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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事| 郭熙的思想与绘画


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画 事| 郭熙的思想与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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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成大业者,皆有悲剧之基调,皆因人事不能如愿,所以挣扎不已,所以迸射光芒,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因此而伟大。”

「生平」


郭熙其人,字淳夫,河阳人,活跃于神宗一朝,至哲宗朝仍复妙笔,据金人元好问诗文记载:“九十仙翁自游戏,不应辛苦作荆关。”可知岁近九十,享寿甚高。但他的生卒不详,只有从记载中做一些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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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郭熙《乔松平远图》
 
《林泉高致》中《画记》一文记载:“神宗即位后,庚申年(1080年)二月九日富相判河阳,(郭熙)奉中旨,津遣上京。”“富相”即北宋名相富弼,曾两次出判河阳军,但时间都与“庚申年”不符,可见记载中的时间有误。事实上,神宗1067年即位,此时富弼第二次出判河阳,如果按《画记》之意,郭熙上京与富弼出判同年,那么他应在1067年上京,也大约在这一年进入翰林图画院供职。
 
同时,黄庭坚之父黄庶《伐檀集》中,录有《求郭侍禁水墨树石》一则,黄庶卒于1058年,他向郭熙求画必定在此之前。并且,郭熙既然“侍禁”,应当已在宫中,由此推定,郭熙入京至少在1058年以前,尚处北宋仁宗治下,较《画记》误记的时间提前二十二年。
 
另外,元祐二年(1087年),苏轼曾于翰林院玉堂观郭熙画壁,作《郭熙画秋山平远》,黄庭坚为之和韵,留下《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一诗,其中写道:
 
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
 
此时距推算郭熙入京的时间,已过去二十九年,若郭熙真如元好问所说,岁近九十仍能作画,那么约略能够算出,他大约生于1000年前后,六十岁左右上京,历仁宗、神宗、哲宗三朝,卒于哲宗治下(1087-1094年)。
 
那么若是问:上京前六十年,郭熙的经历如何?或许只能答:记载寥寥,无从知晓。对于郭熙年轻时的经历,只有其子郭思在《林泉高致》序言中两条短短的记载:
 
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


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
 
借助这两句话,后人得知郭熙的画艺并非源自家学,是他的天性使然;少年时受道家的浸染,思想新颖,游历广泛。虽然内容寥寥,但这两句话都指向他能在画学有所成就的原因:郭熙家世无画学,正使其不受束缚;而天性使然,又体现他出众的根性;他身处北宋,文化繁荣,为其创作提供了丰沛的土壤;更以道家之学为根基,饱游饫看。诸多结合,他的画风根基深厚、思想颖脱、富有创造,自然成就斐然。


更重要的是:郭熙所继承的,是宋初巨匠李成的衣钵。
 

「师承」


北宋山水以五代为源流,源于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四位宗师。荆、关在宋初即已成尊崇的对象,而董、巨则在元代以后才蔚为主流。李成作为与荆浩、关仝齐名的画师,与另一位名家范宽并列,在宋初享有很高的地位。
 
如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云:
 
画山水唯营丘李成、长安关仝、华原范宽,智妙入神,才高出类。三家鼎峙,百代标程。
 
汤垕《画鉴》云:
 
宋世山水超绝唐世者,李成、董源、范宽三人而已。尝评之:董源得山之神气、李成得山之体貌、范宽得山之骨法。故三家照耀古今, 为百代师法。
 
宋人以荆浩为宗,关仝嫡传荆浩,所以尊关;入元后董源渐兴,所以尊董,而李成与范宽始终在列,足以见其地位显赫、影响深远。所谓:
 
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
 
荆浩与关仝的风格,以高远浑厚见长,画中大开门壁、气势撼人,笔法势大力沉,墨色深重晦暗。正因如此,荆、关风格的继承者大多强调其厚重的面貌,如范宽、李唐。李成却从荆、关的风格之中,另辟蹊径,走出一条“淡墨轻岚”的道路,他不仅看见荆、关山水的崇高与厚重,更能探索物象之“远”,注重墨气与韵味,终成三家之一。
 
郭熙以李成为师,恰好也继承了李成的创造,他亦着眼于山水的虚处,注重时节天气、云水烟霞的变化,甚至自出机杼,较李成更加高妙。
 
宋《宣和画谱》云:
 
(郭熙)稍稍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然后多所自得。
 
郭熙取法李成,通过一幅画作可以说明。
 
日本澄怀堂美术馆藏有《乔松平远图》,画有俨俨苍松,落落平原,清旷萧逸,咫尺千里。这幅画作一直因左下角留有李成的名款,而被认为出自这位宋初巨匠之手,后经检测证实是后人添加的伪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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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澄怀堂美术馆藏郭熙《乔松平远图》
 
在这幅画中,树木、坡石、水口、远山,无不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郭熙真迹《早春图》如出一辙,将两者并列,几乎到难辨彼此的程度。无论是以淡墨交叠、卷云翻腾般的皴法,还是爪牙般出枝的姿态,都佐证它更接近于郭熙的画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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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读碑窠石图》中:《乔松平远图》下:《早春图》
 
如再结合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的李成《读碑窠石图》,三者相较,能够从中发现明确的姻联关系。从形象上看,枝干虬结尖峭、坡陀舒展交错、窠石饱满浑润;从气韵上看,它们都体现出清冷的景象、凄恻的情致、寒邈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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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市立美术馆藏李成《乔松平远图》

考虑到五代至北宋的变迁,《乔松平远图》正可作为《读碑窠石图》向《早春图》过渡的画作,相对于李成角爪峥嵘、略带形式化的造型,它显得自然生动,完全展现出山水真实的面貌,全无雕饰、毫不做作,而能于画幅中展现千里之妙,已然是一幅集大成之作。
 
对于师法,郭熙在《山水训》中有言:


近世画手,生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阔,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
 
——生在江浙,专画东南耸拔削瘦之山;居处关陕,只写中原壮荡旷阔之景;学范宽缺乏李成之秀润,学王维缺乏关仝之骨气,凡过错至此,皆是因为游历太少。


中国山水画的传统,重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既然“师造化”,就需要游历山川、饱游饫看,最要避免闭门造车。按郭熙所言:“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身处造化之中,方见造化之意。山水画本出于道家,承“天人合一”之旨,采“逍遥遨游”之意。郭熙少年好道,仗剑而游,得以广览天下名山大川,为日后的山水创作奠定基础,如他在文中所列: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虑、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
 
本段之中几乎尽数天下名山:嵩山、华山、衡山、常山(即恒山)、泰山自古称作五岳;天台山、武夷山、庐山、霍山(黄山)、雁荡山都是长江以南浙江、闽北、徽州一带的名山;峨眉山、巫山在川蜀;天坛、王屋、林虑、武当在秦岭、太行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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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文中所列的各地山川
 
宋代施行路制,郭熙所处的神宗时期天下分二十三路,路下有府、府下有州,以文官知州,以此将地方与中央紧密结合,国内交通顺畅,创造了游历的条件。即便如此,想必郭熙难以遍访此处所提到的全部山川,他的画作还是以河洛高耸的北方山脉、迤逦的寒林平野为主,但由此仍能窥见其游历之丰富、见识之广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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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藏郭熙(传)《寒林图》
 

「道学」

 
郭熙早年的游历,很可能源于道家的浸染。北宋时期,王朝以佛道儒三教并用,理学与禅宗的兴盛都受道学思想的影响,可见道法的深入人心。郭熙观点中受道教影响的部分,《山水训》中可见: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谓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上秀下丰”则“子孙昌盛”,此是道家风水相面之说;
 
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汨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
 
——“注精”则“神专”,“积昏”则“黯猥”,此是道家精气神之说;


《画决》一篇又有:
 
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此是道家的天地观。


北宋仁宗、神宗皆好道学,得益于他们同样钟情丹青、重视画学,这一时期的北宋绘画之中,融合道家的思维愈深,体现道家的美学愈盛。郭熙天性敏锐,又有学道的根基,自然倍受神宗赏识。以至于《石林燕语》记载:
 
官制行,内省诸厅照壁,皆郭熙画树石。
 
南宋邓椿《画继》云:
 
神宗好熙笔,一殿专背熙作。


郭熙以道学入画,有他独特的历史背景。作为北宋山水的源流,五代山水突出的特点在于画面中浓厚的自然主义气息,五代人崇敬自然,赋予高山神性,于是创作出犹如丰碑般庄严肃穆、耸立在天地之间的中堂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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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荆浩《匡庐图》


这种风格沿袭到北宋,形式日渐趋于完善,随着李成、范宽的相继登场,主峰山水迎来前所未有的盛况,它更被赋予“君臣”“宾主”的含义,哪怕在表现空间宽度的手卷画中,依然要树立主峰形象,完成对山水神性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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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范宽《溪山行旅图》

但到了北宋中叶,随着主峰山水的构图已趋完善,审美随之疲劳,崇高久矣,渐渐显得僵直,这类被李霖灿先生称为“中央突破式”的构图,不免流于结构的单调。

在郭熙出场之前,避免单调、营造趣味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如范宽《溪山行旅图》、巨然《层岩丛树图》般,以前景、中景、后景层叠布置的方式,展开画面的前后层次;二是如关仝《秋山晚翠图》、李成《晴峦萧寺图》般,以左右景侵入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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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巨然《层岩丛树图》右:关仝《秋山晚翠图》


至燕文贵《溪山楼观图》时,虽然画面的气势仍在,却缺少韵味,整体表现出僵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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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燕文贵《溪山楼观图》


正在此时,郭熙以道家思维中的“风水”“龙脉”入画,以流转的构图、鲜活的气韵一举扭转颓势。他将重点由山川本身移开,转到它们变化万千的姿态,并为了展现这些姿态,着眼于烟岚的变化、草木的生长、溪涧的流淌,由山水的“实”处向山水的“虚”转变,力图展现“活的山水”。

「变革」


正如郭熙自己所言: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上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以他最为后人瞻仰的名作——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巨作《早春图》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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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郭熙《早春图》

从《早春图》的画意而言,郭熙由宋初力图展现山水的宏伟、宽博,进而为表达气氛的氤氲、生机的蓬勃,视角由宏观转入微观,气质由宗教转向文学,是有别于前人的。


审视这幅巨作,山水的崇高感并未削减,主峰依然堂堂正正、耸立在画面的中央,犹如庙堂之高,映射君主的威望;而造化的钟秀愈盛,云烟缥缈、草木葱茏,山川隐没薄雾之中,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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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图》的局部


对人而言,山几乎是永恒的,而风烟、草木、流水都会随时间消逝,是变化的。正是对于这些变化的关注,使郭熙的画作之中,山水宗教式的神性被淡化,转而为人在观照自然时发生的感情。这种改变贴合“天人合一”的旨趣,也带来了全新的山水面貌。


这面貌尤其表现在画面的构图。郭熙之前的山水画,哪怕关仝、范宽这样的大师,也是将山水物象加以筛选与组合,像是众多独立的个体,各在其位,合为一幅画面。郭熙则将它们相互融合,通过虚实的变化——例如烟云、流水,将物象由各自成章转入和谐一体。


在他的画面中,主山依旧巍峨,而山势已然不再中央直上,转为曲折变化的“S”形。通过左右的腾挪,在动态之中取得微妙的平衡。仿若游龙的山脉、起伏蜿蜒的峰脊、迷离变幻的烟雾,使画面的轴线宛如道家“两仪”,而这种构图意识的源头,正是道家风水观中的“龙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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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牧溪《墨龙图》体察《早春图》中如龙形般的布局


所谓“龙”者,风雨所化,无有定形。王安石《龙说》曰:
 
龙之为物,能合能散,能潜能见,能弱能强,能微能章。
 
——这正应会郭熙所谓顾盼、箕踞、朝揖、盖乘之意。面对山水,观者的视线不再“中央突破”、拔地而起,而是形如游龙般左右摇曳,依循山势的蜿蜒、追随云气的飘移,如飞如动、游离变幻,于是旧日的滞重感转为鲜活生机。


他更为此创造出如云头攒动般奇妙的皴法——以淡墨之间的交错堆叠,代替以往干笔的皴擦,用于构建山石的轮廓也因此流转变化,画面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空灵,堪称五代以来山水形象的又一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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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图》状如卷云的皴法

「幽谷」


上海博物馆藏有《幽谷图》,同样是一幅流传有序的北宋山水画。它最早收录于宣和内府,钤有“宣和宝殿”印,编入《宣和画谱》;又收入明内府,钤“典礼纪察司”印;再由明张孝思、清梁清标等人收藏,无疑是一幅北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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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藏郭熙《幽谷图》


关于这幅画的讨论许多,尤其因为它相比《早春图》更加接近郭熙的传派——北宋英宗时期画师王诜的手笔,其风格处于二人之间,与《乔松平远图》的情况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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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诜《渔村小雪图》的局部
 
事实上,即便同一人画下的作品,由于题材或对象的不同,形态都会有所不同;或者因为处于人生不同的阶段,笔墨也会出现相应的差异;甚至作画时的心情、境遇,都会造成笔下的不同。唯有画家思考的方式,往往一旦形成便贯彻始终。

例如,《早春图》描绘春山,《幽谷图》展现冬谷,时节不同,所以气息不相同;前者意在秀润,后者意在冷峭,于是用笔不同。为了画意的和谐,《早春图》要湿润的意趣,《幽谷图》则追求干冽的气氛,于是墨色亦不同——但它们构建画面的思路是一致的,观者在面对两幅画作时,视线都会随之游动,这是源于它们都运用了“龙脉”产生的动势,来平衡画面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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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两幅图中轴线的布置

在《早春图》中,画家由近岸主石起笔,目标在中天主峰。郭熙先以跌宕错落之势布置近景,进而铺陈中景的丰富物象,最终以耸拔巍然之势描绘远山。画面的形态犹如苍松,其上泠然独立,其中云云如盖,其下根基坚固。目力所及之处,笔墨流转,云气弥漫,山水在此间变得鲜活。

《幽谷图》的画面,较《早春图》显得很简单,画面重心在中央的幽谷,画眼之处簇生一捧寒林,左侧引出深溪,上方承接宛转的山形。是幅同样运用了“龙脉”的形式——依然以视线的游动作为构图核心,画面以中央的山脉轮廓为轴线,形成一个“S”形,远近景如阴阳两仪,利用山脊形成循环往复的视线,如同旋涡一般,使目光被山谷所吸引,营造出深幽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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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图》中的深谷

除了构图,我们在两幅图中还能见到更多共同之处,比如夹涧水口的造型、山崖底部横向的皴笔、山脊延展的方式、远树参差的布置等,这些细节昭示出两幅画的密切关联——虽然《幽谷图》中似乎未能完全展现出郭熙极具个人特色的“卷云皴”,但从中可见郭熙的思维与习惯,这成为归入其名下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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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幽谷图》右:《早春图》

「放逸」


除了以“龙脉”入画,掀起枝如龙爪、山似龙行的风潮之外,郭熙还有一手“影壁”的绝技值得一提,从中折射出郭熙的性格。

邓椿《画继》记载:
 
旧说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道子学成,惠之耻与齐名,转而为塑,皆为天下第一。故中原多惠之塑山水壁。郭熙见之又出新意,遂令圬者不用泥掌,止以手抢泥于壁,或凹或凸,俱所不问。干则以墨随其形迹,晕成峰峦林壑,加之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影壁。
 
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因吴氏画才太高,杨氏遂转事雕塑。此后道子成画圣,惠之成塑圣,各逞其才,皆得所长。传说郭熙以杨惠之塑壁浮雕的方法入画,抛掷湿泥在素壁之上,以泥涸之迹成山水之形,与《梦溪笔谈》中的“张素败壁”有异曲同工之妙——
 
仁宗天圣间图画院祗候陈用之,患其山水画不及古人,求教于度支员外郎宋迪,迪曰:“此不难耳。汝当张素于败墙,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神领意造,恍然有人禽草木飞动,则随意命笔,自然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自此画格日进。
 
蒙绢素于败墙,托景致于痕迹,与之相较,“影壁”的技艺同理。经营构图、布置位置,本来是画家的功夫,始终是刻意的塑造,郭熙、宋迪却将其人为的部分去掉,转而用于抒兴遣怀、表达感情。所谓“人为”即“伪”,刻意便造作,去掉刻意才能近天然。抛泥于壁上、蒙绢于败墙,都是摆脱人为、追求“天成”的行为,可见他们对于气韵生动、不囿形体的渴望。


郭熙“影壁”的创举,“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较之以状物为主的宋代院画,思想更加先进,与北宋苏轼、米芾提倡的“墨戏”颇有相似之处。但他虽然开创了这种潇洒不羁的画法,作画的态度却非常严谨,郭思记载:
 
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


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
 
修习道家的郭熙,强调“注精”与“神专”,神闲意定、如见大宾的态度,实与“以手抢泥”大相径庭。或许也可以从中见出,郭熙性情中确有一股放逸,以此催动他画出如卷云翻涌的皴法、起伏不绝的线条。这股胸中的逸气,《宣和画谱》记之曰:
 
至摅发胸意,则于髙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云烟变灭,山霭之间千态万状。
 
高堂素壁之上,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恐怕是只有苏轼、黄庭坚所见的当年盛况;而峰峦秀起、云烟变幻,如今人们仍然能够在《早春图》的离离春云、脉脉春烟中依稀看见。斯人已逝,江山陈迹,郭熙遨游的经历、悟道的灵敏、放逸的胸怀,都已化为林泉,融汇山水之中,以画作的形式流传千古,供后人一窥他的世界。

「尾声」

《早春图》作于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此后郭熙在宫闱侍禁,直到卒去。他官至翰林待诏直长,以画师身份官居六品,但神宗对他恩宠愈深,他思念林泉之心愈重,最终不能归园,未尝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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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树色平远图》后赵孟頫的题跋既是在写郭熙,也是在写自己:

山峙川流宇宙间,欲将水墨写应难。
平生高步林泉意,苦缚微官未可攀。

古今成大业者,皆有悲剧之基调,皆因人事不能如愿,所以挣扎不已,所以迸射光芒,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因此而伟大。郭熙寿近九十,留下画作无数,神宗一朝山水,或可称是他一人写出,而庙堂之上森森妙笔,尽是他少年游历之时,满目青山化成,不能不令人唏嘘。

《早春图》完笔六年之后,1078年,郭熙再作《窠石平远图》,其中笔墨凝重,荒凉寂寥,云岚远落,再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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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藏郭熙《窠石平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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