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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霄|從三件遺墨看祝允明的真實晚境


作者:近墨堂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林 霄|從三件遺墨看祝允明的真實晚境


以下文章来源于书法研究杂志 ,作者林霄
 
祝允明六歲時曾跟隨祖父祝顥從山西致仕南歸,路經太行山,多年之後寫下《太行歌》有句:“六歲從先公,騎馬出晉陽。遙遁厚土足,忽上天中央。但聞風雷聲,不見日月光。狐兔繞馬蹄,虎豹嗥樹旁。橫跨數十州,四面殊封疆。童心多驚憟,壯氣已飛揚。1”可以想象巍巍太行,對一個六歲孩子心中留下的震撼。祖父祝顥與早幾年回鄉的外公徐有貞、劉玨,以及鄉賢杜瓊“凡登臨遊賞之樂,必共之,酒酣興發,更倡迭和2”。七八歲的祝允明常侍左右,深得前輩們稱賞器重。祝允明從小不僅是見過世面,還耳聽大人物們的高論,這些大人們皆天子門生,當過大官。回鄉後的徐有貞、祝顥、劉玨結伴遊玩蘇州附近的靈岩洞也帶上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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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貞《水龍吟詞軸》“右同侗軒大參完庵僉憲諸老同遊靈岩洞填水龍吟書似石田親家”(近墨堂藏)
 
大人們給予這個孩子以極高的厚望,俟成年,中書舍人李應禎便將女兒嫁給了他,没有人會懷疑祝允明將有顯達的人生。然而當人過中年,經過多次會試落第才灰心科場,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結髮屬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譽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張辟疆,提劍多教術,童弱企高翔。安知三紀後,栖栖守榆枋。4”

少年天才,志向高遠,大家將他比作西晉的羊祜、初唐的王勃、漢代的張辟疆,年少揚名,建功立業,展翅高翔於官場,没想到三十多年過後,人之將老,落得鵪鶉般獨守矮叢榆枋的下場,這對於祝允明來説心裡落差實在太大。祝允明一生中的最好年光,大都消耗在了科場,五次鄉試才中舉,七次會試不第,決心不再赴會試,五十五歲才以舉人選官,當了個粵地山區興寧知縣,官場並没有給他發揮的空間,七年後心灰意冷的他選擇了致仕。早年成名,中年碌碌,晚年淒涼。能給他解壓的,只有詩酒書法與青樓。

而到了晚年,由於不善理財,又好六博,負債累累,最後在貧病交加中死去。據《明史·文苑傳》,記祝允明:
 
   “惡禮法士,亦不問生產。有所入,輒召客豪飲,費盡乃已。或分與持去,不留一錢。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隨於後,允明益自喜。5”

文徵明曾孫文震孟撰《姑蘇名賢小記》有記:

   “當其窘時,黠者持少錢米,乞文及手書,輒與。6”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甚至這樣寫他:“爲家未嘗問有無,得俸錢及四方餉遺,輒招所善客噱飲歌呼,費盡乃已。或分與持去,不留一錢。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隨於道路,更用爲忭笑資。其歿也,幾無以殮云。7”滿大街被人追債羞辱,死後連收殮的錢都没有。

以上文獻記載呈現了一位窘迫至死的落拓文人的形象。

祝允明晚年窘境,也在一封寫給兒子祝續的家書中證實(圖1)。祝氏去世前四個月前,祝允明寫給兒子祝續的一封信札8。此信札出版時被誤讀爲祝允明致胞弟書,不僅史料未見有祝允明有胞弟的任何記載,而且署款處下方有“付續”二字,“續”爲祝氏兒子“祝續”。因爲没有落款,出版者將畫押與“付續”連在一起誤讀爲“一併付續”。所謂“一併”二字,其實是祝允明的花押,薛龍春在其《明人的花押》一文此花押其實是“允明”二字的草書合寫,天地各加一橫。此花押與上海圖書館藏所謂祝氏家信花押看似相似,其實不同9,薛龍春認爲此札内容爲書寫者託人帶蘇州祝氏家書,所以此札書寫者必不是祝允明本人10,所以上圖藏祝氏家書有“允明”印章應是僞添(圖2)。明代一般家信寫給家人或者借據才用畫押,文徵明寫給兩個兒子的數通家書、文彭寫給兒子的家書、王寵的欠款借條,皆用畫押而無落款,薛龍春有《明人的花押》一文,例舉了不少明人花押的案例11。另根據行文看,此信札分明是寫給兒子祝續的。信札又附言:“沈三舅姆産後没了”,據章培恒編《沈周年譜》考證:沈周之子沈雲鴻娶徐有貞孫女,徐有貞爲祝允明外公,故祝沈爲親家,但“沈三舅”是誰筆者未考12。此時兒子祝續正在臨江符同知任上。因爲信中談到他自己嚴重的病狀,以及生活的窘迫,符合祝允明逝世前的病狀。故筆者判斷此札書於嘉靖丙戌年(1526年)九月十四日。祝允明書此札時距離其逝世僅有三個月又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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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美國寶蒙堂藏祝允明《與祝續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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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美國寶蒙堂藏祝允明《至祝續家書》,其中畫押與上海圖書館藏所謂祝允明家書畫押比較,薛龍春認爲不是同一人畫押(左)。

因祝允明病重,在外做官的祝續(臨江府同知)動了致仕的念頭,祝允明焦急萬分,告誡兒子:“若須告致仕,此決不可。我今病勢已定,痰火漸消,脾胃漸好,只是餘火不盡,乾咳、噁心、嘔穢,元氣太虛,猝不能復。其餘雜症甚多,也不須計,大概決無不測之慮矣。只是將息其勢甚遲。没奈何,淹留將息去。家事紛然,也説不得,且待好起來再處。只是日給無措,但得你多方處置,將就供給我年把,使我暫得不涉三飧之事,心上可少寬,不致處置艱難,日夜焦躁。”接着有强調:“寄來之物不久又盡,又無措了,今所待用,只是柴火小菜微微葷腥,間或買吃,分毫閒用也無。有人來管便可見。深是累你,事在間架(尷尬),萬萬不得已耳,只此不一一。13”寒酸窘迫竟到了哀求“柴火小菜微微葷腥”的地步,令人鼻酸。
 
祝允明的晚年窮困窘迫如此。一方面極力勸説兒子萬萬不可辭官回來照顧自己,另一方面生活最低要求已成憂,希望兒子再接濟自己一年半載,以維持生活的最低要求。
 
而當官的兒子祝續也是清貧一生之人,祝續官累至廣東布政使,致仕後,也是清廉貧寒無積蓄,據張景賢《祝氏集略序》,張景賢爲編《祝氏集略》訪祝家之所見:“枝山公者,則已物化三十載矣,而公之元子方伯續,謝佚屏居亦久矣。訪其廬,蓬逕蕭然也,索其籍珍,發筪中也,翰墨僅存其一,又蠹所殘缺也,蓋公少年落魄不事家業,而方伯克守其祖參知公(祝顥)清白之遺,力莫能稡,翰墨爲時所重,書竟人皆持去,家無餘也,世德其賢矣哉。14”
 
而我們在王寵的《祝公行狀》中讀到的似乎是另一種境況:
 
   祝允明“書法上軌鍾王,下視近代,晚歲益出入變化,莫可端倪,酒酣縱筆,神鬼怪幻,墨客填門購之厚直。”

這不過是友人爲死者粉飾面子的言語,墨客填門是實,購之厚值則未必,些微的潤筆費略補家計而已。也或許即使時有厚值所入也無法彌補祝允明不問生產,好六博造成的窟窿。
 
此信見於美國“寶蒙堂”出版物,據説現已轉手。未有人研究過此信,出版物釋文錯誤很多,然此信提供祝允明最晚年的信息很多,對解開祝允明的死因或有幫助,可知祝允明此病的癥狀: 
 
   “餘火不盡,乾咳、噁心、嘔噦,元氣太虛,猝不能復,其餘雜癥甚多”。

他大概率死於肺癌之類的惡疾,此病惡化拖了數月之久,直至奪命。

祝允明去世前不久另有兩件書法作品存世,一是廣東省博物館藏小楷《殷君簡亭記册》,另一是近墨堂藏小楷《黄庭經册》。都提到了他的病情。   
 
其一,廣東省博物館藏祝允明楷書《殷君簡亭記》15,書於丙戌年八月(1526年)逝世前四個月。據朱萬章考證:《殷君簡亭記》爲一篇軼文,未收入《祝氏集略》或《懷星堂集》。“殷君”生平不詳,同時人顧璘(1476—1545)詩集有詩爲“簡亭殷君”所作。册頁所見最早跋文及收藏章有晚明人士鄒顯吉16,其上有晚明人鄒顯吉、鄒式金題跋收藏章,及清康熙時代人題跋。此册所用爲宋藏經紙(圖3),并有“金粟山藏經紙”印記。

《殷君簡亭記》,自跋:
 
   “嘉靖五年歲在丙戌秋八月既望後六日,前應天府吴郡祝允明希哲甫記,時年六十有七,沉疴初間,起而試筆書之。”

此時大病稍好,因有多時未曾執筆,故“起而試筆”書之。想其作此應景之文,不過是換取些微的潤筆小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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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廣東省博物館藏祝允明《殷君簡亭記》局部

其二;祝允明丙戌(1526年)十月爲昆山魏誠甫楷書《黄庭經》。因後有張鳳翼、王稺登二跋,曾著録于王稺登《處實堂集》而一再被後之書家轉載引用。另此作見於著録多處:(1)張丑《清河書畫舫》皺字號,(2)卞永譽《式古堂書畫考·書卷》卷二十五,(3)繆曰藻《寓意録》卷三。後有明人張鳳翼、王稺登、董其昌、陳繼儒、清人王澍、王昶、孫星衍、繆曰藻、張廷濟、張問陶等題跋,故爲傳世名件。

此册共26頁,書於宋藏經紙,全册由小片宋藏經紙拼接而成頁,然後打烏絲欄格,《清河書畫舫》著録言其書於“宋黄蠟箋本”、《寓意録》著録爲“宋黄箋”。此册似用宋版經卷的天地留白裁拼而成,筆者曾見過一册董其昌書法也是用這樣的方式製册,可見明人對宋紙之珍惜(圖4)。據祝氏自跋,此件應昆山魏誠甫乞書,距祝允明逝世約兩個月,爲祝氏存世絶筆。
 
自跋:
 
   “昆山魏誠甫遠謁,乞書黄庭經,此非抱病老人所辦也,誠父意極懇,且欲坐守急回,遂以六十七歲久病初間,却藥執筆半日,寫了千三百餘言,可謂老人多兒態矣,自以不堪屬目,以狥愛情而已,覽者若以作字視之,當大笑,況謂臨帖乎。丙戌十月枝山老樵祝允明記。”
 
若看前面寫給兒子的家信所述困境,便知此時魏誠甫也好,殷君也好,他們乞書乞文的微酬,對貧病中的枝山,有如杯水之於涸轍之鮒,所以祝氏撐着病體,一絲不苟,其奮勉艱難可見。然楷書已不復當年之精整,雖自己並不滿意,然一千多字工整楷體,非畢其老力不可,五百年後視之,光芒依舊。
 
崑山魏希明(1502-1540)遠謁乞書時只有25歲,魏希明的妹妹嫁給歸有光(1507-1571),歸氏撰有《魏誠甫行狀》,魏希明,字誠甫,號高墟。崑山人。去其家數里,有地名“高墟”,建築别業,祝允明爲作《高墟賦》。嘉靖四年(1525),魏希明以貢入太學,“購書數千卷,及古書法名畫。苟欲得之,輒費不貲”17,祝允明以六十七歲久疾初間的病體,却藥執筆半日,寫了一千三百餘言,如此抱病力書,原由或是“當其窘時,黠者持少錢米,乞文及手書,輒與已。小饒,更自貴也”18。
 
這位魏誠甫或許偏愛收藏小楷,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陳淳於嘉靖庚寅(1530年)書《小楷千字文》,爲項元汴舊藏19,便是爲此君所書,要知陳淳一生“書不易楷,楷不易小”20,“自此絶不作細楷字,亦不作小山水圖,筆下浩然”21,此件爲陳淳中年後小楷僅見,要讓陳淳寫小楷,恐怕只有“意極懇”的魏誠甫做得到。 
 
這兩件楷書册頁除了筆法古拙老辣,也顯出結構疏松,行距不齊,筆畫不穩的微瑕,與祝允明以前精整的小楷相較有較大距離。可正是因爲這場最終奪其性命的重病,使其小楷呈現老年人或病入膏肓的筆跡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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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祝允明丙戌年十月作楷書《黄庭經》局部,爲存世祝氏絶筆。(近墨堂藏)
 
此三件書法分别寫於嘉靖丙戌(1526年)八月、九月、十月,距離祝氏去世僅數月。從中讀來的皆是祝允明與病魔與貧困最後的抗爭,但最終熬不過這年的冬天,祝允明逝世於本年十二月二十七日22。



註釋:
1、《祝氏集略》卷四,《太行歌》
2、吴寬《匏翁家藏集》卷四十九《跋天全翁賞燈聯句》
3、祝允明《跋爲葛汝敬書武功遊靈岩山詞後》:“外租武功爲此遊,此詞時,允明以垂髫在側。”,《祝氏集略》卷二十六。另近墨堂藏徐有貞草書立軸《水龍吟詞》自題:“右同侗軒大參(祝顥)、完菴僉憲(劉玨)諸老同遊靈岩洞,填水龍吟,書似石田親家天全(徐有貞)”
4、祝允明《述行言情詩五十首》其三,《祝氏集略》卷三
5、《明史·列傳·文苑二174》
6、文震孟《姑蘇名賢小記·祝京兆先生》見《續修四庫全書·史部》
7、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祝京兆允明》
8、見美國寶蒙堂藏《明名賢書信手跡》P73,74,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
9、注5,見《明代尺牘》第一册P187頁,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版
10、薛龍春《明人的花押》,《中國書畫》2017年,第五期,P23
11、薛龍春《明人的花押》,《中國書畫》2017年第五期,P23,文徵明至兒子文彭、文P23嘉家書數通,見《故宫歷代法書全集》卷二十二,P94,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及《傳承與守望·翁同龢家藏書畫珍品》P07,文物出版社。
12、陳正宏《沈周年譜》P86,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13、原美國寶蒙堂藏,據説現已轉手。釋文:“初九日,得興(人名)來,書物俱收訖,聞欲謀歸,諸例皆不通,若須告致仕,此決不可。我今病勢已定,痰火漸消,脾胃漸好,只是餘火不盡,乾咳、噁心、嘔噦,元氣太虛,猝不能復,其餘雜癥甚多,也不須計,大概絶無不測之慮矣。只是將息其勢甚遲,没奈何,淹留將息去。家事紛然,也説不得,且待好起來再處。只是日給無措,但得你多方處置,將就供給我年把,使我暫得不涉三餐之事,心上少寬,不致處置艱難,日夜焦躁,須得的當人來,自管徑直供給,十分之好,只是負累你重,心極不安,奈何奈何。初意要你回來清楚些帳目,贏餘得些少現物在手,做小買賣以圖日進分文度日,你却自去做官,......只得且靠你供給年把,再做計較。致仕之説,萬萬不可。便是我稍重也未可輕忽,如今千不可萬不可,只恐你孝心切至,心還不定,急著‘得興’(人名)來。止你再不要興此念了,其餘不細陳。只是且顧日給,寄來之物不久又盡,又無措了。今所待用,只是柴火小菜微微葷腥,間或買吃,分毫閑用也無,有人來管便可見,深是累你了,事在間架(尷尬),萬萬不得已耳,只此不一一。九月十四日,平安書。(畫押)付續。”
14、張景賢《祝氏集略序》,《祝氏集略》嘉靖二十六年初版
15、注2,《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卷十三,粵1-0046
16、朱萬章《祝允明簡亭記册之鑒藏及相關問題考論》,載於《明清書法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7、(明)歸有光,《震川集》卷二十五,收在《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第1353册
18、(明) 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九説部,收在《文津閣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第1285册,頁275。
19、《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卷三,滬1-0715
20、王世貞《兗州山人四部稿》卷131
21、《陳太史無夢園初集·駐四·白陽公小記》,載於《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六十册》
22、王寵《明故承直郎應天府通判祝公行狀》,《雅宜山人集》卷十,《四庫全書》集部第七十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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