言,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至牧斋己丑岁暮诗题所以不欲明著张氏及黄氏之姓名,必因当时尚有避忌,与后来作甫及寿序及舫阁记时情势大异,自可著仲霖之姓名及别字。此可取与牧斋顺治十四年作梁慎可母寿序不讳言河东君曾寄居雕陵庄之事相参证也。
又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黄澍”条云:
歙人黄澍年少轻侮,作叶子格,品第宗妇之貎,见忤于族,走杭州,通籍郡庠。丙子举于乡,明年成进士,授开封推官。壬午御流寇,开渠转粟,河水秋溢,因灌汴城,祸自渠始。又搜民间藏粟并金钱夺之,汴人切齿。内召,先帝面问开渠者谁也?委之流寇。利口迅舌,人莫能难。以御史按楚,未及瓜,遽入朝,意觊开府,借马士英为市。盖平贼将军左良玉嗛马氏,故大言清君侧之恶。辄示人良玉手书,挟重镇劫之。其廷攻也,一言一涕,甚倾宸听。士英伏阶下愧死。澍退,捐九万金助饷,自云世槖。高相国弘(弘图)问予:彼卓郑也哉?予曰:否,否,彼补杭郡诸生,父为人筦质库,小才贪诈,不足信也。澍还按楚,士英阴遣人购良玉,而澍孤矣。寻免其官,畏祸匿良玉所,女归其子。按臣通婚本镇向未之有也。明年左氏称兵犯阙,荡覆我公室,虽士英之罪擢发难数,而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哀哉!
寅恪案:依上引材料及孺木此条所载,黄氏人品如此卑劣,为当时所鄙弃,牧斋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别一原因也。
复次,牧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迹见宋史叁叁伍种师道传及庶斋老学丛谈中卷上“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条等,并陆放翁剑南诗稿柒“寄题青城山上清宫”诗。
陆诗及序云:
姚将军靖康初以战败亡命。建炎中,下诏求之不可得。后五十年,乃从吕洞宾刘高尚往来名山,有见之者。予感其事,作诗寄题青城山上清宫壁间。将军尝见之乎?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年来幸废放,偿遂与世辞。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金骨换绿髄,歘然松杪飞。
寅恪案:牧斋之意岂谓与黄氏共谋复明,若事败,则可与之同游五岳,如放翁欲从平仲之比耶?综观上所引述,可知牧斋自顺治六年己丑冬至顺治十二年乙未冬赋“题黄甫及舫阁”诗时(见有学集陸秋槐别集)与仲霖之关系迄未中断。
牧斋诗云:
文练萦窗香篆迟,舫斋恰似舣舟时。垂帘每读淮阴传,卷幔长怀漂母祠。落木云旗开楚甸,夕阳日珥抱钟离。卾君绣被歌谁和,且试灯前一局棋。
此诗之典故及辞旨与“舫阁记”颇多类似,应为同时所作。第伍句“夕阳日珥抱钟离”及第捌句“且试灯前一局棋”尤可注意。盖牧斋此次访蔡魁吾并与李素臣黄甫及等作此联络,乃一局棋中之数着,未可分别视之也。
复次,康熙修徽州府志玖选举志上科第门明崇祯九年丙子乡试栏(可参结邻集陸“黄澍”条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钱塘籍,江南休宁人”等语)载:“黄澍字次公,休宁龙湾人,钱塘籍,(崇祯十年)丁丑进士。为文有奇气,落笔千言,出入秦汉不假思索。历御史,入国朝,至福建副使。”可取与上引明季南略肆“黄澍辩疏”条附记所言“后官于闽,谋捣郑成功家属,以致边患,遂罢”等语相参证。
牧斋此次游淮访蔡,竟至归途留滞,在金陵度岁,可见其负有重大使命。观有学集诗注陸“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二首。时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应作“日”。)其一云:
吴楚尾一军持,断取陶轮右手移。四钵尚擎殷粟米,七条还整汉威仪。毗蓝风急禅枝定,替戾声残咒力悲。取次庄严华藏界,护龙河上落花时。
其二云:
孤蓬微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擞来。跨海金鈴依振锡,缘江木柿衬浮杯。九疑旭日扶头见,三户沉灰按指开。唤起吕仙横笛过,岳阳梅柳早时催。
“乙未除夕寄内”云:
郝尾劳劳浪播迁,长干禅榻伴僧眠。鱼龙故国犹今夕,鸡犬新丰又一年。瓦注腊醅村舍酒,柴门松火佛前钱。团圝儿女应流涕,老大家翁若个边。
“长干偕介邱道人守岁”云:
明烛度岁守招提,去殿宫云入梦低。怖鴿有枝依佛影,惊鸟无树傍禅栖。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鸡。头白黄门熏宝级,香炉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松影游楚,当与前引沈佳存信编文安之告朱全古“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之语有关,否则值此岁暮,似无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髠残之字,即明画家石溪也。小腆纪传伍玖髠残传略云:“残字介邱,号石溪,武陵刘氏子。至白门,遇一僧言已得云栖大师为剃度,因请大师遗像,拜为师。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门,谒浪杖人,一见皈依。所交游皆前朝遗逸,顾炎武其一也。”至“与介邱守岁”诗末二句,初未能确定其辞意所在,后检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丁酉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偕石溪诸道人燃灯绕塔,乙夜放光应愿欢喜,敬赋二十韵记事”诗,有“科头老衲惊呼急,秃袖中官指顾详”两句,则“黄门”当作宦者解,足见与石溪诸道人同在大报恩寺者亦有中官。疑大报恩寺曾有皇帝亲临降香之事,此皇帝或即福王亦未可知,此类宦者殆为先朝所遗留者耶?遵王注以“黄门”为给事中,似认介邱曾任桂王之给事中,恐非,盖今无载记可以证明也。诸居寺中之明室遗民虽托迹方外,仍不断为恢复之活动。牧斋与此类遗民亲密如是,必有待发之覆。其除夕寄河东君诗,隐藏此次报国忘家之旨。当时河东君必参预斯事,而谅其不能还家度岁与儿女团圝之苦心也。
夫牧斋于顺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岁,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连岁来往虞山金陵之间,则其与金陵之密切关系必非仅限于游览名胜、寻访朋旧而已。
牧斋尺牍上“与吴梅村”三通之三“论社”略云:
顷与阁下在郡城晤言,未几遽分鹢首,窃有未尽之衷不及面陈。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窦顾生万庶其三子欲谒门下之便,敢以其私所忧者献于左右。三子者,李翱曾巩之亚,今世士流罕有其俦,而朴厚谨直,好义远大,可与深言。
寅恪案:牧斋于此三人可谓极口赞誉。沈顾两氏茲姑不论,唯魏耕者实与牧斋之频繁往来金陵有关,请略述之于下。
鲒埼亭集捌“雪窦山人坟版文”(可参杨大瓢宾杂文残稿“祁奕喜李兼汝合传”及“魏雪窦传”等。杨氏所记虽较详备,但不言及白衣致书延平请率舟师攻取南都之计划,故茲从略。)略云:
雪窦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又别名甦,慈溪人也。世冑,顾少失业,学为衣工于苕上,然能读书。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寻以赘婿居焉,因成诸生,国亡,弃去。先生所交皆当世贤豪义侠,志图大事。与于苕上起兵之役,事败,亡命走江湖,妻子满狱弗恤也。久之,事解,乃与归安钱缵曾居苕溪,闭户为诗,酷嗜李供奉。长洲陈三岛尤心契之。东归,游会稽。有张近道者好黄老管商之术,以王霸自命,见诗人则唾之曰雕虫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与先生论诗,极倾倒,近道见之亦辄痛骂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缵曾三岛,称莫逆。先生又因此与祁忠敏(彪佳)公子理孙班孙兄弟善,得尽读淡生堂藏书,诗日益工。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书延平(郑成功),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几下金陵,已而退军。先生复遮道留张尚书(煌言),请入焦湖,以图再举,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动。既而闻其谋出于先生,于是逻者益急。缵曾心兼金贿吏,得稍解。癸卯有孔孟文者从延平军来,有所求于缵曾,不餍,并怨先生,以其蜡书首之。先生方馆于祁氏,逻者猝至,被执至钱塘,与缵曾俱不屈以死。妻子尽没,班孙亦以是遣戍。初,诸子之破产结客也,士稚首以是倾家,近道救之,得出狱,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盗而死。己亥之役,三岛亦以忧愤而死,真所谓白首同归者矣。先生之居于苕上,为晋时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贤堂,因名其集曰息贤堂集。
同书外编肆肆“奉万西郭问白衣息贤堂集书”略云: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后改名耕,别字白衣。又改名更,称雪窦山人。白衣少负异才,性轶荡,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阴祁忠敏公器之,为遍注名诸社中。既丁国难,麻鞋草履,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语连白衣,白衣遁至山阴,入梅里祁氏园。时忠敏子班孙谋募死士为卫,间道浮海,卒为踪迹所得,缚到军门,抗词不屈,死于会城菜市。
寅恪案:魏氏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率舟师攻南京之主谋者。今检牧斋著述中附上引“与吴梅村”尺牍外,尚有有学集诗注伍敬他老人集顺治十一年冬在苏州所赋“赠陈鹤客兼怀朱朗诣”一首云:“雀喧鸠闹笑通津,横木为门学隐沦。名许诗家齐下拜,姓同孺子亦长贫。风前剪烛尊无酒,雪后班荊道少人。却忆西陵有羁客,荒鸡何处警霜晨。”据全谢山所撰魏氏坟版文,陈三岛朱士稚与魏氏关系密切,则牧斋此诗题中虽不涉及魏氏,要是间接亦与魏氏有联系之一旁证。前言牧斋此数年间屡至苏州,绝非仅限于文酒清游,实有政治活动。观其假我堂文宴互与酬和之人皆属年辈较晚,阴谋复明者,如归玄恭徐祯起等,可以推知。(可参小腆纪传伍捌徐晟及归庄传等。)当魏氏或亦曾参与此会,但以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清廷追究主谋,魏氏坐死,同党亦被牵累,后来编有学集者,殆因白衣之名国于显著,遂删去牧斋与其唱和之作耶?俟考。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九)
顺治十二年乙未冬牧斋赴淮甸访蔡魁吾后,不径还常熟度岁,而留滞金陵,至次年丙申约在三月間始归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检有学集诗注陸,此年春间之诗有“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绝句三十首”,大抵为与当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什。其言就医秦淮,不过掩饰之辞,自不待辨。茲择录有关诸首并略加诠释于下。
“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一云:
数茎短发倚东风,一曲秦淮晓镜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云:
秦淮城下即淮阴,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孙轻一饭,它时报母只千金。
其三云:
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踏青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总序。三国志肆柒吴书贰孙权传云:“〔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须,权与相拒月余。曹公望权军,叹其齐肃,乃退。”裴注引吴历略云:“权为笺与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寅恪案:遵王注已节引。)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顺治十三年丙申三月十日为清明。第叁首遵王注“踏青”引李绰岁时记云:“上巳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曰踏青。”然则牧斋在南京度岁后留滞至三月初旬始还家,此可与诗题“浃两月”之语相印证。更疑牧斋在弘光元年上巳时节曾预赐宴之列,今存是年之官书缺载此事。或又曾偕河东君并马阮辈作踏青之游,因有学集关于此时期之作品皆已删除,故亦无从考见。果尔,则此首乃述其個人之具体事实,而非泛泛伤春之感也。第贰首前二句谓其至淮甸访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复明活动之事,与后二句出史记玖贰淮阴侯传及汉书叁肆韩信传,实能揉合今典古典,足见其文心之妙。后二句又谓他时果能恢复明室,则所以酬报今日之地主,当远胜王孙之于漂母。据此可知丁继之与牧斋关系之密切。观此岁之前十年,即顺治四年丁亥,牧斋受黄案牵累,出狱后即与河东君迁于丁氏河房,(见前所考论。)此岁之后五年,即顺治十八年辛丑,于“干戈满地舟舰断,五百里如关塞长。阖闾城上画吹角,閟宫清庙围棋枪。腥风愁云暗天地,飞雁不敢过回塘。况闻戍守连下邑,埘鸡篱犬皆惊惶”之情况中,丁氏特至常熟贺牧斋八十生日两事,(见有学集诗注壹壹红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尤可证知。鄙意牧斋所以于丙申春初由大报恩寺移寓丁氏水阁者,以此水阁位于青溪笛步之间,地址适中,与诸有志复明之文士往来较大报恩寺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阁在此际实为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计划之活动中心,而继之于此活动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其四云: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
其五云:
梦到秦淮旧酒楼,白猿红树蘸清流。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为河东君而作。第肆首前二句谓河东君此时在常熟与己身不能相见。“暮潮”有二意,一即用李君虞江南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见全唐诗第伍函李益贰。)言巳身不久归去,不致如负心之李十郞也;二即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与第陸首之后两句同一微旨也。第伍首之作梦人乃河东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楼曲”二首之二“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馆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闺怨”诗“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俱见全唐诗第贰函王昌龄肆。)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觅封侯”之意,正所以见河东君志在复明,非寻常妇女拘牵离情别绪者可比也。又综合第叁首及第肆首观之,与李义山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者何异?(见李义山诗集上“杜司勋”七绝。)第贰章论黄媛介事,引吴梅村诗“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则牧斋之刻意伤春伤别一至于此,不仅其名字与樊川相同,其心事亦与司勋相合矣。
其六云:
东风狼藉不归轩,新月盈盈自照门。(自注:“梦中得二句。”)浩荡白鸥能万里,春来还没旧潮痕。
其七云:
后夜翻经烛穗花,首楞第十重开题。数声喔喔江天晓,红药阶前旧养鸡。
寅恪案:以上两诗皆牧斋自述其此时在金陵之旅况心情。第陸首第壹句用李太白“东风春草绿,江上候归轩”之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柒“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盖谓河东君望其归家之意,并用韩退之“狂风簸枯榆,狼藉九衢内”之句(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柒“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风”为“东风”者,即前引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东虏”也。第贰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诗之次年,顺治十四年丁酉所赋“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之旨。第叁第肆两句即“铁锁长江是旧流”之义。观“万里”之语,其企望郑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许之心情,可以想见矣。第柒首前两句谓其此时第贰次草楞严蒙钞已至最后一卷。考牧斋之作此疏起于顺治八年辛卯,成于十八年辛丑,首尾凡五削草,其著书之勤老而不倦,即观此诗及牧斋尺牍中“与含光师”诸札可以推知。后二句固是实写,但亦暗寓复明之志。末句用文选叁拾谢玄晖“直中书省”诗“红药当阶翻”句,不忘故国故君之意也。
其八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从顾与治问祖心千山语录。)
寅恪案:关于顾梦游及祖心事前已备论,今不赘述。顾韩二人固皆有志复明者也。
其九云:
牛刀小邑亦长编,朱墨纷披意惘然。要使世间知甲子,摊书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志溧水。”)
其十云:
(诗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关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迹前已详述,今不重论。第拾首诗于第肆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第壹首时已全引,故从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游甚广,牧斋此际与有志复明之人相往来,凡此诸人大抵亦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云:
虚玄自古误乾坤,薄罚聊司洞府门。未省吴刚点何易,月中长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叙易解云:王辅嗣解易未当,罚作洞府守门童子。”)
其十二云:
天上羲图讲贯殊,洞门犹抱韦编趋。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画无。(自注:“更生云,吾注易成,将以末后句问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薛正平而作。
有学集叁壹“薛更生墓志铭”略云:
君讳正平,字更生,华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谷,号旻老夫。少为儒,长为侠,老归释氏。死石头城下,葬于方山之阳,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长逢,次晖。君怀奇气,粪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师。崇祯末,主上神圣忧勤,将相非人,国势日蹙。君早夜呼愤,草万言书上之,冀得旦夕召见平台请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国耻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经牢山,闻国变,恸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归。叹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志也。故宫旧京,麦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间观星囗象,占风角,访求山泽椎埋屠狗之夫。人咸目笑君八十老翁,两脚半陷黄土,不知波波劫劫何为也?平生好著书,横竖钩贯,学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迹见柳宗元河东先生集壹壹“覃季子墓铭”。)金刚周易阴符老庄,下及程朱孙吴,各有纂述。作孝经通笺,发挥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节五孝传附焉。谓靖节在晋宋间,不忘留侯五世相韩之义,古今通孝,不外于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聩滋甚,画字通语。勖伊法师城南开讲,辄侧耳占上座。蹩躄二十里,恁老苍头肩以行,如卭卭负然。道未半,饥疲足郄,则又更相扶也。丁酉腊月八日,长干熏塔,薄暮冒雨追余,持薛公自传拜而属铭。十九日送余东还,入清凉,憩普德,累日而后返,持经削牍如平时。廿四日晨起,呼逢诵道德指归序。问曰:孔子称老子犹龙,是许老子,未许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灯起坐,称佛号者三,顾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转身倚逢面,撼之,逝矣。长干僧醵钱庀葬具,皆曰:修行人临行洒然,得如薛老足矣。铭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评之曰,贫则身轻,老而心轻。放脚长往,生死亦轻。达哉斯言,取以刻铭。
述薛氏事迹者,牧斋之文较备,故稍详引之。据钱氏所言,则更生志在复明,尤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与长干诸僧交谊切挚,与牧斋之共方外有志复明者相往来之情事更相适合也。至此两首所用典故遵王注多已解释,不须更赘。唯第壹壹首第叁句“未省吴刚点何易”之“点”字,疑是“黜”字之讹。据酉阳杂俎前集壹“天咫”门云:“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复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则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与广异记述王辅嗣以未能精通易义被罚守门者,(见太平广记叁玖“神仙”门叁玖“麻阳村人”条。遵王注已节引。)正复相同。但牧斋诗意更别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与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五”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证也。
其十三云:
敧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断玉衣无哭所,巾箱自折蹇驴归。(自注:“重读纪戆叟诗。”)
寅恪案:纪戆叟映钟事迹,诸书颇多记载,茲不备引。有学集肆柒“题纪伯紫诗”略云:
海内才人志士,坎壈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愍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痛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余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虽然,愿伯紫少閟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盖牧斋初读伯紫诗在黄案未了时,至顺治十三年丙申春间戆叟复以诗示牧斋,故云“重读”。第叁句用杜工部集拾“行次昭陵”诗,“玉衣”之典见杜诗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陸有“纪伯紫金陵故宫诗跋”一篇,其文多所删削,颇难详知其内容,但观“钟山一老,徘徊吟眺,麦秀之感,苞桑之惕,凛乎有余恫焉”等语,疑与牧斋此诗所指者有关。俟考。伯紫在黄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间奔灵武,大冠惊见汉仪”之事,及顺治六年己丑至十三年丙申之间仍作复明之举,卒至失望归返金陵,欲以终老欤?又陈田明诗纪事辛佥壹贰“纪映钟”条所选伯紫诗,中有“兵至”,自注云“闽中旧作”,及“同戈驿”,自注云“太宗起兵处”,两诗皆可供参证也。
其十四云:
钟山倒影寖南溪,静夜欣看紫翠齐。小妇妆成无个事,为怜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铁道人余怀居面南溪,钟山峰影下垂,杜诗半陂已南纯寖山是也。”)
其十五云:
河岳英灵运未租,千金一字见吾徒。莫将抟黍人间饭,博换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诗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桥杂记,三百年来人所共读,其事迹亦多有记载,故不赘引,惟录涉及复明运动者一二条,以见牧斋此际与澹心往来不仅限于文酒风流好事之举也。板桥杂记中丽品门略云:“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司马〔景文〕莲花幕中为平安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然则余氏既曾入质公之幕,则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志者,未可以寻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诗纪事辛签壹肆“余怀”条所选澹心诗,中有“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万里孤云反故关,一帆春草渡江湾。几年浪迹干戈里,何处藏身瓢笠间。愁听笳声吹白日,苦留诗卷伴青山。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前论千山于顺治三年丙戌曾两次返粤,此诗乃关于春间之一次者,余韩关系如此,澹心之为复明运动中之一人,自不待论。此诗末二首复明之辞旨尤为明显矣,至牧斋诗自注所注“采诗之役”一语,即指板桥杂记中选录牧斋及诸人此时前后所赋之诗,如上卷雅游门选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后附“珠市名妓”门“寇湄”条录牧斋本题,即“丙申春留题水阁三十绝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云:
麦秀渐渐哭早春,五言丽句琢清新。诗家轩翥今谁是,至竟离骚属楚人。(自注:“杜于皇近诗多五言今体。”)
其十七云:
著论峥嵘准过秦,龙川之后有斯人。滁和自昔兴龙地,何处巢居望战尘。(自注:“于皇弟苍略挟所著史论游滁和间。”)
寅恪案:以上二首为杜氏兄弟而作。第壹陸首谓于皇乃有志复明之诗人。今茶村诗文集俱在,例证极多,不须备引,即就变雅堂诗集贰“赠剩公”及同书叁“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与治剩公过谈”言之,足知于皇与祖心梦游志节相同,可取与牧斋此首互证。故此时钱杜往来唱酬,必非止寻常文酒之交际。第肆章论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秋季曾游苏州节已引于皇赠牧斋五古一首,复检变雅堂诗集柒“丁叟河房,用钱虞山韵”,即和有学集壹“题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诗前已引),然则钱杜本为旧相识,又是患难之交,其诗什唱酬实不开始于此年甚明。但小腆纪传补遗肆杜濬传云:“求诗者踵至,多谢绝。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寅恪案:变雅堂文集附录壹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其违反事实,可不须辨。盖自乾隆时牧斋为清帝所深恶,世人欲为茶村湔洗,殊不知证据确凿,不能妄改也。
更有可笑者,黄秋岳濬花随人圣摭忆云:“相传牧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演垓下之战,牧斋索诗,茶村援笔立书曰:年少当筵意气新,楚歌楚舞不胜情。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负心。牧斋为之怃然。”今检变雅堂诗集玖“龚宗伯座中赠优人扮虞姬绝句”云:“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负心。”据清史稿壹捌陸部院大臣年表贰上礼部汉尚书栏载:“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龚鼎孳礼部尚书。康熙十二年癸丑,龚鼎孳九月戊辰乞休。”故于皇此诗题中“宗伯”乃龚鼎孳非钱谦益。世人习知牧斋称“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礼部尚书,可称“宗伯”,遂至混淆也。至于皇此诗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详考,因龚氏之为礼部尚书虽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但如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云:“岁丁酉〔合肥龚〕尚书挈〔顾〕夫人重游金陵。”据清史稿壹捌伍部院大臣年表壹下都察院承政汉左都御史栏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龚鼎孳左都御史。顺治十二年乙未,龚鼎孳十一月戊子降。”同书壹捌陸大臣年表贰上刑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丑龚鼎孳刑部尚书。康熙五年丙午,龚鼎孳九月丙申迁。”同书同卷同表兵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龚鼎孳兵部尚书。”然则顺治十四年丁酉龚顾同在金陵时,芝麓尚未任尚书之职,而澹心竟以尚书称之者,足证板桥杂记乃后来追记之文也。惟于皇赋此诗时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其诗题中之“龚宗伯”乃是芝麓现职,抑或与板桥杂记同为追述之辞,未敢遽决。至黄书所引杜氏之诗必非原作,盖茶村当日赋诗固不依平水韵,然亦不致近体诗廿八字内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复次,蘼芜纪闻上引冯见龙绅志略云:“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夫芝麓既不能死,转委过于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犹不及牧斋。于皇于芝麓座上赋诗绝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诮芝麓。黄氏之说,殊失考矣。
又蘼芜纪闻上引钮琇临野堂集云:“牧斋与合肥龚芝麓俱前朝遗老,遇国变,芝麓将死之,顾夫人力阻而止,牧斋则河东君劝之死而不死。城国可倾,佳人难得,盖情深则义不能胜也。二公可谓深于情矣。及牧斋殁,河东君死之。呜呼!河东君其情深而义至者哉!”钮氏谓眉生劝芝麓不死,河东君劝牧斋死,两人适相反。假定钮氏所记为事实者,则于皇亦不便于芝麓座中赋诗以讥诮之。鄙意于皇改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严正矩辈耳。妄陋之见,未敢自信,谨以质诸论世知人之君子。第壹柒首注谓“苍略挟所著史论油滁和间”。牧斋此时适自淮甸访蔡士英,归途中久住金陵,即使苍略与蔡氏无关,但牧斋必有取于绍凯文中论兵复明之旨也。检有学集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一云:“水榭新诗替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诗见下引。)”及同书叁捌“答杜苍略论文书”、“再答苍略书”并同书肆玖“题杜苍略自评诗文”等,可见绍凯与牧斋之关系矣。
其十八云:
掩户经旬春早齐,盈箱傍架自编题。卞家坟上浇花了,闲听东城说斗。(自注:“胡静夫好闲关。”)
寅恪案:此首为胡澂而作。吾炙集“旧京胡澂静夫”条选胡诗三题,其第叁题“虞山桧歌,上大宗伯牧斋夫子”七古云:
(上略。)七年遥隔杜鹃梦,二月重逢杨柳丝。花雾霏微旧陵阙,白头乔木两含悲。
同集“侯官许友有介”条云:
又题〔有介诗〕曰:数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倾苏涣,何嫌说项斯。解嘲应有作,欲杀岂无词。周处台前月,长悬卞令祠。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故落句云尔。
又有学集贰贰“赠别胡静夫序”略云:
往余游金陵,胡子静夫方奋笔为歌诗,介〔林〕茂之以见予。予语茂之:是夫也,情若有余于文,而言若不足于志,其学必大非聊尔人也。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别七年,再晤静夫,其诗卓然名家,为时贤眉目,余言有征矣。静夫屏居青溪,杜门汲古,不役役于声名,翛然退然,循墙顾影。其为诗,情益深,志益足,蜜尔自娱,望古遥集。视斯世喧豗訾謷,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谋,神有所不予也。静夫嘱余序其近诗,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长。余闻之古之学者莫先于不自是。不自是,莫先于多读书。多读书,深穷理,严氏之绪言也。请以长子。趣与静夫言别,聊书此以附赠处之义。少陵之诗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于静夫者远矣。
胡诗钱文中“七年”之语,若自顺治十三年丙申算起则为康熙元年壬寅,此时在郑延平攻南京失败之后不久,南京至常熟之间清廷防御甚严,旅行匪易,观前引牧斋“丁老行”可证。静夫之至常熟访牧斋,疑是报告金陵此际之情況。牧斋序文末段表面上虽是论文评诗之例语,恐亦暗寓清室旧主既殂,幼帝新立,明室中兴之希望尚在也。钱序中“静夫屏居清溪,杜门汲古”,与题许有介诗所谓“余时寓清溪水阁,介周台卞祠之间”等,皆可与第壹捌首自注参证。大约胡氏所居亦与丁家水阁相近也。
又朱绪曾编国朝金陵诗徵壹“胡其毅”条云:“其毅字致果,一名澂,字静夫,上元人曰从之子。有静拙斋诗选、微吟集。”寅恪未得见胡氏诗集,但即就朱氏所选二十题中如“咏古,为顾与治徵君赋”及“林徵君归隐乳山歌”两题观之,已足证胡氏与顾与治林茂之同流,皆有志复明之人也。
其十九云:
青溪孙子美瑜环,也是朱衣抱送还。盛世公卿犹在眼,方颐四乳坐如山。(自注:“倪燦暗公,文僖文毅之诸孙,相见每述祖德。”)
寅恪案:此首为倪燦而作,其事迹见清史列传柒拾文苑传倪燦传等,茲不备引。倪氏为明室乔木故家,与朱竹垞彝尊同类。闇公早年或亦有志复明,殆后见郑延平失败,永历帝被杀,因而改节耶?俟考。
其二十云:
一矢花砖没羽新,诸天塔庙正嶙峋。长干昨夜金光诵,手捧香炉拜相轮。(自注:“康孝廉小范偶谈清江公守赣故事。”)
寅恪案:此首为康范生及杨廷麟而作。廷麟江西清江人,故云“清江公”。
梅村家藏稿伍捌附诗话(参有学集拾牧斋己亥所作“赠同行康孝廉”七律及同书陸“为康小范题李长蘅画”诗并明诗纪事辛签贰拾“康范生”条所载“嘉定寓舍感赋”诗)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别字机部,临江〔府清江县〕人。机部后守赣州,从城上投濠死。杨机部殉节后,云已无子。康小范孝廉来吴门,携机部在赣州诗十余首,并言其子尚在。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吴门叶圣野赠之诗曰:卢谌流落刘公死,回首章门一惘然。亦侠士也。
明史贰柒捌杨廷麟传(参小腆纪传贰伍杨廷麟传)略云:
杨廷麟字伯祥,清江人。顺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诸郡惟赣州存。唐王手书加廷麟吏部右侍郞。九月大兵屯泰和,副将徐必达战败,廷麟〔刘〕同升乘虚复吉安临江,加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赐剑,便宜从事。十月大兵攻吉安,必达赴水死。会广东援兵至,大兵退屯峡江,已而万元吉至赣。十二月同升卒。三年廷麟招峒蛮张安等四营,降之,号龙武新军。廷麟闻王将由汀州赴赣,将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无何,吉安复失,元吉退保赣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调广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军张安来救。五月望,安战梅林,再败,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赣,与元吉凭城守。未几,援兵至,围暂解,已复合。八月水师战败,援师悉溃。及汀州告变,赣围已半年,守陴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
据上引材料,知牧斋此首乃用昌黎先生文集壹叁“张中丞传叙”以张巡守睢阳比杨廷麟守赣,以南霁云比康范生,以霁云所射之佛寺浮图比上报恩寺塔。又韩文云:“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梅村谓“小范与机部同事,兵败,被缚下狱,濒死而免”,然则小范之不死,亦即南八之所谓“欲将以有为”之意,其在金陵与牧斋所商谈者必关涉复明之举动,亦即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事,抑又可知矣。
其二十一云:
江草宫花洒泪新,忍将紫澱谥遗民。旧京车马无今雨,桑海茫茫两角巾。(自注:“张二严季筏为其兄文峙请志”。)
寅恪案:此首为张氏兄弟而作。张文峙事迹第肆章论杨宛节已略引。
金陵通传贰拾张如兰传附子可度传云:
可度字二严,既自登奉母归,亦隐居不出,号罽筏老人。
有学集补“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略云:
张君名可仕,字文峙。以字行,改字紫澱。书文峙,从其初也。岁在甲午四月初八日卒,年六十有四。文峙卒,四方之士会哭,议铭其旌,胥曰古之遗民也。或有言曰:遗民之名,宋元二史无征,名氏翳然,声景仿佛。新安著录,代沉人飞,东都西台之君子收魂毕命,在此录也。(寅恪案:“新安著录”指明休宁陈敏政所撰宋遗民录,见四库总目提要史部传记类存目叁并可参有学集肆玖“书广宋遗民录后”。)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肄湘累,(寅恪案:“肄”疑是“妇”字之讹,俟觅善本校之。)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必也正名,易之曰明士其可。比葬,则又曰:呜呼!齐有二客,鲁有两生,明有士焉谁居?文峙士矣,请征所以士文峙者。于是文峙之弟二严立紫澱先生传,而谒铭于余。余泫然流涕曰:士哉文峙!明士哉文峙!余旧史官也,其忍辞?
牧斋此首第贰句谓不当以遗民目文峙,即前论其编列朝诗集止于丁集之旨,茲不备述。至其文中“躔晕珥,舍奔彴,木门有向,著雍犹视。推文峙之志,其忍媲杞妇湘累,遗身后名,污竹素而尘桑海乎?”等语,则须略加诠释。
检隋书壹玖天文志上云:
马迁天官书及班氏所载,妖星晕珥,云气虹蜺,存其大纲,未能备举。自后史官更无纪录。春秋传曰,公既视朔,遂登观台,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神道司存,安可诬也。
尔雅释天略云:
大岁在戊曰著雍。大岁在子曰困敦。奔星为彴约。
邢昺疏云:
奔星为彴约者,奔星即流星。
左传僖公五年载:
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
同书襄公廿七年载:
〔子鲜〕遂出奔晋,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托于木门,不向卫国而坐。木门大夫劝之仕,不可,曰:仕而废其事,罪也。从之,昭吾所以出也。将谁愬乎?吾不可以立于人之朝矣。终身不仕。
金氏牧斋年谱顺治五年戊子条云:
岁晚过林茂之有感云: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按当时海上有二朔,皆与北历不同也。又:三秦驷铁先诸夏,九庙樱桃及仲春。又:秦城北斗迥新腊,庾岭南枝放早春。按是年薑镶奉永历年号,传檄秦晋,王永强据榆林,方窥西安,而江西湖南等地亦归明也,故先生有喜而作云。
同书顺治六年己丑条云:
元日试笔:春王正月史仍书。云云。按行朝录,此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也。
并三国志伍柒吴书壹贰陆绩传裴注引姚信集云:
士之有诔,鲁人志其勇。杞妇见书,齐人哀其哭。
依据上引资料,可以约略推测牧斋之意旨,盖谓建州虽已入关渡江,而永历之正朔尚存,戊子年秦晋且一度奉其年号,文峙虽在清人统治下之南都,仍倾向桂王,故明社犹未屋,不可以杞妇湘累比之也。总之,牧斋学问固极渊博,但此文亦故作僻奥之句法,借以愚弄当日汉奸文士之心目耳。然则牧斋作此题之第贰壹首时以为明室尚未尽亡,仍有中兴之希望。张氏兄弟亦同此意旨也。
其二十二云:
龙子千金不治贫,处方先许别君臣。悬蛇欲疗苍生病,何限刳肠半腐人。(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
寅恪案:此首为陈元素而作。题中“就医秦淮”之语,与此首自注“余就医于陈古公”可相印证。诗中皆用医家华敷孙思邈之典故,自是应题之作,但第贰句暗示陈氏乃不承认建州之统治权者。牧斋之称就医于陈古公,不过表面掩饰之辞,其实恐亦与之暗中商议接应郑延平之事也。
寅恪初不知陈古公为何人,后检有学集壹捌“陈古公诗集序”略云:“陈子古公自评其诗曰:意穷诸所无,句空诸所有。闻者河汉其言,余独取而证明之,以为今之称诗,可与谈弹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诗,梯空蹑玄,遐思天想,无盐梅芍药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气,世之人莫能名也。李邺侯居衡山,闻残师中宵梵唱,先凄惋而后喜悦,知其为谪堕之人。吾今而后乃知古公矣夫。”及黄宗羲思旧录“陈元素”条云:“陈元素字古白。余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取牧斋序所言古公论诗之旨与梨洲之语相参较,可知“古公”即“古白”之别称。又检定山堂集肆拾“牧斋先生及同学诸子枉送燕子矶,月下集饮,口号四首”(此题可参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九自注“丁酉秋日与龚孝升言别金陵”)及同书贰拾“陈古公追送淮干,和答”云:“尔自白衣侔上相,天容丹灶补苍生。”芝麓此七律“白衣上相”之语乃用李邺侯故事(见新唐书壹叁玖李泌传及资治通鉴贰壹捌唐纪肃宗纪至德元载七月“上欲以泌为右相”条),其作此七律诗时似已见牧斋之序者。龚氏此次北行在顺治十四年冬间,然则牧斋之序当作于芝麓答古公诗之前,颇疑牧斋此第贰贰首与此序为同时作品,若不然,两者作成时间亦相距不甚远也。俟考。至陈氏之事迹,则邹流绮漪启桢野乘壹集壹肆“陈隐君传”略云:“公名元素,字古白,南直长洲人也。生平多客游,抚公亦虚馆延聘,简敕无所干。问字履恒满户外。公内行纯备,不仅以文章重一时。后偶客芜湖,竟死。学者称贞文先生。论曰:余不识陈先生,吾友徐祯起亟称其慎取与,重然诺,盖孝弟廉让人也。夫世之称吴人者,不过谓风流蕴藉已耳,如先生者,可多得哉?”邹氏称元素为“隐君”,牧斋与芝麓皆以“著白”之“山人”李邺侯泌为比,尤可证“古公”即“古白”,似无可疑也。
其二十三云:
五行祥异总无端,九百虞初亦饱看。清晓家人报奇事,小儿指碗索朝餐。(自注:“闽人黄帅先博学奇穷,戏之,亦纪实也。”)
寅恪案:此首为黄师正而作。明诗纪事辛签壹陸“黄澂之”条选帅先“小桃源山居诗”五首,其小传云:“澂之初名师正,字帅先。改名后字静宜,又字波民。建阳人。”此条下注引陈庚焕惕园初稿云:“王贻上尝传澂之小桃源山居一诗。(见王渔洋感旧集壹陸及明诗纪事所选之第壹首。)小桃源为武夷最胜处,详其诗语,澂之盖尝以黄冠归故乡,其后出游大江南北。”又引全闽诗俊云:“静宜为史公可法幕府上客,才如王景略,节如谢皋羽,诗笔妍丽,不类其人。”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读建阳黄帅先小桃源记,戏题短歌”(吾炙集选“小桃源山居诗”四首,较明诗纪事所选少第壹首)云:“未为武夷游,先得桃源记。小桃源在幔亭旁,别馆便房列仙治。黄生卜筑才十年,七日小劫弥烽烟。山神冒喿请回驾,洞口仍封小有天。朅来奔窜冶城左,手指诗记揶揄我。选胜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动颐欲朵。彭钱之后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孙。包茅欲胙干鱼祭,卧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刘子骥,仙源但仗渔人指。凭将此记作劵书,设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见三千铁驾曾射潮,汉东弹丸亦如此。”据此,黄氏之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论,其出游大江南北,在冶城与牧斋初次相聚,牧斋即作此七绝第贰叁首,其后更赋七古长篇赠之,故波民于复明活动有所策划,自无可疑也。
其二十四云:
寒窗檐挂一条冰,灰陷炉香对病僧。话到无言清不寐,暗风山鬼剔残灯。(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长干,与介邱师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为介邱而作。关于介邱之事,除前已论者外,尚有有学集捌“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识乩神降语”及“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信力盛伯含众居士”二题,其第壹题“并舟分月人皆见,两镜交光汝莫疑”一联,第贰题“腊改嘉平绕塔来”句,皆与复明之意有关,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云:
风掩篱门壁落穿,道人风味故依然。莫掸瓠子冬瓜印,印却俱胝一指禅。(自注:“曾波臣之子剃发住永兴寺。”)
寅恪案:牧斋此首为曾氏父子而作。明画录壹人物门略云:“曾鲸字波臣,闽晋江人。工写照,落笔得其神理,万历间名重一时。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门,后于牛首永兴寺为僧,释号懒云。”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此诗第叁肆两句,遵王已引大慧语录及五灯会元等为释,茲不必详赘。但大慧语录载“天台智者大师读法华经至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悟得法华三昧,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山僧常爱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尝不欢喜踴跃,以手摇曳曰:真个有恁么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那里得知?”等语,牧斋之意以为明社实未曾屋,其以明室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头脑之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叁柒肆张九成传略云:
张九成字子韶,其先开封人,徙居钱塘。游京师,从杨时学,权贵托人致币,曰:肯从吾游,当荐之馆阁。九成笑曰:王良尚羞与嬖奚乘,吾可为贵游客耶?绍兴二年上将策进士,诏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对策,擢寘首选。金人议和,九成谓赵鼎曰:金实压兵,而张虚声以撼中国。因言十事,彼诚能从吾所言则与之和,使权在朝廷。鼎既罢,秦桧诱之曰:且成桧此事。九成曰:九成胡为异议?特不可轻易以苟安耳。桧曰:立朝须优游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问以和议,九成曰:敌情多诈,不可不察。因在经筵言西汉灾异事。桧甚恶之,谪邵州。先是径山僧宗杲善谈禅理,从游者众,九成时往来其间,桧恐其议己,令司谏詹大方论其与宗杲谤讪朝政,谪居南安军。
咸淳临安志柒拾僧门宗杲传略云:
〔宗杲〕字昙晦,本姓奚。丞相张浚命主径山法席,学徒一千七百人,来者犹未已,敞千僧阁以居之,号临济中兴。张九成与为方外交,秦桧疑其议己,言者论其诽谤朝政,动摇军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绍兴十一年五月诏毁僧牒,编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躯命往从之。二十五年特恩许自便。明年复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复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兴改元,八月示寂。宗杲虽林下人,而义笃君亲,谈及时事忧形于色,或至垂涕。时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吕本中曾开李光汪应辰赵令衿张孝祥陈之茂,皆委己咨叩,而张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库若干卷。其徒纂法语前后三十卷,浚为序。淳熙初,诏随大藏流行。
新续高僧传四集壹贰“南宋临安径山寺沙门释宗杲传”云:
〔绍兴〕十一年五月秦桧以杲为张九成党,毁其衣牒,窜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诏移梅阳。不久,复其形服,放还。
然则宗杲为宋时反对女真人,此际参与复明运动者如懒云等亦与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斋诗之用宗杲语录,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云:
荒庵梅老试花艰,酹酒英雄去不还。月落山僧潜制泪,暗香枝挂返魂旙。(自注:“城南废寺老梅三株,传是国初孙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为废寺老梅而作,实暗寓孙炎事(见明史贰捌玖孙炎传),意谓建康城虽暂为建州所占有,而终将归明也。末句遵王引东坡“岐亭道上见梅花”诗“返魂香入岭头梅”,甚合牧斋微旨,盖谓桂王必当恢复明室也。
其二十七云:
子夜乌啼曲半讹,隔江人唱后庭多。篱边兀坐村夫子,端诵尚书五子歌。(自注:“歌者与塾师比邻,戏书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为龚芝麓之塾师而作。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龚孝升求赠塾师戏题二绝句”云:
都都平文教儿郞,论语开章笑哄堂。何似东村赵学究,只将半部佐君王。
鲁壁书传字不讹,免园程课近如何。旅獒费誓权停阁,先诵虞箴五子歌。
以牧斋赠孝升塾师两诗之第贰首所用之辞旨与此第贰柒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师当是一人。诗中全用尚书故实,想此塾师正以书经课蒙童也。
所可注意者,旅獒费誓皆书经篇名。旅獒为交外,费誓为平内。牧斋以建州本为明室旧封之酋长,故以费誓比之也。
又左传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牝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书经集传夏书“五子之歌”序云:
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斋之意盖谓清世祖荒于游畋,耽于歌乐,即遵王引白氏文集肆伍“与元九书”中“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检梅村年谱肆顺治十三年丙申条云:“春,上驻跸南苑阅武,行蒐礼,召廷臣恭视,赐宴行宫。先生赋五七言律诗,五七言绝句,每已一首应制。圣驾幸南海子,遇雪大猎,先生恭纪七律一首。”更参以第叁章论清世祖询梅村秣陵春传奇参订者宜园主人事及第肆章论董小宛未死事,则知牧斋之诗皆是当时史实。若清政果衰,则明室复兴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游戏文章等闲视之也。
其二十八云:
粉绘杨亭与盛丹,黄经古篆逼商盘。史痴画笥徐霖笔,弘德风流尚未阑。
寅恪案:此首为杨亭盛丹而作。牧斋之意,以为杨盛之艺术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与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复兴之微意。
金陵通传壹肆高阜传云:
时江宁以画隐者杨亭,字元章,居东园,家贫品峻,以丹青自娱。晚无子,与瞽妻对坐荒池草阁,虽晨炊数绝,啸咏自若,不妄干人。
彭蕴燦历代画史汇传叁壹云:
黄经清如皋人,字维之,一字济叔,别字山松。工诗词,善书法及篆刻,尤善画山水。(原注:“图绘宝鉴续纂,栎园画录,桐阴论画,〔清画录,国朝画识等〕。”)
盛丹事迹见金陵通传壹肆盛鸾传附宗人胤昌传所载,第叁章论河东君爱酒节已引。据此可知元草伯含维之皆隐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迹,遵王注已详述,并可参金陵通传壹肆二人本传,不须赘引。惟徐霖之故实与武宗幸南都有关,牧斋之诗旨与前引其致瞿稼轩书所谓“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藁自裁”等语及投笔集下后秋兴之九“种柳十围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云:
旭日城南法鼓鸣,难陀倾听笑瞢腾。有人割取乖龙耳,上座先医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师演妙华于普德,余颇为卷荷叶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参第壹壹及壹贰两首论薛更生事。不过前二首以薛更生为主,而此首以旭伊为主,更生为宾耳。
其三十云:
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为寇白门姊妹而作。板桥杂记中附“珠市名妓门”载:
寇湄字白门。钱牧斋诗云,(寅恪案:牧斋诗即此题第叁拾首,故从略。)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善画兰,粗知掸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蒙叟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寅恪案:此诗见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与此首相证发也。
综观此三十首诗,可以知牧斋此次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诸人相往还,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据金陵通传贰陸“郭维翰传”略云:“郭维翰字均卫,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隐终。国朝顺治中,郑成功犯江宁,满帅疑有内应,欲屠城,维翰力言于知府周某转白总督而止。(寅恪案:嘉庆重刊康熙修江宁府志壹陸职官表知府栏无周姓者,岂此“周某”非实缺正授,抑或记载有误耶?俟考。)军士乘乱掠妇女,维翰又以为言,乃放还。方是时,江上纷然,六合知县遁去,百姓汹汹欲乱,县人字佘量德辅,独棹小舟,冒风穿营而渡,泣叩总督,给榜安民,一县赖以无恐。”尤可证明鄙说之非妄也。
附 记
史家纪事自以用公元西历为便,但本稿所引资料本皆阴历,若事实发生在年末,则不能任意改换阳历。且因近人所编明末阴阳对照表多与当时人诗文集不合,不能完全依据也。又记述明末遗民之行事而用清代纪元,于理于心俱有未安。然若用永历隆武等南明年号,则非习见,难于换算。如改用甲子,复不易推记。职是之故,本稿记事行文往往多用清代纪元,实不获已也,尚希读者谅之。
钱柳逝世后三百年,岁次甲辰夏月,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时年七十五。
作者简介
陈寅恪(1890~1969),中国历史学家。江西义宁(今修水)人。1890年7月3日生于湖南长沙,1969年10月7日卒于广州。父陈三立,光绪年间进士,晚清著名诗人。
1902年赴日本求学,后因病回国。1910年起负笈欧美,先后在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士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美国哈佛大学等学府专攻比较语言学和佛学,达10余年之久。1925年起,先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英国牛津大学担任教授。1952年后,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在此期间,他还当选为第三、四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并担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历史研究》编辑委员会委员等职务。他毕生从事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培育出大批人才。其谨严的治学态度和待人坦诚的品格,深受中外学术界敬重。
陈寅恪的研究范围甚广,他对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宗教史(特别是佛教史)、西域各民族史、蒙古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史学方法等方面都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发表的学术论文近百篇,后经修订分别辑入《寒柳堂集》和《金明馆丛稿》(初编、二编)中。专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1993年4月,《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出版,收集了至今可见的陈寅恪50余年的诗作,并将其夫人唐篔诗收为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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