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印学之源流及派别

方介堪

有文字，然后有书契。有书契，然后有符节，先王所以宣诰命而治臣民，昭信用而杜奸伪者也。周制，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尊卑共之。玺即印也。文书之用印章为信者，谓之玺书。世衰道微，饰伪萌生，虽有扎券之文，不足为证。即私人书牍往还，亦以印为信。故印之用途日广。尝考之许慎《说文》序，言秦书八体，五曰摹印；新莽六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许序仅言篆之体例，而无篆之耑篇。今所传《六书通》，及《汉印、缪篆分韵》，《古籀补补》中之古鉨者，皆后人拾遗之文，仅资印人之用而已。六国古鉨，出土渐多，质以金玉，钮有龟螭，方圆不一，文多异体，笔法奇古，不类鼎彝、甲骨古籀之文，而与陶器、兵器、币文相似，于文字之学，足资考证焉。秦时惟天子得称玺，臣下曰印，曰章。是时文多古体，别具一格。汉承秦制，采李斯小篆之法，去繁就简，体势纯正，与隶相似，笔法篆意，具有法度。浑朴之气，后世莫能及也。
魏晋以降，文字虽无异同，而古法渐趋于下。六朝唐宋之间，制度屡变，不重于文，多生异体，妄意伸屈，古法荡然。宋皇祐初，命太常摹历代印书为图。宣和又集印史，是为印谱之始也。由是世人稍知考释汉时官制人名之由。其后踵事日多。如王球、姜夔、晁克一、吾丘衍、赵孟頫流，以书画名于时，相继集古印为谱，作为师范。咸以犀角象牙之属摹印，意在复古，文尚小篆，起六朝唐宋之衰，卓有先民遗意，而其印之用，转为书画之需。至王元章又以花乳石刻印，好事者效之日多，而秦汉镌凿刻铜之法，遂失其传。是时官印仍沿六朝之变，不论六法，惟适于公文之用，壮其威严而已。自宋迄明，数百年间，王、姜、吾、赵之学，又寥寂无闻矣。

象轴留珍(拓本）
册页 水墨纸本
13开26页
方广强藏

隆庆时，东川顾氏，三世嗜古，极搜穷购，得古玉印百五十有奇，铜印千六百有奇。家藏及借四方者，集印数年，仅成廿本，名曰《集古印谱》，仿宣和图谱之法，分别部居。是时尚未知古鉨为何时物，但爱其古，与文之莫辨者杂印于后，较宣和之作，不可同日语也。斯谱一出，鉴赏稍多。奈世人深染宋元之习，虽顾氏功力大，然苦不解其用。旋顾氏居京师，遭于火，古印半毁。顾氏念秦汉遗文，又遭灰烬，久之恐失其真，乃以梨枣摹之，俾广其传。成于万历三年，更名《印薮》，增印一千余方。至万历三十三年，又别有《秦汉印统》，较《印薮》又增四千有奇。然皆从事摹刻，仅可考其统系，而笔法篆意殊失本真矣。
是时文徵仲，能为金石刻画，得吾、赵之法，参以六朝陈隋篆意。朱文崇尚铁线，惟白文刻意求工，功力虽深，殊鲜古朴之气。三桥、休承，克承家学，凡篆法、笔法、章法、刀法，愈求工致，朱文每以细边阔画，白文结构方正如窗格，所谓“满朱”“满白”，非邪。实则妄称仿古，未知秦汉格律为何如也。婺源何主臣雪渔，往来白下间，从文氏之学，究心六书，睥睨当世。论印之法，颇得大旨。与文国博并驾齐驱，自树一帜。而印之宗派，始于此焉。厥后竞趋文、何之法，以眩于世。稽古者亦时以前贤遗作，罗致为谱，奉为圭臬，秘密珍藏，辗转相沿，遂成结习，不复知秦汉魏晋矣。嗣是印谱迭出，真赝并陈。奸商射利，多付剞劂。更有好奇之士，托名风雅，仍参盘屈之文，妄谓仿古。每以辞赋传奇之句，刊刻成篇，奇形怪状，以为印谱，欺人欺己，岂不鄙乎？呜呼！秦汉遗文，失其真谛。印学之衰，殊堪叹惜。

印文：十二梅花屋    边款：介堪作   杨瑞津藏
清朝以外族入主中原，遗老高人，群治汉学，金石文学，多所发明。而治印之学，渐有耑书。惟官印参以满篆满字成章，袭蒙古之遗规，变六朝之余法，何其谬欤！
迄乾嘉之间，赖丁龙泓、邓完白二子，嗜学好古，治印承文何之法，独辟蹊径。所作虽皆私印，尚可嘉也。龙泓取法缪篆，以两汉私印为宗。如《西泠八家印谱》中卷一第十一页“丁传晞曾”，卷二第十七页“陈灿之印”，卷三第二十七页“顾震之印”，卷四第十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卷五第八页“王德溥印”，卷六第七页“应叔雅”、二十六页“寂善之印”，雄健古朴，深得汉人神髓。仿宋元者，虽有文何习气，然其学有渊源，功力独厚，推为浙派之祖。
完白为人，简朴高亢。纵观博览，篆书起八代之衰，治印亦规拟两汉，而参以开母庙石阙铭、太山少室禅国山碑，汉碑篆额。如“石户之农”“疁城一日长”“有好都能累此生”“子舆”“惠言”诸印（见西泠印社选《完白山人印谱》）。沉雄莽苍，可谓上掩古人者也。
丁之结体以方，而邓之取法以圆，遂开浙皖二派。嗣后浙皖印人接踵而起，脉脉相承。浙之蒋山堂师法钝丁，以篆笔隶体为之，“蒋山堂印”“真水无香”“吉羊止止”“无地不乐”是也。“翁承高印”“孔安书屋”“□安书屋”（以下皆见《西泠八家印选》），苍秀可观，颇有魏晋遗风。奚铁生亦以龙泓为师，所作如卷十第七页“匏卧室”，卷十一第一页“菴罗菴主”，卷十一第二十二页“臣均印”，古雅似汉印。卷十第十六页“两般秋雨庵”，用笔如碑额，惜稍涉宋元气味，但冲淡处如其书画，而书画之章法笔法亦如刻印，盖得古印神妙处多矣。余旧藏丁、奚刻印初拓本，较多丁氏所藏五十有奇，印无破损，拓墨精良，尚可观也。今归与磊明先生矣。
小松治印，如卷八第十六页“陆奎私印”，卷九第七页“罨画溪山院长”，卷九第十七页“葆淳”，卷九第一页“潘印庭筠”，淡雅从容，得汉人榘矱。朱文模拟魏晋，结体以方，颇有六朝碑额笔意。有谓雄深浑朴时或出龙泓之外，但古拙处不逮龙泓。秋堂虽以工致取胜，白文酷肖龙泓，惟锋芒过露耳；朱文规矩吾、赵，不流于板。曼生才气过人，跌宕不羁，作印如卷十五第九“汪印彤云”，秋堂评其神似汉印，然落墨收笔处亦有丁、奚习气，非纯是汉人用笔也。卷十五第二十三“顾洛之印”，二十九页“小谢”，卷十八第五页“苕园外史”，九页“苕花馆印”，卷十七第一“学以镏氏七略为宗”，生硬有神。卷十七第二十一页“雪莲道人”，卷十五第一页“山荪亭”，卷十七第三十页“德和私印”尚佳。卷十七第十七至十九页“万卷藏书宜子孙”、“十年种木长风烟”恐系伪制，惟边款确是曼生手刻。卷十五第十二页“汪氏说”，卷十六第二十六“声仲父”，卷十七第十一“灵华仙馆”，则刀痕太露矣。次闲为秋堂入室弟子，私淑程穆倩，临秦抚汉，无所不为。细笔白文，瘦劲有神，尝自谓仿汉玉印法。殊不知玉印，六国秦时已有之，沉雄浑朴，隽淡雅韵，无一不备，无一不精。若耑指瘦劲者为切玉法，误矣。朱文脱文三桥、何雪渔窠臼，亦嫌锋芒太利。尝作鹤膝燕尾之状，功力虽大，颇欠大雅，雕琢之气未免太重耳。至于钱叔盖，以忠义豪迈之气，寄之于刻印，学力天资，可与钝丁相抗。白文纯似汉印，朱文瘦劲，宽舒适中，似汉瓦当文之有棱角者，古朴之气，盎然于纸上。（是时胡鼻山治印，遒劲亦似叔盖。）此皆浙派中之佼佼者。后起如陈赞思、江西谷、锺矞申之流，咸以次闲为宗。虽无大失，而气度狭隘，不逮前人远矣。
邓派惟吴让之为顽伯再传弟子。治印亦取汉碑篆额、吴禅国山碑、天发神谶篆意，转折飞动，遒劲有神，缓骤疾徐，有公孙大娘舞剑器之势。今读其印章，虽不合两汉官私印之方劲，然用笔与意境，实从碑碣中来，洵能光大顽伯之学。盖浙派取法，字体以缪篆，章法宗汉印或拟雪渔、龙泓，刀法文、何。而其后起者师龙泓，师弟相承，咸以切刀法为之，多锯齿燕尾之状。笔意则求诸汉隶，与汉服御器铭及瓦当文、六朝碑额正方者，故体势方而劲。邓派白文宗汉，朱文必宗宋元，笔意师汉隶，随体结构，不加增减，奏刀便成章法，无牵强气，深得汉人凿碑之法，敏捷妙能，浙派不能及也，故体势圆而健。耀其学者，唯赵㧑叔一人。㧑叔治印，能擅众长，以汉官印为宗，得铸凿之法。朱文亦守邓氏，时出新意，复参以汉洗镜铭、瓦当砖文、三公山碑、魏晋六朝墓志造像铭文之有篆法者入之，流丽雅逸，是能于浙皖之外，别树一帜者矣。鸳湖四家亦以秦汉为宗，不傍门户，学者纷纭，不能枚举。如能知六书八体，学有渊源，虽不享盛名，亦可取也。  

篆刻《心经》
印谱
1950年


夫以六国秦汉印，文字古朴，本出天成。既无派别门户之分，又无朱白铁线游丝之别，惟期适于用耳。后世派别之分，实关于文献不修之故也。若论治印家与收藏家及考古学家，其旨意又各不相同。治印者，研求篆、章、刀、法，摹拟铜玉封泥，出入秦汉魏晋，以为技能，至于文字历史之学，鲜有考者。收藏家之辑印谱，尽其所藏，选成一集，粗分部次。尝以六国古鉨与元明花押杂厕一处，无目录统系纲纪之分，惟知保存国粹，好其古色而已。考古者，如吴清卿、陈簠斋、王静安为最精确。惟古印章，散于各谱极多，且常有出土，不能尽海内所有聚于一处，分其部居，成其统系，而后穷究经史之阙也。自是厥后，考古者不事篆刻，篆刻者不事收藏，收藏者不事考古。理同而道异，习其所好，以名于时，何其浅乎！今缪篆之文日多，惜未有继许氏之学，举字例之条也。且印之用途，质之分别，刻之异同，古今各殊，而学者不可不解焉。古时官印用诏令，私印用于书牍。今政治命令，虽仍用印，而官制不同，字体亦不一耳。私印则沿用于书画家之需要品，考究者间有可观。今官印虽仍用铜，而私印皆以石矣。牙印起于唐宋，因品制而分大小。后之好事者，以其质轻而便远携耳。古官私印，质皆铜玉，所以铜有铸凿镌刻之法。玉以锤凿而成，或谓煮玉法及用昆吾刀者，皆欺人之语，不可信也。若石质，则易于奏刀矣。

仿春秋玺印文
182 × 49 cm
1978 年

倘印学不成统系，印文不归一体，向壁伪造之文，日出其间；知有铜玉牙石之别，而不知有铸凿镌刻之分，循是以往，则弊端百出。今之学者，不求实际，竞趋时尚，朝奏刀而暮负其能，破碎笔画，击断边稜，文字格律绝少古趣，鄙俗可嗤，反多题跋，妄谓仿秦汉烂铜封泥之法，矜奇立异，以夸于人，岂不谬乎？是宜娴习篆隶，审其源流，达其条干，编其统系，参考官制地理历史之由，旁证古经佚史阙疑之处，继续前贤搜集未竟之功，精心考核，区别真赝，自强不息，于学日新，岂靳靳于以印人名而已哉？（原载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季刊《葱岭》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