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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山的画僧


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住山的画僧
 

那么,一幅禅画,要怎么才算得上好呢?其实很简单,就把它挂在墙上。

如果它能教人解脱,那就是好的。


住山

不知是哪里的鸟儿发出的第一声鸣叫。随后,百鸟都开始叽叽喳喳,泼拉拉的翅膀的声音,搅动着树枝。鸟鸣的后面,有时是一片空空的沉寂,有时却仿佛是万物一起在醒来。外面还是一片混沌,不过他知道,天就快亮了。
自他第一次上这天华峰巅,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刚来时,只有两间残破倒塌的文殊殿。他用土夯了块平地出来,插上稀疏的竹篱笆,院子中间是一棵不知道树龄的松,再花一万多块钱,请山民用石头垒了两间房,一间安灶,一间睡觉,多余的石料,就在那松下面堆了一张石桌。后来,文殊殿他也请人重修了,里面请一尊小小的菩萨,一幅画像,地上一个棕蒲团。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4年,中间下山云游,后来又上山。以前全要徒步,下一趟山要三个小时。后来修了索道,省了一个小时。但这反而让他不轻易下山。更多的时候,他就在崖边的一块大石上打坐,吐纳。就像古德法师曾写的一个偈子:六根何处绝尘埃,每对苍天笑几回。
在山上的时候,他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床,闭目养神,然后开始打坐。等太阳完全出来,九十点钟了,他开始自己做早饭,吃完了四处走走,或抄经,或画画,或看风入松涛。下午四五点时再吃第二餐,然后看书,打坐,晚上就着蜡烛读经到半夜。百丈和马祖曾训导,要农禅并作。他在院子下面开了块地,就在泉眼边,种了些菜和辣椒,并着野菜一起长。有时一抬头,能看到对面山崖上,一只野山羊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之前他喜欢寄居在大丛林。在福建南普陀修行时,男女僧众加起来一千多人。1996年,他在中国美术馆办了第一个僧人书画展,找他的人就多起来了。那时他已经出家5年有余,修行也有些时日了。于是,他独自来到了九华山。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更没人知道他身负超群的书画技艺。那时走在山路上,一路都是兰花的幽香,山泉不时从石头下汩汩冒出来,绕过二三块大石头,又不见了,空余水声。一次他正低头走着,坡上一只野猪突然踩空了,一路惊惶失措地滚落下来,他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来,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
独自住山禅修,一般僧人并不敢轻易尝试。佛祖说:不破参,不住山;不开悟,不闭关。住山久了,有时候突然会生出幻觉,心底的静像大石一样压过来。这时他就展开一卷纸,开始写《心经》。260个字,却讲遍了600卷大般若经的精髓。它讲到了一切的一切,删繁就简地让人回到本真。心中意念有一丝错乱,笔下就会滞住。
在山野里,他一屋子的书本让打猎砍柴的山民诧异,对他礼让有加。但后来就有传言,说这僧人来得有名目。说是元末明初时,常遇春与陈友谅曾在九华山激战,传说陈友谅曾藏了一批财宝在此。于是,山下的乡长带着人武部长,提着两罐好茶叶来访,问能不能道出藏宝处,大家一起搞合作。他想想好笑,再想想却又没什么。那时候,山下的村民送一担菜蔬上来,往往要收他二百元,比先前多五六倍。他摇摇头,知道山下已经是什么模样。
那是第四个年头,他下了山。

画僧本色

虽然住过4年山,但第一眼就能看出来,妙虚有着比一般僧人多得多的经历。一部浓黑的络腮胡,高高壮壮的身形,暗示着他的北方血统。但多年的水墨生涯,已经将这北方的苍莽浸得温润了,再加上一副小圆边眼镜,倒生出儒雅的气质来,和他的土黄色衲衣很是协调。
现在,他住在山脚下租来的农家小院,同样有着这样的气质。小院就在九华山后山脚下,几间祖屋,白墙黑瓦,经年的雨水把白沁入些墨,生了苔藓。中间的禅堂里只有一纸佛画像,供桌上两尊小铜佛像,旁边两只长凳、一张床板却搭起来一座半人高的书山,两三千本有些年头的书。两侧的墙上,一边裱挂着泥金纸的《心经》条幅,一边悬挂着他刚写好的经卷,墨汁在三月江南的氲湿中约微闪着乌光。
东厢房里,除了靠墙的一排大书柜,就只支了一张大案—还是床板。上面散落着十几个墨碟,七八支笔,还有裁好的随手可用的宣纸。这里就是妙虚平日抄经、画画的场所了。我忽然有些激动起来。
大学时上古代文学史课,用的是翻印的线装书,全是竖排版毛笔小楷。闲聊时,老师随口说:我们翻印的这些书,在没有发明印刷术之前,大都是送在寺院里,让僧人抄写的,赚点钱补贴寺院开支。僧人们对儒家经典书籍没什么兴趣,但抄写,却是他们修行佛法的法门之一,以他法修我佛,这种错位却成就了一种功德。所以大部分寺院中都设有抄经所,中国的书法中还专有一种“抄经体”。
我的表情似乎在妙虚的意料之中。他说,一般读书人来了,都觉得这里好,唤醒了“悠然见南山”的逸世情结;而居士来见了,又觉得这法师怪怪的,禅堂怎么布置成这样?不过,禅宗刚开山立派时,禅堂里是根本不供养佛像的。禅修的人,不过是“明心见性”,就像禅画一样,只有处在禅的状态中时,画才称之为禅画,禅才称之为禅。
出家之前,妙虚曾在京华艺术学校学习书法绘画,那时他还叫于占海。毕业后一年的1990年,就和同届师友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了书画展。相比于自己画风、技法得到评论界肯定的满足,他却因为另外的症结而闷闷不乐:很多画家的风格、技巧在年轻时就具了雏形,接下来,却一直在人际关系中消耗,难以突破自我。当时,他在佛经中看到了一句很多人忽略的话:善护念之。就像经里讲的,祖师传法于人,认可他的境界和状态,这人就找到了一个皈依处,就按那个法去修行,并且要会保护自己的这种状态。
这是佛法对他的第一次启发。于是,1991年,他于九华山礼应观老和尚为师,剃度出家。入佛门,是为了护住自己安心绘画的艺术状态。但既成比丘,慢慢他才明白,对于一个画僧来说,就像门外绵延的九华山,还有几重画境需要翻越。
在历史上,从吴道子起,职业画家的作品专业、完整,有清楚的思想脉络,晚年作品水平高度统一。但画僧却不是这样,绘画只是他们禅修的一种接应方式,就像禅宗中用棒喝、偈谛的方法令人开悟,画画不过是一种缘相,然后文人画又吸收了这种思想,形成禅画的脉络。从最早梦中画二十四罗汉的贯休,到南宋的梁楷、法常,明清二代的石溪、石涛、八大山人等,高人不世出,但佛门沙弥数十万之众,还是能遇到这样的人,只是不闻达于世,就像山花野果一样自然殁了。
后来,有人问妙虚,为什么要住山4年之久?这对于一个以绘画为法门的僧人,有什么意义?妙虚讲了《水仙操琴谱》后面的一段轶事:旧说,伯牙学鼓琴于成连先生,3年不成,至于精神寂寞,情志专一,尚未能也。成连云,“吾师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伯牙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刺船而去,句时不返。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上汨没澌之声;山林寞,群鸟悲号。怆然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歌之。曲终,成连刺船而还,伯牙遂为天下妙手。
就此,住山对于妙虚来说,就是情志专一的过程。在“山林寞,群鸟悲号”的独处中,他把禅与画融入了一管墨笔之中。
聊将枯木写寒空,白云千里万里。
下山之后,妙虚云游大江南北,结识了不少画僧,其中,九华山的懒悟老和尚最让他记挂在心。他曾经三上九华山天台,找寻老和尚的灵塔。懒悟曾是省文史馆的馆员,上承“新安画派”的渐江大师,1920年代就被中国佛学会送去日本留学,回来后在合肥、安庆、九华山之间走动,在九华山留下过一些作品,但那时候懂画的人太少,宣纸吸水,他的画作竟被人拿去擦玻璃。
懒悟一生心气孤高,自称“二石而后”。当年,张大千的弟子曹大铁去明教寺吃饭,进门看到懒悟的山水画挂在墙上,兴之所起,自作主张添了些人物上去。懒悟回来后见了不以为然,觉得“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那才是诗境”。曹大铁就以五代南唐画僧巨然的《秋山问道图》反驳他,一僧一道对坐茅堂,那不更是入“境”吗。懒悟默然,回赠他一幅字,曹大铁以禅诗“茂密易至,荒凉难为”应和。知音相遇,对斟竹叶青,以至微醉。
这样的佳事,听着就像古书残卷中的记载,令人神往。但在妙虚看来,还有更为一惊三叹的。上世纪90年代妙虚在南方游方,曾在南京江浦的狮子岭兜率寺住过半个月,寺中的圆霖法师已经90多岁,他的画妙虚只看了一眼就折服了,那种好,令人难以想象。但是出家人有个特别的心态,圆霖法师作为兜率寺的住持,信众特别多,找他索画,他也不收钱,这样就免不了有很多应酬。所以他有的作品意境奇高,但有时候他一上午画二三十张画,就不可能保证质量了。一次,妙虚请了佛教文化研究所的两个人,一起去看。那天特别不凑巧,很多人聚在那里找圆霖法师要字画,下笔就不能贯注全神。那两人也是内行,有些生气,怎么就来看这样的水平?妙虚当时也傻了。
现在听来,我们还不禁为之惋惜。可妙虚却又不以为然。为什么很多禅师自己的作品多有悬殊?因为他们不把艺术当成根本,修行才是他们的根本,更兼与信众广结善缘,弘扬佛法,虽然在绘画上有了瑕笔,但在佛法圆通上,圆霖法师却又是因祸得福,这才是出家人的本色。
那么,一幅禅画,要怎么才算得上好呢?妙虚想也不想说:其实很简单,就把它挂在墙上。禅宗是教人开智慧的,教人解脱的。如果某种修行只是让人越来越绕、越烦恼,那它一定有问题。禅画也是,第一眼让人舒服的画,挂在家里就会让人越来越舒服,启发人。这就是善。
妙虚展开一卷泥金纸,开始抄经。迎着窗口下午的光线,看不到他的五官,辨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一管笔在纸上笔走龙蛇,而僧人身形如山。墨色在光线的映衬下渐渐凝结,慢慢沁出墨香。这色与香,忽然有了生命,并将伴随着抄经人的沉默,开始自己的故事。
门外有农妇走过,目不斜视。妙虚刚搬来时,左邻右舍经过时会探头进来,如今,他们对这个天天写字画画的僧人也习惯了。在他们看来,写字画画就像庙里的和尚燃香念经,就像他们自己每天下地干活一样,都是一种本分。

弃指而望月

2000年妙虚住山4年后下山,是受他师公海量大和尚、九华山仁德长老的委托,下山做后山的会长,管理二十多座寺庙。
当时他才三十出头,有很多想法跃跃欲试,比如禅宗的宏扬、僧众教育、佛教老人的安养。但是,一来当时整体的环境还不到,二来九华山千年道场,有自己的文化和历史积淀,所以一年下来,妙虚知道了什么事适合自己做,什么事情自己做不了。年底,老和尚又让他去做前山丛林的办公室主任,他连会也没去开。
僧人的好处就在于,关系很简单,来就来了,想走也就走了。随后,他去了江西云居山的禅堂里坐香。坐香是佛教里最规矩的一种修行方法,整天都在香堂里打坐。江西丛林相对来说较严格,现任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一诚长老就曾在那里做方丈。
在云居山,他什么都不说,不提自己做过什么会长,也不谈论什么书画,就在那里做一个小和尚,和所有的清众一样,扫地、端茶倒水。住了快一年,江西恢复佛学院,他被聘请去了佛学院,教中国禅宗史。
现在回想起来,妙虚觉得那段经历对自己十分有帮助。让他明白了佛学与哲学的区别,前者是实践的,而后者是理论的。
这其中也能看出学者和修行者的区别。一次全国性的讨论会,120位学者写了70多篇论文,一屋子人讨论禅堂“日行二十四支香”,一支香多久?一个小时吗?就为这一个小问题争了半天。妙虚坐在台上觉得有些悲哀。学者们只要去禅堂坐一天的香,事情就明白了。最短的香15分钟,最长养息香一个半小时,再加上吃饭、养息,一共是24个小时。很多纷争的出现都是因为缺乏实践,一直在空谈,而禅宗最忌讳的就是空谈。祖师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但禅宗文字反而最多,为什么呢?妙虚后来明白了,是因为菩萨心肠,不得不说。所以才有《指月录》,明知望月而不得,还是得去指。
明白了这一层,妙虚更加想多做些事,特别是自己有兴趣、有心得的禅画。如何创作?如何振兴?除了关注当代的画僧,他还和各派画家交流,他和田黎明、丈木等当代画家交好,且不接受居士的供养,鬻画为生;朋友为他在广东江门布置了一间工作室,他也不反对,只要据守道心,在哪里不是画呢?另外,即使住在偏僻的山脚,他也不会封闭自己。在江西佛学院,他一直做到教导长;2002年,他在马祖道场宝峰禅寺接过一诚大和尚的法脉,成为沩仰宗第十一代传人。
也会有人觉得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像出家人。就像在江西佛学院时,他仍然保持着山上的作息,每晚看书到半夜,早上六七点才起。那些四点就晨起念经打坐的同修,看不过眼了,为什么他可以越众?当时的一诚长老很有意思,有了预感,便先堵住了那些人的嘴:修行者有了一定的道行后,都有自己的方便法门,其他人无须苛责。
这样的事前朝也有过。唐朝的马祖和百丈两位禅师,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现在看百丈清规很繁缛,可是放到唐朝看,他极度前卫。当时的律宗包括道宣法师都反对他,把百丈称作魔鬼,因为佛教里的《十诵律》、《四分律》中连青草都不能踩踏,而马祖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农禅并举”,锄草杀虫,都是有可能的事。但这就是祖师超越时代的地方。如果没有百丈,那么在唐武宗的“会昌灭佛”事件中,禅宗肯定也像其他宗派一样没了。动乱的时候,僧人们抱个蒲团拿着锄头,攥几把种子,跑到山中自给自足就可以了,社会清明时再出来,如此禅宗才能优于其他流派延续下来。
所以,在妙虚看来,只要能为禅画做些事,无违佛法,都是可以接受的。就像在山下居住,但他依然是山上的作息规律。每隔几天,或者从外地一回来,他都要去山上住几天。当地政府曾经问他要不要把电线拉过去,他谢绝了。住在山上,晚上点着蜡烛读经,早上被鸟儿叫醒起床打坐、抄经。身如猿猴,心如石马。
下午四点吃过饭,我们一起去九华山脚的牛侨水库走走。这里曾经有三个村子,为了修水库,村民都搬迁了,但水库修成后发现,这里的沙土山很难贮水,而库深近百米,水性寒,养鱼也养不大。这样的事在外面还有,让人无可奈何,法师也发着牢骚。和他下山时相比,几年又过去了,这个世界实在很难让人预测,它的未来会是怎样。
夕阳下,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有点形只影单。

下山

走了两小时山路,当我溃不成军地坐在天华峰顶妙虚的石桌前时,几乎连松口气的力气都没了。提的塑料袋里装着茄子、白萝卜,还有一瓶色拉油,这是我们今晚的口粮。石桌边的地上扔了一个踩扁的可乐易拉罐,两根支帐篷的钢钎还插在地上的松针里。很显然,登山爱好者们已经比修行者走得更远了。不远处又来了另外一位住山的僧人,但柴门紧闭,大石边晒着一堆柴。据说这位僧人一下山就会皮肤过敏,上山后又会自动痊愈。听起来这就像一则现代病的寓言。
妙虚带我们去他常去的几块大石上晒太阳,看云,看松,沉默。他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让我跟过去,不用探头,光凭本能我就知道那下面是万丈深渊。我笑了笑没动,看他在那里侃侃而谈,立于危岩之上的聊天我还没法习惯。摄影师一直在忙碌。六七点钟时,山里的光线倏忽就暗了下来。我有些担心,这个没水没电的夜晚要怎么过。
那天晚上,我谢绝了法师秉烛夜谈的好意,八点就上了床。自上了山,我好像一直没有脚踏在实地上。住山,这个大气而随意的词,从字面上就让我坐卧不宁,我有些承受不起。还好,除了有些冷,因为白天的困乏我很快就睡着了。但我明白,如果真是住山,那一个个漫长独自的夜晚肯定不是这样。
第二天下山,半路上我们拐去了华严禅寺,这里据说有地藏菩萨的第一修行处。一个小和尚合十上前低低地问:你是妙虚法师吗?前天有人上山找你,没遇上。小和尚平素一人住在这寺中,眉目间似有不同。
华严寺后面是一片茶园,从庄严的大殿转过来,突然满眼绿色,小桥流水,转过去再一片竹林,地藏菩萨的第一修行处是在一个瀑布的水帘之后,一些游客的欢语声从那里传来。站在暖风徐徐扑面的小石桥上,我忽然觉得昨晚的住山之夜恍若隔世。
山风忽起,大殿上的梵铃三三两两地叮当响起来。这风扶摇而上,好把唏嘘答上苍。也许会到达天华峰顶吧?而那里只有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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