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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冬季耶?
更有可注意者,此题八首中前五首中时节气候相连续,然此后三首中所述款待河东君之主人皆在其城内寓所,主人固非一人,但直接及间接与唐叔达有关。颇疑此题前五首为前一组,此题后三首为后一组,此后一组与此题八首后一题之“今夕行”复有密切相互之关系。牧斋编选列朝诗集择录朝云诗前五首,而遗去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何以不为孟阳讳,转为叔达讳,其故今未敢臆测。然“朝云诗”后三首及“今夕行”与“朝云诗”前五首所赋咏者有别,亦可据此以推知矣。
今欲考此次河东君嘉定之游所居住游宴之地,必先就程孟阳嘉燧、唐叔达时升、张鲁生崇儒、张子石鸿磐、李茂初元芳、孙火车元化诸人居宅或别墅所在约略推定,然后松圆为河东君此次游练川所作绮怀诸诗始能通解也。
程松圆嘉燧耦耕堂集自序云:
天启(五年)乙丑五月由新安至嘉定,居香浮阁。宋比玉(万历四十八年)庚申度岁于此,梅花时所题也。(崇祯三年)庚午四月携琴书至拂水,比玉适偕。钱受之嘱宋作八分书耦耕堂,自为之记。(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余偶归,而唐兄叔达适至,因取杜诗“相逢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句,颜西斋曰成老亭。先是(崇祯四年)辛未冬娄兄物故,已不及见移居。(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東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云:
垫巾楼,辅文山后,积谷仓前。员外郞汪明际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
同书壹玖汪明际传略云:
汪明际字无际,一字雪庵。弱冠名籍甚,精易学,工诗画。万历戊午举于乡,选寿昌教谕。(寅恪案:乾隆修严州府拾官职表,载明崇祯间寿昌县教谕,有“汪无际,嘉定人。”)读书魏万山房,倡导古学。迁国子学录,历都察院司务,营缮主事,晋员外郞,督修京仓。以疾告归。给谏邹士楷遗书劝驾,拟特疏荐举,辞。后以同官接管误工,拜杖死。子彥随,字子肩。工画。崇祯六年癸酉副榜。痛父冤殁,终身庐墓。
徐沁明画录伍云:
汪明际字无际,余姚人,占籍华亭。登乡荐。画山水,苍凉历落,笔致秀逸,以士气居胜。
寅恪案:孟阳以新安人侨寓嘉定,虽早欲买田宅于练川,而未能成,(见松圆浪淘集总目“蓬户卷四”目下注云:“万二十三年乙未正月葬毕还吴,同孙三履和至梁宋间。二十四年丙申,二十五年丁酉,皆间居,日从丘子成集张茂仁应武二丈,唐叔达时升娄子柔坚二兄晤言,有蓬户诗。买田城南未成。”及“空斋卷五”载“买田宅未成,戏为俚体”诗首二句云:“城南水竹称幽情,几念还乡买未成。”)故在崇祯五年春移居西城以前往往寄居友人别业,其在嘉定寓居之垫巾楼亦略同于常熟拂水山庄之耦耕堂。耦耕堂之得名已详载于初学集肆伍耦耕堂记,垫巾楼之名亦与此相同,实出孟阳友人所题,而非松圆所自名也。后汉书列传伍捌党锢传郭太传云:“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其见慕如此。”盖孟阳以山人处士之身份,故可借林宗之故事以相比,若孟阳本人似不应以此名自夸。至于汪无际后来由乡荐,(寅恪案:光绪修嘉定县志壹肆选举科贡门举人栏,万历四十六年戊午载有汪明际之名。)仕至员外郞,其在孟阳僦居之前尚希用世,更不宜即以处士终身之林宗自况,亦甚明矣。然则此楼之名岂汪氏特为松圆而命耶?俟考。
复次,取松圆浪淘集总目“春帆卷十三”下注略云:“(万历四十年)壬子秋僦居城南垫巾楼,与唐子孟先同舍并居。(四十一年)癸丑冬宋比玉(珏)至”,并春帆集中“移居城南送李缁仲(宜之)乡试,并寄(龚)仲和(方中)”、“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两题,及“松寥卷十四”“元日同唐孟先垫巾楼晏坐”,又前引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庚午春莆阳宋书于垫巾楼中”及孟阳耦耕堂集自序“(崇祯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之西城寓所”,非同一地,自与河东君嘉定之游不相关涉者也。盖昔人“城南”一词指城墻以外之南方而言,如辛氏三秦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等,可为例证。孟阳习于旧籍成语,自故用此界说,至其所谓西城则指城内之西部。由是言之,“城南”与“西城”其间实有城墙之隔离也。此点似无足关轻重,但以与河东君在嘉定居住游宴之问题有关,且孟阳诗中屡见垫巾楼之名,易致混淆,遂不避繁琐先辨之如此。余可参下论唐时升园圃条等。
列朝诗集丁壹叁上唐处士时升小传略云:
时升字叔达,嘉定人。少有异才,未三十,谢去举擧子业,读书汲古,通达世务。居恒笑张空弮、开横口者如木骝泥龙,不适于用。酒酣耳热,往往捋须大言曰:“当世有用我者,决胜千里之外,吾其为李文饶乎?”太原公(寅恪案:指王锡爵)执政,叔达偕其子辰玉读书邸中。(寅恪案:辰玉者,指王锡爵之子衡。见明史贰壹捌王锡爵传。)天下渐多事,上言利病者纷如。叔达私议某得某失,兵农钱谷,具言其始终沿革,若数一二。东西构兵万里外,羽书旁午,独逆断其情形虚实,将师成败,已而果然。先帝即位,作以詹事如召还。叔达为文赠余,备陈有生以来,所见闻兵革之事,谓今日之聚四方之武勇,转九州之税敛,与一县之众角,已十年而不得其要领。国初所以群策群力,定乱略,致乱略,致太平,公之所详也,其可为明主尽言乎?或谓广厦细旃,非论兵之地,则汉之贾谊、唐之李泌陆贽李绛独何人也哉?余未几罪废,不克副其望,而叔达之穷老忧国,为何如也。家贫好施予,锄舍后两畦地,剪韭种松。晚年时闭门止酒,味庄列之微言,以养生尽年。语及国事,盱衡抵掌,所谓精悍之色,犹著见一眉间也。
黄世祚等修嘉定县志附前壹玖人物志文学门唐时升传考证云:
时升工山水。有西隐寺纳凉册六幅,随意挥洒,颇得云林天趣。自题云:“余不善画,亦不工书。(万历十九年)辛卯长夏,避暑西隐之竺林院。山窗无事,用遣岑寂,非敢与前人计争巧拙也。留与元老禅兄一笑。”程庭鹭施锡卫皆有跋。又宋道南曾见先生画幅,石摹子久,树仿云林,颇神似。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处士唐时升宅”条云:“北城。”其后附张鹏翀(寅恪案:鹏翀嘉定人。事迹见嘉定县志壹陸宦迹门及清史稿伍佰玖艺文传等。又嘉定县志贰柒艺文志别集类载:“南华山人诗钞十六卷,張鹏翀著。”)“过叔达先生故居”云:
吾乡四先生,程李娄与唐。阅世未百年,遗迹多苍茫。惟有唐翁居,犹在北郭旁。今朝好风日,邻曲春酒香。招呼共娱乐,醉步校猎场。(寅恪案:“校猎场”谓演武场也。)回桥俯清溪,新柳三两行。宛然幽人姿,疏梅出颓墙。叩门伫立久,春风为低昂。入门抚奇树,云已百岁强。念此手泽行,剪拜毋敢伤。更有古桂花,四时自芬芳。行生手摩挲,黄雪名其堂。庭之枣纂纂,河之水洋洋。灌园足自给,不藉耕与桑。(下略)
同书同卷“唐氏园”条云:
演武场西。中有梅庵,如晖亭。有土阜名紫萱冈。架石为读书台,亦名琴台。唐时升辟。
同书贰官署门“演武场”条云:
旧在西门外,高僧桥西。今在西城七图。基地三十三亩七分三厘九毫。明正统二年巡抚周忱建广储库,贮官布。嘉庆十五年知县李资刊改演武场。二十三年知县张重增筑外垣,建讲武堂。垣与堂久废。国朝因之。(寅恪案:嘉定县志叁拾古迹门“城头”条附张陈典“寻疁城故址”诗云:“有元于此地,曾设演武场。”可知嘉定县之演武场,乃元代所建,本在城外。明嘉靖十五年改西城內之广储库为演武场。故今嘉定县志卷首县城图所绘演武场,即在城內。唐氏园東之演武场,自应在城內。恐读者误解,特附识于此。又《嘉定县志》叁贰轶事门载崇祯中诸生王绂“同朱介繁观演武场团练”诗,并可参阅,以资谈助。)
同书叁壹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略云:
西城七图。元泰定元年僧悦可建。明万历十八年僧存仁修。徐学谟张其廉增建竺林院藏经阁。
列朝诗集丁壹叁唐处士时升“园中”十首,其二云:
自为灌园子,职在耒耜间。秋来耕耨罢,独往仍独还。河水清且涟,紫蓼被其湾。踌躇落日下,聊用娱心颜。瓠叶黄以萎,其下生茅菅。遂恐穿堤岸,嘉蔬受扳援。丁宁戒童仆,耰锄当宿闲。宴安不可为,古称稼穑艰。
其六云:
昔我游京华,达者日晤言。著书三公第,开宴七贵园。中心既无营,澹若蓬筚门。归来治环堵,无计以自温。批疏兼平圃,种薤满高原。不辞人力尽,所苦人事繁。虽有方丈食,不如一壶飧。非力不自食,大哉此道尊。
同书同卷“题娱晖亭”四首(嘉定四君集中三易集,此题原为八首)云:
负郭家家水竹,残春处处烟花。开尊欲栖鸟雀,举网频得鱼虾。
春霁耰锄札札,书长棋局登登。行就南邻酒伴,立谈北寺归僧。(寅恪案:“北寺”当指西隐寺。)
风抝藤丝脱树,雨余柳絮为萍。闲居莫来莫往,小酌半醉半醒。
鹊喜携尊新客,鱼欢迎食小僮。冈腰暮霭凝碧(寅恪案:此指紫萱冈),水面残阳漾红。
耦耕堂存稿诗卷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
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仲长豈羡帝王门,樊须自习丘园乐。春前土菘美如玉,雨后露茄甘胜酪。邻翁拾果换金钱,溪鸟衔鱼佐杯勺。君家老兄山泽儒,诗文咳唾成玑珠。长篇短句杂谣咏,名(如?)君乐事世所无。山中旧业今乌有,十年衣依常奔走。归来虽曰耦耕人,儿女东西不糊口。茅斋稻畦村弄东,花时招我邻舍翁。今析春秋富佳日,药兰芰沼连桂业。安得逐君种鱼翦韭仍披葱,不愿吹竽列鼎兼鸣钟。
寅恪案:牧斋言叔达“锄舍后两畦地,剪韭种菘”,可知其园圃与居舍相连接,实为一地,其地乃位于嘉定县城内之西北区。嘉定县志所载“唐时升宅”条谓在北城,张抑斋诗谓在“北郭旁”,但同书“演武场”条及“西隐寺”条谓演武场及西隐寺俱在西城,盖唐氏宅圃之位置实在城内之西北区,故可言在北城,亦可言在西城也。孟阳崇祯五年春以后移居西城作叔达兄弟之东邻,(此据松圆崇祯七年甲戌所赋“赠西邻唐隐君”诗,假定唐隐君为叔达之兄弟行,因而推得之结论。如唐隐君非叔达之兄弟行,则须更考也。又前引孟阳耦耕堂集自序云:“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东邻西圃,如是者二年。”“东邻”孟阳自指,“西圃”指叔达。斯亦孟阳所居实在叔达园圃东之一旁证也。又孟阳序中所谓“寻花问柳”疑别有含义耶?一笑!)又据孟阳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见下引此诗全文并附论。)则孟阳所居复在叔达宅圃之北,若详确方言之,则叔达实为孟阳之西南邻,不过孟阳省去“西”字耳。昔人赋咏中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声律字句之关系往往省略一字,如三国志伍肆吴书玖周瑜传裴注引江表传述黄盖诈降曹操事云:“时东南风争。”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赤壁”七绝云:“东风不与周郞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盖牧之赋七言诗,以字数之限制不得不省“东南风”为“东风”,实则当时曹军在江北,孙军在江南,“东”字可省,而“南”字不可略。今里俗“借东风”之语,已成口头禅,殊不知若止借东风则何能烧走曹军?傥更是东北风者,则公瑾公覆转如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所谓“灰飞烟灭”,而阿瞒大可锁闭二乔于铜雀台矣。一笑!茲因考定孟阳与叔达居宅所在,附辨流俗之误于此,博识通人或不以枝蔓见讥耶?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薖园”条(参张承先南翔镇志壹壹园亭门薖园条)云:
鹤槎山西。张崇儒辟。为程嘉燧宋珏辈觞咏之所。亭名招隐,植桂数十株。(南翔镇志作“老桂四十株”。)宝珠山花样,百余年物。程嘉燧诗:“秋月当门秋水深,岸花寂历野虫吟。西窗旧事人谁在,溪雨酲风夜罢琴。”(寅恪案:此诗见松圆浪淘集春帆壹叁,题作“八月夜过鲁生题扇”。)
张承先南翔镇志陸文学门张廷棫传略云:
张廷棫字子薪,兵部郞楙族子。工诗文,与李孝廉流芳、程山人嘉燧为友。族孙崇儒字鲁生,筑築招隐亭,名流多过从觞咏,风致可想见云。
同书壹壹园亭门“薖园”条附杨世清“薖园耆英会诗序”略云:
溪北三里张氏薖园在焉。中有招隐亭,杆桂数十本,间以梅杏,环以翠筿,真幽人之居也。昔长琴山人雅与松园(圆)诗老长蘅先生辈善,时时过从,觞咏弗绝。所谓数十株者,固已干霄合抱,偃蹇连蜷。花时一林黄雪,香闻数里。予时一寓目,窃叹前辈宴游,未觏此盛。予屡欲偕耆年过之,毎届花时,辄以他阻。(康熙三十年)已未秋闰乃得邀集庵诸老偿宿愿焉。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孙中丞元化宅”条云:
西城城拱六图,天香桥。孙致弥“友人见访,不识敝居”诗:“平桥业桂近诸天,小弄垂杨记隐仙。雨过清池常贮月,云深乔木不知年。抱琴人立香花外,洗砚僮归草色边。迟尔清尊同啸咏,莫因兴尽又回船。”原注:“桥因薖园业桂得名,西有法华庵。”据此,则隐仙弄别有薖园,未详谁筑。
同书壹陸宦迹门孙致弥传略云:
孙致弥初名翙,字恺似,一字松坪,明登莱巡抚元化孙。父和斗,字九野,一字钟陵。笃于孝友,埋名著述,不与世故。元化旧部曲多贵显,讽之仕,不应。尝经理侯峒曾家事,计脱陈子龙遗孤,有古人风致,弥才思藻逸,书法逼似董文敏,诗词跌宕流逸。总纂佩文韵府,书垂成而卒,年六十八。
寅恪案:佩文韵府首载清圣祖序云:“(康熙)五十年十月全书告成。”又孙和斗计脱陈子龙遗孤事可参杨陆荣编三藩纪事本末肆杂乱门“顺治四年丁亥四月松江提督吴兆胜据城以叛”条,其文云:“二十四日大兵至松江,执子龙于广富林。子龙乘间赴水死。出其尸戮之。子特陈方五岁,亦论杀。”据陈忠裕全集王沄续卧子年谱及沄撰“张孺人三世苦节传”,卧子之子名嶷,字孝岐,生于崇祯十七年甲申冬。今杨氏书以特陈为子龙子之名,又谓顺治四年其年“方五岁”,皆与王氏所言不同,自是讹误。三世苦节传又云:“(张孺人)抱孤儿,变姓氏,毁容羸服,远避山野,如是者累岁,嶷始成立。孺人乃还故乡。”则疑张孺人实避居嘉定,而九野乃保存陈氏孤儿之人。特胜时作传时,有所忌讳,不欲显方言之耳。
志传言九野父之旧部曲多贵显,讽之仕,终不应。盖元化旧部如孔有德耿仲明等皆为辽东人于明末降清者,且初阳官登萊巡抚,以用辽人之故,遂有孔耿之叛,竟坐此弃市。及建州入关,此辈辽人降将在新朝为显贵,九野虽不仕清,当亦可间接借其势力以庇护陈氏遗孤也。复据清史稿贰肆拾耿仲明传,仲明以部卒匿逃人,畏罪自经死,然则清初法制严酷如此,王氏隐讳保存陈氏遗孤者之姓名更有不得已之苦衷也。
检初学集伍壹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徐公墓志铭”,其文略云:
公姓徐氏,嘉兴海盐人也。讳从治,字仲华。崇祯四年辛未起山东武德道兵备,及淮,而孔有德叛,攻陷济南六邑。倍道宵征赴监军之命于莱。无何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二月朔与莱抚谢公琏同日受事,即日贼已抵城下。四月十六日贼徒架(孙)元化所遗西洋大炮,攒击城西南隅,势甚厉。公方简阅丁壮,指麾出战,炮中颡额,身仆血膋中。莱抚驰而抚之,绝矣。
考牧斋此文乃据方拱乾所撰仲华行状而作,与管葛山人即海盐彭孙遹之山中闻见录“徐从治传”俱出一源,惟骏孙作传兼采钱氏之文,故微有不同耳。仲华主剿,初阳主抚,旨趣大异,于此姑不置论,所可注意者,则徐氏之死实因孙氏所遗之大炮所致一事也。又初阳用辽丁三千驻防登州之本末,可参嘉定县志叁贰轶事门关于孙中丞元化诸条,其中引赵俞之言曰:“火攻之法,用有奇效。我之所长,转为厉阶。”此数语实为明清兴亡之一大关键,以其越出本文范围,茲不具论。至满洲语所以称“汉军”为“乌珍超哈”而不称为“尼堪超哈”者,推原其故,盖清初夺取明室守御辽东边城之仿制西洋火炮并用降将管领使用,所以有此名号。此点可参清文献通考柒柒职官考及壹柒玖兵考、清史列传肆佟养性传及柒捌祝世昌传、清史稿贰叁柒佟养性传及贰肆伍祝世昌传,并花样余客话陸“红衣炮”条等。傥读者复取儿女英雄传第肆拾回中安老爷以“乌珍”之名命长姐儿之描述互证之,则更于民族兴亡之大事及家庭琐屑之末节皆能通解矣。又偶检梅村家茂稿贰捌“宋直方(徵舆)林屋诗草序”,其中以嵇康比陈卧子,山涛比宋辕文,自比向秀阮籍。据此推知,辕文当有暗中协助卧子遗孤之事。王胜时与辕文关系颇密,宋氏协助之事或由王氏间接为之耶?
同书叁壹寺观门县城“西隐寺”条云:
西城七图。
同书贰街弄门“隐仙弄”条云:
西隐寺西南。
同书同郑津梁门“天香桥”条云:
演武场西南。跨清镜塘。
又“听莺桥”条云:西隐寺前跨东库泾,名宝莲。元僧悦可建。明僧秉厚重建。和嘉燧更今名。
同书叁拾古迹门“鹤槎山”条云:
南翔北三里。韩世忠所筑烽墩。建炎四年世忠由平江移军海上县境中,营势联络,故多遗迹。土人掘地得甁名韩甁,云是军中酒器。黄渡朱家邨旁新河底尤多。
同书同卷同门“城头”条云:
龚志云,在县南二十里,周围二顷。中有殿址,旧传风雨之夕尝闻音乐,或见仙女环走。未详何人所筑。今俗呼城头。
列朝诗集丁壹叁唐处士时升“田家即事”四首之一云:
江村女儿喜行舟,江上人家吉贝秋。缘岸荻花三四里,石桥南去见城头。
嘉定县志壹市镇门“南境南翔镇”条略云:
县治南二十四里。宋元间建。以寺名。东西五里,南北三里。布商辏集,富甲诸镇。其地有上槎中槎下槎三浦,故又名槎溪。或言張骞乘槎至此,附会之说也。
松圆浪淘集雪江壹伍“八月过薖斋留宿”云:
江浅潮仍涨,城南放舸轻。园林长偃卧,水竹自逢迎。桂满华轮缺,畦香白露盈。酒阑闻曲后,愁绝独潬缨。
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甲戌)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云:
多年不复到南村,水木依然竹亚门。胜客旧题留几阁,故人兼味具盘餐。莺啼乔木知春晚,蜂绕藤花得日喧。同上小航重笑语,前溪纤月正黄昏。
同书下“(崇祯十二年己卯)四月同潘方儒郑彥逸再过鲁生薖斋”(寅恪案:此题前第伍题为“元旦和牧斋韵”,前第肆题为“同泰和季公惜别用前韵”,前第贰题为“瞿稼轩五十”,前第壹题为“送别萧伯玉”。检初学集丙捨诗集上牧斋皆有与孟阳此四题相关之作。故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孟阳亦在常熟,是年首夏,则已返嘉定矣。)云:
经过已是数年余,又值清和四月初。小艇渔湾浑昔梦,空梁歌馆半成墟。孤怀自怯看遗画,老眼犹堪强细书。他日村酤不须设,只赏林果擿园蔬。
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嘉隐园”条云:
鹤槎山北。刑部郞张景韶辟。
同书壹陸宦迹门张任传附景韶传略云:
景韶字公绍,以荫授南太仆典簿。(仕至)刑部云南司郞中。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归。邑漕永折与有力焉。
同书壹玖文学门张凝元传略云:
张凝元字抚五,一字桐山,居南翔。明刑部郞景韶子。诸生。幼嗜学,为侯黄两忠节所器重。覃精古籍,日事梭仇。诗出入唐宋,尤神似范陆。癸亥卒,年六十五。
同书叁拾第宅园亭门“张氏园”条云:
南门外西南。太学生张士悫辟。士悫字实甫,参政恒子。(寅恪案:恒事迹见嘉定县志壹陸宦迹门张恒传。)
耦耕堂存稿诗中“三月晦日过张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云:
晓雨看消弄陌尘,茶香次第酒清醇。深房喜帙仍留宿,秉烛为欢又送春。凭仗风流皤腹客,料量诗酒白头人。明朝更逐东园会,蔬筍盘筵不厌频。
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枸杞园”条云:
南翔镇。诸生张鸿磐辟。中有只鹤亭、芳讯阁。枸杞树大可数围,故名。
同书壹玖文学门张鸿磐传云:
张鸿磐字子石,侍郞任从孙。诸生。书法苍劲,诗古文词有向先正典型。游浙闽,与范景文黄道周酬唱。道周和诗有“圣朝何日下干旌”句。(寅恪案:依南翔镇志陸张鸿磐传所附道周和诗“干旌”当作“旌竿”。盖鸿磐原诗本是“竿”字韵脚也。)性好义,天启末,前邑令胡士容以不拜珰祠被逮,拟重辟。鸿磐鸠千金,赴京营救,得免。崇祯末,部议复邑漕。鸿磐与侯汸申荃芳伏阙上书,得永折。刑部尚书徐石麒以人才荐,固辞。乙酉后,冒万死周旋侯氏家难,尤人所难。康熙间举乡饮大宾。戊午卒,年八十六。(南翔镇志陸文学门张鸿磐传略云:“康熙間,举乡饮大宾。年八十七。”与此微异。又可参松圆浪淘集雪江壹伍“寿张子石母夫人”诗,有学集壹玖“张子石西楼诗序”,同书肆陸“书张子石临兰亭卷”,同书贰叁及牧斋外集拾“嘉定张子石六十序”并外集贰伍“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等。)
初学集伍叁“嘉定张君墓志铭”略云: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
南翔镇志壹贰轶事门云:
张徵君(鸿磐)书法妙天下,在本邑方驾娄(坚)李(流芳)。真迹流布,人多藏动量弆。而其精神团结最为遒劲者,则云翔寺楹间两联。尝有客过之,瞻仰良久曰:此颜鲁公得意之笔也。翌日又视之,曰:笔力更过鲁公矣。抠衣再拜,低徊不能去。此客不知何如人,意必具法眼藏者。
光绪修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张中丞任宅”条云:
一在南翔镇南街。堂曰承庆,嘉庆,具庆。任曾祖清建。一在城隍祠东,任官知府时筑。
同书同卷同门“檀园”条云:
南翔金黄桥南。举人李流芳辟。有泡庵,罗壑,剑蜕斋,慎娱室,次醉阁,翏翏亭,春雨廊,山雨楼,宝尊堂,芙蓉沜。
同书同卷同门“猗园”条略云:
南翔镇。通判闵士籍辟。位置树石,出朱三松手。后归李宜之。中有丰乐亭,合祠檀园(李流芳)缁仲(李宜之)子石(张鸿磐)三先生。
同书同卷同门“三老园”条云:
南翔镇。赠公李文邦辟。以枫柏桂为三老。曾孙宜之作三园记。三园者,三老园及檀园猗园也。
同书壹玖文学门李流芳传略云:
李流芳字茂宰,一字长蘅。伯兄无芳字茂初,诸生。工七言长句。卒年七十余。(并可参列朝诗集丁壹叁李先辈流芳小传所附元芳事迹。)仲兄名芳字茂材,幼负异材,顷刻千言,宏丽无比。万历壬辰进士,改庶吉士,卒年二十九。流芳万历丙午举人,画得董巨神髓,纵横酣适,自饶真趣。书法奇伟,一扫寻丈,结构自极谨严。诗文雍容典雅,至性溢诸墨间。崇祯己已卒,年五十五。论者谓四先生诗文书画,照映海內,要皆经明行修,学有根柢,而唐(时升)以文掩,娄(坚)以书掩,程(嘉燧)以诗掩,李(长蘅)以画掩云。
同书同卷同门李宜之传略云:
李宜之字缁仲,诸生,居南翔。庶常名芳子。三岁孤,长负异才,博综今古。遭变,家破子歼。(寅恪案:同书叁贰轶事门略云:“甲申六月逆奴变起,南翔李氏罹其祸。”传文所谓“遭变”即指此。)时宜之客金陵,归寓侯氏东园。世祖曾于海淀览其参定秣陵春曲,问寓园主人何姓名。祭酒吴伟业以嘉定生员李宜之对,而宜之已前卒。(寅恪案:今武进董氏所刊梅村家藏稿后附梅村先生乐府三种,其中秣陵春题灌园主人编次,寓园居士参定。)
有学集贰拾“李缁仲诗序”略云:
缁仲故多风人之致,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孟阳每呵余:缁仲以父兄事史,而兄不以子弟畜缁仲,狭邪冶游,不少澽止,顾洋洋有喜色者,何也?余曰:不然。伶辫不云乎,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也。今孟阳仙游十年所,余年逾七十,缁仲亦冉冉老矣,余衰晚病废,刳心禅诵。见缁仲近刻,为之戚戚心动,追思与孟阳绪言,因牵连书共后。
嘉定县志壹捌孝义门李杭之传略云:
李杭之字僧筏,举人流芳子,诗文书画有父风。性放旷,甫强仕即弃诸生,放浪山水间。乙酉死难。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六)
寅恪案:前论“朝云诗”八首,以诗中女主人寓居处所先后有所不同,故可分为两组。茲请略考第壹组,即前五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寓居嘉定之处所。
依通常惯例言之,以河东君在当日社会之身份,寄居一地,与当地诸名士游宴,自宜暂寓别墅名园,如杭州汪氏之横山别墅,嘉兴吴氏之勺园,皆足为例证。至若崇祯十三年庚辰仲冬至常熟访牧斋于半野堂,先留居舟中而不寓拂水山庄,后迳移入牧斋常熟城中之住宅,与前此不同者,则因此次实为其最后归宿之举动,未可拘平日常例以相此拟也。由是言之,河东君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其游嘉定当寄居某一别墅名园无疑。
据朝云诗第伍首第壹句云“城晚舟回一水香”及第柒捌两句云“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佳人锦瑟傍”,则河东君当时必寓嘉定城外某别墅名园。又据朝云诗第贰首前四句云“城头片雨浥朝霞,一径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园无忌约,千金南曲莫愁家”,则河东君当时所居之别墅名园与城头之地极近。今就嘉定县志所载当日士大夫之别墅名园,其与城头相近者仅有张公绍之嘉隐园及张鲁生之薖园。若张实甫之张氏园虽屡见于松圆浪淘集中,如涉江壹“同张二丈唐兄饮张氏园”及蓬户肆“秋晚同张二丈唐四兄步屧城南张氏园”等,然县志止言在“南癯外西南”,是否距城头甚近,未敢臆断,茲姑不论。
若南翔镇亦多名园别墅,如李长蘅之檀园等,但南翔去城头三里,似距离稍远,孟阳赋诗不宜泛指。且此次与河东君游宴酬酢诸名士中有长蘅之长兄茂初即元芳,当时檀园李氏少年如僧筏即杭之及缁仲即宜之等俱是风流文彩好事之徒,然皆茂初之侄,傥河东君此时若寄寓檀园者,恐与白头之老伯父及唐程诸老世丈互有所不便。观牧斋序缁仲诗集引孟阳呵责之语,足证缁仲兄弟必未参预河东君嘉定游宴酬唱之会。至牧斋之不阻止缁仲为狭邪之游且洋洋有喜色者,当指缁仲其他与河东君无涉之狭邪游宴,否则牧斋必不致洋洋有喜色,而转为郁郁有尤色矣。一笑!
由是言之,河东君此次所居当非南翔之檀园可以推知。其与城头甚近,即在鹤槎山傍之园亭,仅有张公绍之嘉隐园及张鲁生之薖园两处。嘉隐园何时所辟,嘉定县志及南翔镇志未详载,假定崇祯七年以前公绍已有此园。据嘉定县志张景韶传仅载公绍“崇祯(六年)癸酉以公事牵连下狱。久之,放还”,未详言其何时由北京返嘉定,检松圆此时著作与河东君游宴唱训诸人中并无公绍在内,恐其时公绍尚留京未返。其子抚五固少为名流所重,考崇祯七年其年仅十六岁,即使未随父至京,可暂代其父为园主人,然方值家难,若留当日之名姝于其寓园居住而非偶一游览者,则为事理所不可、舆论所不容也。职是之故,依递减方法,则舍张鲁生之薖园外别无适合此时河东君寄寓之别墅名园。
据嘉定县志所载,薖园在鹤槎山西,鹤槎山在南翔北三里,南翔在县治南二十四里,城头在县南二十里。综合计之,则鹤槎山即在薖园近旁,距县治南二十一里,城头距县南二十里,两处实相连接。松圆“城头”之句所指为薖园此无可置疑者也。朝云诗第贰首第壹联即用才调集叁韦庄“忆昔”诗“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其易“南国”为“南曲”者,乃参用李娃传及北里志之文,(见俞正变癸已存稿壹肆“李娃传”条。)盖河东君此时所居之薖园位于嘉定之城南故也。
韦端己“西园公子名无忌”之句本综合史记柒玖范雎传及文选贰拾曹子建公宴诗,而以战国四公子中之信陵君魏无忌代平原君赵胜与“莫愁”为对文,词人用典固可不拘。至松圆诗中之“无忌”果指何人虽未能确言,然当是张鲁生张子石辈。两张似不与公子之称适合,但张公子之称,自汉书外戚传赵孝成皇后传以来诗人往往用以目张姓。且据松圆过张子石留宿诗以“风流皤腹客”,即以“形莫弥勒一布袋”之张耒目子石。(见山谷内集壹肆“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八任注云:“张文潜素肥,晚益甚。传灯录:明州布袋和尙,形裁腲脮,蹙额皤腹,盖弥勒化身也。”又庄季裕鸡肋编中“昔四明有异僧”条云:“张耒文潜学士,人谓其状貎与僧相肖。陈无己诗止云,‘张侯便便腹如鼓。’至鲁直遂云,‘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可互参。)盖约松圆“出饮空床动涉旬”之人(见朝云诗第壹首第捌句)即此张姓。然则鲁生子石辈是否合称“公子”,又可不必过泥也。
读者傥取松圆所作崇祯七年首夏过鲁生家诗与崇祯十二年四月再过鲁生薖斋诗相参较,则前诗之“同上小航重笑语”句与后诗之“小艇渔湾浑昔梦”句有关,自不待言。朝云诗第肆首第陸句“助情弦管斗玲珑”,又可印证后诗之“空梁歌馆半成墟”句,朝云诗第贰首第柒第捌两句“拣得露芽纤手沦,悬知爱酒不嫌茶”及第肆首第伍句“送喜觥舩飞凿落”等语,复与后诗“他日村酤不须设,只尝林果摘园蔬”两句互相钩牵。松园后一诗作于匆匆五年之后,旧侣重来,同一节候,同一园林,而世事顿殊,人去馆空,其惆怅之情溢于词表,益可据此推知河东君于崇祯七年暮春至首夏实寄寓张鲁生之薖园无疑也。
又薖园即在鹤槎山近旁,此山即韩蕲王所筑烽墩遗迹,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寓其地殊不偶然,盖其平生雅好谈兵,以梁红玉自比,吊古思今,感伤身世,当日之情怀吾人尤可想像得知也。此次游疁所与酬酢之胜流中,似唯有唐叔达一叟尚可共论兵事。孟阳少年时曾一度学“一人敌”之剑未成,(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自不能与精通“万人敌”之兵法如“真安国夫人”之河东君及“假赞皇太尉”之唐处士相颉颃。至其余“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及“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之诸老,(见杜工部集拾“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壹第贰首。)虽多精于诗文音乐字画,但当唐四翁“酒酣耳热,捋须大言,决胜千里之外”之时,此辈未必敢置一喙,其能相与上下议论者,亦恐舍河东君外别无他客矣。后来河东君与牧斋共访梁韩遗迹事,俟于第肆章详述之,茲暂不论。
又嘉定县志编撰者见孙致弥“友人见访,不识敝居”诗及其自注,遂怀隐仙弄别有薖园之疑问。寅恪于此点颇具不同之解释,请略言之,以求通人之教正。
鄙意西隐寺前之桥初以“宝莲”为名,与佛教有关,本极自然,松圆忽改旧称,易以“听莺”,当别有深意。其命此新名在何时今虽难考知,似在崇祯十年以后,与天香桥及隐仙弄同为孟阳于同一时间或稍先后所命之名,皆所以纪念河东君者也。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十年间由吴江盛泽镇来游嘉定,故絚云诗第贰首有“史莺桥下波仍绿”之句以纠集其所从来之地。(可参下论絚云诗节。又河东君之以“隐”为名至迟在崇祯十一年,详见第贰章所论。至若“仙”字之义,则寅恪于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肆章所附“读莺莺传”一文中已考释之,读者可取参阅也。)松坪诗之“平桥”指“天香桥”,“诸天”指“法华庵”,其自注谓“桥因薖园业桂得名”,此“业桂”即县志薖园条及康熙三十年杨世清所作“耆英会诗序”所言“植桂数十株”,并南翔镇志薖园条所云“老桂四十株”者。夫孙元化张崇儒为同时同邑之人,两氏之园相距又不过二十余里,纵令同以“薖”为称,亦不应同有如许著称之老桂。况“薖园”之名实出诗经卫风考槃篇“考槃之阿,硕人之薖”之典,乃隐处之意,(见孔颖达毛诗正义及朱熹诗经集传。)孙元化仕至登莱巡抚,岂可取义于考槃之诗以名其园?故松坪诗自注中之“薖园”实指张鲁生之薖园,“天香桥”亦因鲁生园中之桂而得句,此无可致疑者,“隐仙弄”亦可因张氏薖园有招隐亭而得名。但玩味松坪“小弄垂杨记隐仙”之句,则疑“杨”乃河东君之本姓,“隐”亦河东君之改名,“记”则今语所谓“纪念”。盖如宝莲桥改为听莺桥之例,皆所以纪念河东君所从来之地。
当崇祯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时间,河东君虽寄城外鲁生之薖园,但亦应游赏城内之园亭若孙氏园之类,朝云诗第伍首“城晚舟回一水香”之句可以为证。由是言之,松圆诗老或其他好事胜流自河东君离去嘉定后,眷恋不忘,非仅形诸吟咏,更取其寓疁最久园中亭树之名以为其香车经游园弄之称,殆有似世俗德政原先去思原碑之类,亦即诗经召南甘棠篇思人爱树之别解耶?一笑!松坪生于崇祯之末,乡里旧闻、耆老轶载自必谙悉,桥弄命名之由当心知其意,特不欲显言之耳。
又佩文韵府贰叁上八庚生韵,增,“萍生”下,及同书玖叁下质茁韵,增,“雷茁”下,皆引程嘉燧絚云诗。同书肆下四榰韵,增,“画史迟”下,引程嘉燧“送老生溽画史迟”句,检此句在耦耕堂存稿诗中其题为“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核其内容亦是与河东君有关之作。夫松坪为主纂佩文韵府之人,松圆絚云诗及郊游诗之增入,尤足证孙氏于河东君之来游嘉定,其珍闻逸事夙所留意,而隐仙弄之名实与河东君有关也。嘉定县志修撰者竟拘执松坪此诗自注,以为同时同地有两薖园,何疏舛至是欤?假定寅恪所揣测者不误,则河东君嘉定之游,影响之大,复可据此推知矣。
又寅恪昔尝读钱肇鳌所著质直谈耳一书(参光绪修嘉定县志贰陸艺文志杂家类),颇不解钝夫于河东君游嘉定百五十年(钱书载其从兄大昕序,序末题“旃蒙大荒落如月”,即乾隆五十年乙已二月。)何以尚能传述其轶事如与徐三公子宋辕文等之关系,猥琐详悉,一至若此。迨检方志,始知弄陌旧名、风流佳话,劫灰之后犹有未尽磨灭者,故钝夫以邑子之资格,得托诸梦寐(见竹汀序中所记钝夫自述之语),留布天壤间也。
崇祯七年暮春至首夏之时间,河东君游嘉定之地及往来酬酢之人既已约略考定,茲再移录朝云诗前五首全文并分別论证之,盖此五首所赋咏者即河东君在此时间之本事也。
程孟阳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八首其一云:
买断铅红为送春,殷勤料理白头人。蔷薇开遍东山下,芍药携将南浦津。香泽暗霏罗袂解,(列朝诗集“霏”作“菲”。)歌梁声揭翠眉颦。狂真被寻花亦恼,出饮空床动涉旬。
寅恪案:松圆赋朝云诗,与杜少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见杜工部集壹贰)关系至为密切,读者取杜集参之自见,不须征引原诗于此也。松圆所用杜句甚多,颇有生呑活剥之嫌,其所最注意之辞语为朝云诗八首之主旨者,即杜诗原题中“寻花”二字。松圆耦耕堂集自序云:“(崇祯七年)甲戌冬余展闵氏妹墓于京口五州山下,过江还,则已逼除,因感老成之无几相见,遂留此。日夕与唐兄寻花问柳,東邻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前已引,今重录。)孟阳虽云崇祯七年冬展闵氏妹墓后,感老成之无几相见,因留居嘉定与叔达诸叟日夕游宴,固有部分理由。窃疑河东君预定重游练川之约,后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再作嘉定之游,即践其前此之容诺者也。前论朝云诗八首实完成于七年冬间,故松圆此时怀人感事之愁思必更加甚,遂决意留疁,希望得与新相知重相见,岂仅为老成如叔达辈之无几相见而已哉?耦耕堂存稿诗中“(崇祯七年)四月二日过鲁生家作”前一题为“春晖园灯下看牡丹即事”,检才调集壹白居易秦中吟“牡丹”一题,白氏文集贰作“买花”,此诗首句“买断铅红”之语必与春晖堂看牡丹事有思想之连系。时既春尽,人间花事已了,而天上仙葩忽来,春光犹在,故言“为送春”也。少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云“未须料理白头人”,松圆易“未须”为“殷勤”,固是反其意,但亦道其实。盖杜公之寻花不过偶然漫兴,优游闲适,而程唐李诸老则奔走酬酢,力尽精疲,此辈白头人之需殷勤料理,自与杜公迥异也。
此诗第壹联上句,其古典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一“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见分类补注李白诗叁叁),其今典则“蔷薇”乃四五月开放之花(见本草纲目壹捌上草部“营实蔷薇”条)。“东山”谓鹤槎山,盖薖园在鹤槎山西,据薖园之方位言之此山可称“东山”,且暗用谢安石东山妓之故事及李翰林诗语。下句之“芍药”自用诗经郑风溱洧篇“赠之以芍药”之语,“南浦”乃指槎溪,即“上槎中槎下槎三浦”,以其在嘉定城南之故,且兼用王子安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及楚辞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之出典,暗寓“朝云”及“美人”之辞,以此两者皆河东君之字与号也。
第贰联上句用史記壹贰陸滑稽传淳于髠传,其文云:“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鞋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髠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髠心最欢,能饮一石。”松圆易“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之“襟”为“袂”,盖广韵侵韵“襟”字下云:“袍襦前袂。”“襟”为平声,“袂”为去声,松圆易平为去,所以协音调音。又松圆用太史公书此传之典,其“男女同席,履鞋交错”等语固是当时实况之描写,然“堂上烛灭,主人留髠而送客”,则松圆于此大有野心,独不畏唐李诸老之见耶?夫河东君以妙龄之交际名花来游嘉定,其特垂青眼于此穷老之山人必非有所眷恋,自不待言,但使之“颠狂真被寻花恼,出饮空床动涉旬”者,当亦别有其故。
列朝诗集丁壹叁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云:“谙晓音律,分寸合度。老师歌叟,一曲动人,灯残月落,必穿其点折而后已。善画山水,兼工写生。酒阑歌罢,兴酣落笔,尺蹄便面,笔墨飞动。”及嘉定县志贰拾侨寓门程嘉燧穿略云:“善画山水,笔墨飞动。书法清劲拔俗,时复散朗生姿。”然则河东君于歌曲点折必就孟阳有所承受,至其书法,顾云美河东君传虽云为陈卧子所教,然卧子笔迹寅恪未见,无从证实。河东君“楷法瘦劲”(见耦耕堂存稿诗下“次牧老韵,再赠河东君,用柳原韵”诗,孟阳自注),是否更受松圆作书“清劲拔俗,时复散朗生姿”之影响?以无确据,亦未敢臆断也。
其二云:
城头片雨浥朝霞,一径茅堂四面花。十日西园无忌约,千金南曲莫愁家。林藏红药香留蝶,门对垂杨暮洗鸦。拣得露芽纤手沦,悬知爱酒不嫌茶。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上已论证,茲不复赘。后四句“垂杨”之“杨”及“爱酒”之“爱”是否暗指河东君姓名而言,姑不必考辨,唯七八两句则应是当时当地之本事也。本草纲目叁陸“山茶”条云“(李)时珍曰,其叶类茗,又可作饮,故得茶名”,又引格论云“花有数种,宝珠者,花簇如珠,最胜”,及周宪王救荒本草云“山茶嫩叶熟水淘可食,亦可篜晒作饮”,可与前引嘉定县志薖园条云“宝珠山茶,百余年物”互相参证,共足为河东君此次游嘉定寄寓薖园之确据,并得借是窥见当日河东君之情致矣。至河东君爱酒一端,详见前论卧子集杨姬馆中诗,于此可不具论。
其三云:
林风却立小楼边,红烛邀迎暮雨前。潦倒玉山人似月,低迷金楼黛如烟。欢心酒面元相合,笑靥歌颦各自怜。数日共寻花底约,晓霞初旭看新莲。
寅恪案:此首乃述河东君檀园游宴之实况也。“小楼”当指檀园中之“山雨楼”,此楼之命名当取义于许用晦“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句(见才调集柒许浑“咸阳城东楼”七律),松圆“林风”、“暮雨”等语足为旁证。第壹联上句与第贰联上句相关,言河东君之醉酒。第壹联下句与第贰联下句相关,言河东君之唱曲,且暗以杜秋娘目河东君,盖“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乃“金缕衣”一曲辞中之语,与“低迷”、“黛烟”及“歌颦”诸辞相证发也。七八两句乃指松园等早起与河东君共看檀园芙蓉泮中新荷之本事。
南翔镇志壹壹园亭门檀园条附李元芳“清晨独过檀园观荷”七律云:
新荷当书便含光,要看全开及早凉。帯露爱红应爱绿,迎风怜影亦怜香。林深鸟宿声还寂,水涨鱼游队各忙。
寅恪案:茂初此诗题中之“清晨”并诗中之“新荷”、“迎风”,及“爱红”、“爱绿”、“怜影”、“怜香”等辞,皆可与松圆诗语及河东君之名相印证。茂初此律似即为松园此诗同时之作。但茂初诗题中“独过”二字,不知是否指诸老及河东君“数日共寻花底约”外之别一次,抑或实与诸老及河东君共同游赏,而于僧筏缁仲诸侄辈有所不便,特标出一“独”字以免老伯父风流本事之嫌耶?
观孟阳此诗所述,乃诸老与河东君在檀园山雨楼中晚宴,酣饮达旦,如史记陸陸滑稽传淳于髠传所谓“长夜之饮”者。次日清晨诗老名姝余兴未阑,同赏楼前泮中之新荷,亦极自然之理。不过此为一次之事,既得新荷宜于侵晨观赏之经验,故遂有数日共寻之约欤?夫老人少寐,侵晨即起,乃生理情况所致,本不足异,但妙龄少女如当日年仅十七岁之河东君,转不似玉溪生所谓“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者(见李义山诗集上“为有”七绝),则由其生性若是,非勉强早起追逐诸老作此游赏也。关于河东君特喜早起一端,可参散见前后论述卧子诗词中涉及河东君早起诸条,茲不更赘。
其四云:
邀得佳人秉烛同,清冰寒映玉壶空。春心省识千金夜,皓齿看生四座风。送喜觥舩飞凿落(列朝诗集“凿”作“错”),助情弦管斗玲珑(列朝诗集“情”作“清”)。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
寅恪案:此首第壹句及柒捌两句足以证明是诗乃松圆自述邀约河东君夜饮于其所居之处极歌唱酣醉之乐也,盖河东君当日之游嘉定,程唐李辈必轮次作主人以宴此神仙之宾客,斯乃白头地主认为吴郡陆机对于钱塘苏小所应尽之责任,如天经地义之不可逃避者。
考孟阳此时其家实在嘉定西城,昔日惯例城门夜必扃闭,时间过晚,非有特许颇难通行。此首既无如第伍首“城晚舟回一水香”之句,复无第陸首“严城银钥莫相催”之语,则此次孟阳邀宴河东君夜饮必不在其城内之寓所,可以推知。若在城外,恐舍张子石之已园莫属,亦即孟阳过张子石留宿诗及朝云诗第壹首“出饮空床动涉旬”句等所指言之事之地也。然此诗中无显著之痕迹,姑记所疑,以俟更考。
此首第壹联上句可参絚云诗第肆首“方信春宵一刻争”句,其出处皆为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语(见东坡续集贰“春夜”七绝),玩味松圆语意,应指河东君而言。但当时珍惜春宵之心者恐只是孟阳而非河东君,松圆竟作此语,何太不自量耶?下句则颇为实录。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据此可知河东君往往于歌筵绮席议论风生,四座惊叹,故吾人今日犹可想见是夕已园之宴,程唐李张诸人对如花之美女,听说剑之雄词,心已醉而身欲死矣。
又列朝诗集丁壹叁松园诗老程嘉燧小传云:
孟阳读书不务博涉,精研简练,采掇菁英。晚尤深老庄荀列楞严诸书,钩纂穿穴,以为能得其用。其诗以唐人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谬,七言今体约而之随州,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
寅恪案:牧斋于孟阳推崇太过,招致当时及后世之不满,茲以不欲广涉,故不具论。但谓松圆晚年尤深于楞严及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谬,则于此不得不置一言。观朝云诗及今夕行,其剽贼比拟杜少陵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及“丽人行”,可谓至矣,牧斋何能逃阿私所好之讥乎?独此诗第柒捌两句乃混合楞严及王摩诘两经之辞义,以楞严之“天魔”为摩诘之“天女”,造语构思殊觉巧切。牧斋谓其晚深楞严,钩纂穿穴,以为能得其用者,似或可信欤?
全祖鲒埼亭外集叁叁“钱尚书牧斋手迹跋”云:
第二幅云:“刧灰之后,归心佛乘,急欲请书本藏经,以供检阅。闻霍鲁斋作守道,(寅恪案:清史列传柒捌贰霍达传略云:“霍达陕西武功人,顺治八年授浙江嘉湖道,十年迁太仆寺少卿。”及商务重印李卫嵇曾筠等修浙江通志壹贰壹分巡嘉湖道栏载:“霍达字鲁斋,陕西人。顺治八年九年任。”故牧斋作此书之时间得以约略推知。又王昶明词综拾录鲁斋意难忘“雨夜”词一首可供参证。)此好机缘,春夏间欲往访之。兄过嘉禾,幸为商地主,不至凄凄旅人也。内典可更为一搜访。”呜呼!望尘干索,禅力何在?不觉为之一笑。
寅恪案:牧斋之禅力固不能当河东君之魔力,孟阳之禅力恐亦较其老友所差无几。吾人今日读松圆此诗并谢山此跋,虽所据论者有别,然亦不觉为之一笑也。
至楞严经,寅恪十余岁时已读牧斋所作之蒙钞,后数年又于绍氏见一旧本蒙钞,上钤牧斋印记亦莫辨其真伪。近数十年来,中外学人考论此经者多矣,大抵认为伪作。寅恪曩时与钢和泰君共取古今中外有关此经之著述及乾隆时满蒙藏文译本参校推绎,尤注意其咒文,是否复原后合于梵文之文法及意义,因此得一结论,即此经梵文间译之咒心,实非华人所能伪造。然其前后诸品,则此土文士摭取开元以前关于阿难摩邓枷女故事译文融会而成,故咒心前后之文实为伪造,非有梵文原本。譬如一名画手卷,画确是真,而前后题跋皆为伪造。由是言之,谓此经全真者固非,谓其全伪者亦未谛也。当寅恪与钢君共读此经之时,并偶观赏小云君演摩登伽女戏剧,今涉笔及此,回思前事,又不觉为之一叹也。
复有可注意者。此诗第陸句若果如列朝诗集作“助清”,则亦可通。才调集叁韦庄“忆昔”诗云:“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书,露桃花里不知秋。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然则端己“子夜歌清月满楼”句即孟阳“助清弦管斗玲珑”句之出典注脚也。今姑不论松圆之诗本何字,但读者苟取孟阳并端己所作两诗连贯诵之,则别有惊心动魄之感焉。盖河东君此次嘉定之游在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升平歌舞,犹是开元全盛之日,越十年而为弘光元年乙酉,其所宴游往来之地、酬酢接对之人多已荒芜焚毁、亡死流离,往事回思,真如陋世矣。茲不广征旧籍,止略引痛史第壹壹种朱九初嘉定县乙酉纪事之文于下,以见一斑。
朱子素“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闰六月二十一日)南翔镇获(须)明徵妻子,年割屠裂,一如明徵,而南翔复有李氏之祸。李氏自世庙以来蝉联不绝,其裔孙贡士李陟年少有隽才,知名当世,就镇中纠合义旅,号匡定军,未就。里儿忌之,声言李氏潜通清兵,因群拥至门。陟与其族杭之等自恃无他肠,对众谩骂自若。市人素畏李氏,恐事定后陟等必正其罪,佯言捜得奸细,李氏无少长皆杀之,投尸义冢,纵犬食其肉,惨酷备至。
(七月初四日)城之初破,(李)成栋尚在城外小武当庙中。辰刻乃开门入,下令屠城,约闻一炮即封刀。时日晷正长,日入后始发炮,兵丁遂得肆其杀掠,家至户到,是小街僻弄无不穷捜,刀声砉砉然达于远迩,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数计,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斫未死、手足犹动者狼藉路旁,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数千百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岔起数分。妇女寝陋者一见辄杀,大家闺秀及民间妇有美色者掳入民居,白昼当众奸淫,恬不知愧。疁俗雅重妇节,其惨死者无数,然乱军中姓氏不传矣。
初六日成栋还兵太仓。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豕等物三百余艘而去。二十七日太仓贼浦嶂以土兵入县,再屠其城,城内外死者无算。嶂日夜与兵丁共分财物,并括取民间美色及机榻屏障等物,满载归娄东,于是疁中贫富悉尽。
是役也,城内外死者约凡二万余人。其时孝子慈孙、贞夫烈妇、才子佳人横罹锋镝,尚不可胜纪,谓自设县以来绝无仅有之异变哉!
呜呼!后金入关渡江,其杀戮最惨之地,扬州而外似应推嘉定。鲍明远芜城赋(见文选壹壹)在文选中列于游览一类,河东君之于嘉定亦可谓之游览也。其平生与几社胜流交好,精通先学,弘光乙酉嘉定屠城之役,翠羽明珰与飞絮落花而同尽,河东君起青琐之中(见戊寅草所载卧子序),跻翟茀之列(见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伍首第柒捌两句),闻此惨祸,眷念宗邦,俯仰身世,重温参军之赋,焉得不心折骨惊乎?但或可稍慰者,即当日寓疁相与游宴之诸老,则唐叔达卒于崇祯九年丙子(见嘉定县志壹玖文学门唐时升传),李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见耦耕堂存稿文上“祭李茂初”文),程孟阳卒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二月(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皆已前死,故得免于身受目睹或闻知此东南之大劫,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矣。
其五云:
城晚舟回一水香,被花彻恼只颠狂。兰膏初上修蛾睩,(列朝诗集“睩”作“绿”,非。)粉汗微消半额黄。主客瑯玕情烂漫,神仙冰雪戏迷藏。谁能载妓随波去,长醉侍人锦瑟傍。
寅恪案:此首当是述诸老邀约河东君游宴嘉定城内之名园,以城门须扃闭于不甚晚之时间,不能尽兴作长夜之饮,不得已乘舟共返南癯外之寓所,因有柒捌两句之感叹也。此次作主人者为谁颇难考知,但所游宴城内之名园疑即前论隐仙弄之孙元化园,关于嘉定无两薖园一端已详考辨,茲不更论。
此诗第叁句“兰膏初上修蛾睩”者出于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王逸注云“言日暮游宴,然香兰之膏,张施明烛,以观其登锭,雕镂百兽,华奇好备也”。及“蛾眉曼睩,目腾光些”,王逸注云“言美女之貎,蛾眉玉貎,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惑人心也”。盖孙氏园在城内,上灯之际城门不久将闭,故主客不能尽兴,废然而返城外也。松圆用宋玉之辞、王逸之解,甚适切当日之情景。噫!缅想嘉定诸老此时皆已“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惜无弟子为作“招魂”,“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可谓天壤间一大恨事矣。
此诗第伍句“主客瑯玕情烂熳”之语乃合用杜工部集玖“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得寒字”诗末二句“主人情烂熳,持答翠瑯玕”而成。或谓孟阳此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朝共瑯玕之绮食”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肆),谓当日主客宴集之盛识也。又或谓孟阳用张衡诗“美人赠我金瑯玕,何以报之双玉盘”之典(见文选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之二),盖“美人”为河东君之号,当时之“今美人”必有酬酢诸老之篇什,而孟阳乃以解珮之意目之,堪称大胆。平子诗中有“玉盘”之语,松圆或化用以述邀宴之意,亦即其所作今夕行“南怜玉盘过(送)八珍”之“玉盘”(见下论“今夕行”)。且杜工部集壹贰“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有“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句,尤与此时情事符合也。若此解释非是者,则或用杜少陵诗“留客夏簟清瑯玕”之典(见杜工部集玖“郑驸马宴洞中”诗),“瑯玕”二字乃指竹簟而方言。盖时当夏季,孙氏园内楼馆之中当备此物。果尔,则纳凉之意,既可与此诗第肆句“粉汗”之辞相关应,而第陸句“神仙冰雪戏迷藏”亦谓当日河东君于孙氏园竹林中作此游戏也。由是推之,则此诗第贰联上下两句俱指天然之竹及竹之制成品,意义更较通贯。此等解释虽迂远,但亦可备参考,故并录之。
至此园主人孙元化于明清之际与火器炮弹有关,前引嘉定县志轶事门赵俞之说已痛哭言之矣。嘉定以区区海隅下邑,举兵抗清,卒受屠戮之祸,其攻守两方之得失又系于炮铳弹药之多寡强弱。然此端岂河东君与诸老当日游宴此园酬酢嬉娱之际所能梦想预料者耶?茲略引载记之文于下,聊见赵氏所言易世之后犹有未竟之余恸在也。
检侯峒曾年谱下弘光元年乙酉条略云:
七月一日〔李〕成栋遂弃吴淞,悉众西向。黎明,鼓噪薄城,以巨炮击城之东北,声振楼橹,城中惊恐。顷之,率步骑度北门之仓桥,将列营。府君已伏大将军炮于城门下,(寅恪案:此类之炮即清人所谓“红衣大将军”者。盖明末火炮仿自西洋,“红毛夷”乃当时指西洋之称。清人讳“夷”为“衣”,又略去“毛”字,致成“红衣”之名。可参清朝文献通考壹玖肆兵考“火器”门。)视其半渡,猝发之,桥崩,步骑坠溺,死者无算。成栋一弟最勇黠,亦歼于其中,遂惊且哭,涉水引遁。顷之,天方阴雨,悉力进兵,环攻东北,炮数十发,地为之震。府君督乡兵,捍御不小顾,城堞无恙。敌营中火器告竭,乃鼓噪挟云梯薄城。自三日平明至四日五鼓,尽一昼夜,攻无顷刻之休,城遂陷。
“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六月廿七日偕〔吴〕志葵来者,为前都督将若来。视库存铜铳数十,使人舁之行。
闰六月十四日时,我军与北兵矢炮相当,互有杀伤。十八廪生唐培犹率兵巷战。李〔成栋〕兵铳箭并发,乡兵大奔,培被获。
二十三日乡兵合围,杀获五骑。余骑将过仓桥,城上急发大炮,连桥击断,杀三人一马,其一黄纛红伞佩刀,被枪死路傍,盖成栋弟也。
二十五日〔侯〕峒曾以书币迎蔡〔乔〕军。其兵皆癃弱,惟乔颇勇健,差似可用。其所携火药粮储有舟中,求姑置城中,身自率兵于城外。议者皆曰宜许之,彼战而胜,军资在城,其心益固,不胜,留以为质,势不敢弃我去。当事者犹豫不听,遣人馈问,令泊舟南关外。
二十六日乔血战良久,力尽几陷。顷之,北兵十余骑薄城,城上连发大炮,伤二人,遂引去。
七月初三日成栋会同太仓兵拥大众至,尽锐攻城,炮声隆隆不绝,守城百姓股栗色变。先是,钱令〔黙〕去时开库尽给群胥吏,军器火药惟人所取。四门城楼扃鐍甚坚,尚有存者,乡兵至,乃悉发用。至是徒手应敌而已。嘉定本土城,嘉隆间倭奴屡攻,不能克。自邑令杨旦筑专城,最称完固。北兵发大炮冲之,颓落不过数升。然下瞰城下,兵益众,攻益力,举炮益繁,终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城中屋上,簌簌如雨。
四日城陷,成栋进兵,屠其城。
上论朝云诗可分两组,前五首为一组,后三首及“今夕行”为一组。后一组之特点实为款待河东君之主人在其城内寓所,且与唐叔达直接或间接有关。今考释前一组已竟,请续论后一组于下。
其六云:
青林隐隐数莲开,风渚翻翻一燕回。选伎欲陪芳宴醉,携钱还过野桥来。花间人迫朝霞见,天际云行暮雨回。纤月池凉可怜夜,严城银钥莫相催。
寅恪案:朝云诗第壹首第捌句云“出饮空床动涉旬”,可知孟阳至少一度必在城外友人家寄寓旬日,然当无自暮春至初秋长期留滞城外达数月之理。至唐叔达是否亦曾暂寓城外,今难考知,即使一度出居城外,但依此首所述则固在其城内寓园,想此时程唐二老俱已端居敝庐恭侯佳客矣。所以知者,此首第陸句“天际云行暮雨回”及第捌句“严城银钥莫相催”,明是河东君寓居城外,在城内游宴,不能停留过晚之证。至其在何人家游宴,则依此首第壹联上下两句所言必非孟阳本人寓所,自不待言。
若非孟阳之家,则舍叔达之寓园莫属。第壹联下句固出杜少陵“携钱过野桥”之典(见杜工部集壹壹“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茅赀”),但由孟阳家至款待河东君之主人所寓之地必有一桥可过。此首第柒句“纤月池凉可怜夜”,则此主人之寓园又有纳凉之池畔。据孟阳自谓在此数年间与叔达“东邻西圃,寻花问柳”之语推之,则此首所述款宴河东君之处,叔达寓园颇合条件。
观耦耕堂存稿诗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及“溪鸟衔鱼佐杯勺”,并嘉定县志叁拾“处士唐时升宅”条附张鹏翀“过叔达先生故居”诗云“惟有唐君居,犹在北郭旁”及“回桥俯清溪”等语,则叔达为孟阳之“西邻”即“西家”,“清池”即“纤月池凉”之“池”,“长薄”即“青林”。“青郭”用李太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柒),亦即张氏诗所谓“北郭”,孟阳以“青”代“北”者,盖因声调不协之故。古体诗亦应协声调,孟阳精于音律,于此可见。“中垒岑隅”当指唐氏园中之紫萱岗而言。程诗既言“溪鸟”,张诗又言“清溪”,有溪必有桥,或谓此桥即孟阳“今夕行”序中“舍南石桥上”之桥,亦有可能。松圆此首“过野桥”之句用古典兼用今典也。此首第柒句所言乃七月初间夜景,朝云诗第柒首乃述七夕宴游事,故疑此首乃述叔达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以前夜宴河东君于其寓园,而孟阳赴约往陪,所以有第叁句“选伎欲陪芳宴醉”之语。果尔,则此首列于第柒首前,自有是间先后之理由在也。
其七云:
针楼巧席夜纷纷,天上人间总不分。绝代倾城难独立,中年行乐易离群。会适银汉双星度,真见阳台一段云。堪是林泉携手妓,莫轻看作醉红裙。
寅恪案:此首所述者,即今夕行序所谓“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之事,盖是年七夕河东君实在叔达家渡此佳节。此首第贰句“天上人间总不分”,“人间”当指唐氏寓园,唯不知诸老中谁有牛郞之资格。若以年龄论,松圆比唐李为最少,其所以偏怀野心者殆由此耶?一笑!余可参下论“今夕行”节。
第叁句出李太白“白纻辞”三首之三“倾城独立世所稀”(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此句与陈卧子为河东君所赋“早梅”诗“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之句辞意相同。孟阳诗作于崇祯七年秋,卧子诗亦作于是年冬,当时河东君年仅十七岁,程陈两人具此感想本无足怪,然卧子于崇祯十二年春为河东君而赋之“上巳行”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则已改变其五年前之观念。夫女子之能独立如河东君实当年所罕见,卧子与河东君交谊挚笃,而得知此特性何太晚乎?
此首第肆句“中年行乐易离群”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二“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贰),更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所云“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须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及李义山诗集上“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云“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之出典。松圆句“中年”乃“中年以来”之省略,即王右军所谓“年在桑榆”之义,否则,唐李程诸老中,是时叔达年八十四,茂初年七十一,孟阳年七十,皆不得以杜少陵“饮中八仙歌”中“宗之潇洒美少年”相况,明矣。(见杜工部集壹。)傥严格解释安石“伤于哀乐”之语,则“哀乐”二字乃复辞偏用,仅是“哀”之意,非与“乐”为对文。“伤于哀乐”者,困于哀感之谓,绝不与喜乐之“乐”相关涉也。此复辞偏用之义,松圆同时之通儒顾炎武自能知之,未可以是苛责艺术家之程嘉燧也。
又松圆此诗与玉溪生拟杜七律关系密切,他不必论,即就两诗同用一韵可以推知。玉溪生诗题意旨本为送别,想当日河东君亦拟于七夕不久以后归返松江,在此旬日之宴饮皆可以“离席”目之。由上推论,义山诗中“晴云”“雨云”俱藏河东君之名,“卓文君”之放诞风流亦与河东君类似,暗借此诗辞意以影射河东君,颇为适合。
至“醉客”则当是练川诸老,而“醒客”恐非河东君莫属。盖诸老此夕俱已心醉酒醉,独河东君一人则是“神仙宾客”之人间织女,大有三闾大夫“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也。
此首第陸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飞阳台”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之一“何似阳台云雨人”句,第柒句复用太白“示金陵子”诗“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之语。(俱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肆,并可参上论第四句所引李太白“忆东山”诗。)孟阳以金陵子比河东君固颇适切,但终不免生呑活剥之诮,至东山之谢安石孟阳自无此资格,若指周念西则亦颇适当。在松圆赋此诗之际,原不料及别有一东山谢安石之钱探花与河东君结缘。然则,孟阳此句非河东君前日之旧史,乃后来之预识耳。一笑!
第捌句则出韩退之“醉赠张秘书”五古(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贰),其诗中一节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虽得一饷乐,有如聚飞蚊。”夫当日练川诸老之“解文字饮”吾人自无异议,但唐程乃嘉定贫子,其款待河东君之宴席当如松圆自述之“蔬笋盘筵”(见上引“过张子石留宿”诗),而非长安富儿之“盘馔膻荤”,吾人于此亦无异议。虽松圆借取韩句聊以自慰自豪,然寒酸之气流露纸背,用此自卑情绪赋“伎席”“艳诗”,今日读之不觉失笑也。
其八云:
几株门柳一蝉吟,款夕幽花趁夕阴。令我斋中山岫响,知卿尘外蕙兰心。瑶林回处宜邀月,秋水湛时最赏音。絜榼便追逃暑会,天河拌落醉横参。
寅恪案:孟阳“今夕行”序云:“甲戌七月唐四兄为阳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据此颇疑朝云诗最后一首,即述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河东君如蕚绿华之降羊权家而降松圆西城寓所之事。此首与“今夕行”虽同述一事,但“今夕行”乃和叔达“七夕行”韵之作,此首则孟阳自夸其稀有之遭遇,特赋七律纪之,并以完成此朝云一段因缘也。
此首第贰联上句用傅休奕“又答程晓”诗“洪崖歌山岫”之语(见汉魏百三名家集傅鹑觚集),应是河东君当时在成老亭歌唱,故松圆赋此。下句疑借用玉溪生“荊门西下”诗“蕙兰蹊径失佳期”之意(见李义山诗集上),但松圆于此竟用“卿”字。考世说新语惑溺类云:“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夫明末清初之时能“卿”河东君者,周文岸姑置不论,钱受之则自崇祯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后始正式取得此资格。观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附录河东君和牧斋“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其末句云:“不唱卿家缓缓吟。”据此可以证知河东君实以安丰县侯夫人自命。孟阳乃一穷酸之山人,岂有封侯夫婿之骨相耶?至若其他诸人,如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等虽皆与河东君为密友,然犹未备此条件。孟阳于此可谓胆大于薑伯约矣,宜乎牧斋选诗痛加删削也。
第叁联上句之“瑶林”似谓朝云诗第陸首“青林隐隐数莲开”之“青林”,或即指孟阳“赠西邻唐隐君”诗第壹句“西家清池贯长薄”之“长薄”,亦未可知。下句疑指桥下及船边照之秋波也。
此首第柒句之“絜榼”恐与今夕行“南邻玉盘过送八珍”句有关。此夕想程唐诸老各自分备肴酒以宴蕚绿华,至第捌句结语用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月落参横”之时嘉定城门必不能开启通行,岂河东君在此数夕之间不居寓城外而留宿于叔达寓园耶?孟阳今夕行序谓“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恐此夕河东君之过成老亭未必一人独来,叔达当亦伴行。若此揣测不谬,则成老亭之命名本用杜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之典(见杜工部集叁“寄赞上人”五古)。程唐“二老”是夕真可谓风流之至,不负此亭之名矣。
论朝云诗八首既竟,颇觉松圆生呑活剥杜诗原句太多。今寅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戏集唐人成句为七绝一首,以博读者一笑。诗云:
霸才无主始邻居,(温飞卿“过陈琳墓”。寅恪案:“君”指河东君,从顾云美河东君传之先例也。)世路干戈惜暂分。(李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寅恪案:陈卧子于崇祯七年即程松圆赋朝云诗之年,其为河东君作“早梅”诗云:“干戈绕地多愁眼。”)两目眵昏头雪白,(韩退之“短灯檠歌”。)枉抛心力尽朝云。(元微之“白衣裳”二首之二。)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七)
耦耕堂存稿诗“今夕行”并序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酒酣乘月纳凉舍南石桥上,丝竹激越,赏心忘疲,因和韵作此。(此序上文已引。茲为解释便利,故重移录。)
七夕之夕明河新,飞来鸟鹊填河津。今夕何夕织女降,南邻玉盘过(送)八珍。彩云翩跹入庭户,明月自与幽人亲。李暮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辰(晨)。一声裂石众哗寂,四筵不劳录事瞋。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玉人羽衣光素羽,似有霓裳来碧落。香雾寒生半臂绡,暗尘襟解罗襦缚。玉指参差送夜光,云鬟阿娇闻宵柝。只云三万六千是(日),莫惜颠狂且行乐。
寅恪案:孟阳此诗与朝云诗第捌首同述一事,前已论及。此诗乃和叔达七夕行韵之作,不过唐氏所赋为崇祯一年河东君在其寓园游宴之经过,孟阳此诗则虽和唐韵,而所言乃七夕后五日即十二日之夜河东君过其家之事。唐程两诗虽同体同韵,其内容应有互异之点。今既不见唐氏七夕行取以相发明,姑止就程氏今夕行略加论释,自必不能满意,须更详考。至叔达七夕行乃用少陵“丽人行”之韵(见杜工部集壹),所以如是者疑别有寓意,因河东君夙称“美人”,“丽人”即“美人”,子美此诗题所谓“丽人”指杨氏诸姨而言,“杨”复河东君之姓也。孟阳今夕行之命名本出少陵原题,其第叁句“今夕何夕”亦与杜诗第壹句相同(见杜工部集壹“今夕行”),但此皆表面之解释,非真知孟阳用意所在者。颇疑松圆实用诗经唐风绸缪篇“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之典。据朱子集传:“粲,美也。此为夫语妇之辞也。”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孟阳命题之原意亦与朝云诗第捌首第捌句之“卿”河东君者用心正复相似。
上引牧斋论松圆之时,以为“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寅恪案: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耦耕堂存稿诗中此诗题下有评语云:“叙题大似东坡,诗亦相近。”并可参证。)今观松圆今夕行,颇有摹拟东坡松风亭梅花诗之迹象,(见东坡后集肆。)钱氏之言殊为事信。苏诗第壹首“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亦与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孟阳寓年之情景暗合。借“仙云”之辞以目河东君,颇为适切,盖是夕河东君以蕚绿华及“神仙宾客”之身份降松圆家,而“云”复为河东君之名也。又苏诗第贰首“耿耿独与参横昏”之句,复与同述此夕经过之朝云诗第捌首结句“天河拌落醉横参”句有关。朝云诗此句虽出少陵诗“天横醉后参”及“自待白河沉”之典,(见杜工部集壹贰“送严侍郞到绵州”。仇兆鳌杜诗详解壹壹释此诗之“白河”为“天河”,是。寅恪以为程诗之“落”,即出杜诗之“沉”也。)然松圆遣辞固出于杜,而用意则实取于苏也。孟阳此诗“南邻玉盘过八珍”之“过”,虽可借用杜工部集壹“夏日李公见访”诗“墙头过浊醪”之“过”,但仍疑为“送”字之误。所以作此推测者,因叔达七夕行本用少陵“丽人行”之韵,今唐氏原诗未见,不知其与丽人行内容关系如何,但丽人行有“御厨络绎送八珍”之语,松圆改为此句,其“送”字之意与朝云诗第捌首第柒句“挈榼”二字相涉,且“玉盘”之辞亦出杜工部集壹贰“敢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典,甚合叔达此夕“挈榼”之事。
然则诸老各具酒馔,凑成夜宴,寒乞情况可以想见。此夕处士山人之筵席固远不如后来富商汪然明、贪宦谢象三之豪侈招待,即候补阁老钱受之之半野堂寒夕文宴,其酒馔之丰盛亦当超过唐程诸老之逃暑会无疑也。诗中“李暮贺老并同舍,弹丝吹竹无昏晨”及“白头当场自理曲,向月吹箫教玉人”等句,足证牧斋谓孟阳精于音律,其言实非虚誉,而河东君从之有所承受,抑又可知。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词人和之。”噫!此为唐叔达赋七夕行后七年之事也。牧斋当崇祯甲戌之秋尚未“见此邂逅”(见诗经唐风绸缪篇第贰章并朱注),然终能急追跃进,先期一月完成心愿,诚足夸叔达于地下,傲孟阳于生前矣。
《耦耕堂存稿》诗中,今夕行之后第叁第肆及第捌第玖第拾共五题皆与河东君有关,茲分别论述之于下。
“秋雨端居有怀”云:
百日全家药裹间,不论风雨不开关。篱边秋水愁中路,郭外春湖梦里山。时倚甁花滋起色,漫悬梁月见衰颜。南村胜客如相忆,好就茅斋一宿还。
“病余戏咏草花”云:
莺粟鸡冠画不成,神农汉使未知名。千年血渍丹砂在,一寸心灰缟雪生。望里蜉蝣弦晦数,睡余蝴蝶梦魂清。天花散处宜蠲疾,不比文园露一茎。
寅恪案: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初秋离嘉定返松江后,练川诸老当有孟子滕文公篇所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之情状(此“君”借作河东君之“君”),故孟阳诗中应发现痕迹。此二题初视之似无关系,细绎之实为怀念河东君之作。前一题言全家秋雨时患病,谅是河鱼腹疾之类,姑不置论,独七八两句乃追念河东君于七年暮春至初秋间寄寓城南之盛会。“南村胜客”疑指茂初而言,盖松圆欲茂初至其家与之商量招约河东君重来嘉定一事,故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乙亥岁暮再游练川,观孟阳和茂初“停云”诗“相望经时滞乃翁”之句可证。诗题中之“有怀”乃怀茂初兼怀河东君也。后一题怀念河东君之意较前一题更为明显,第肆句乃合用李义山诗“一寸相思一寸灰”(见李义山诗集上“无题”四首之二)及苏东坡诗“月下缟衣来叩门”(见前引)之意,七八两句谓河东君既如天女之来散花于示疾之维摩诘丈室矣,今不应似司马相如之为卓文君而病消渇也。
“停云次茂初韵”云:
停云霭霭雨濛濛,相望经时滞乃翁。莫往岂能忘夙好,聊淹俄复得深衷。不愁急管哀丝迸,且喜残年皓首同。况值新知多道气,只言此地古人风。
寅恪案:李茂初原作今未得见,其以“停云”为题固出陶渊明“停云”诗序“停云思亲友也”之意,但李氏心中“云”乃“阿云”之“云”,“停”则停留之意。夫河东君之于嘉定诸老只可谓之“友”,而未能为其“亲”。且陶诗义正辞严,不宜借作绮怀之题。岂松圆后来亦觉此题未妥,遂以“絚云”代之,而作七律八首耶?至若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异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第拾首(钱曾王注本为第贰首)云“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一辞,兼指孟阳及河东君而言,殊与“思亲友”之义切合。此亦松圆茂初辈赋“停云”诗时所不及料者也。余详后论絚云诗条。
李程二老赋停云诗疑在崇祯九年初春,盖此题后一题为“和尔宗春宴即事”诗。据列朝诗集孟阳诗选本,絚云诗前即春宴诗,但题上多“丙子立春”四字。依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九年丙子无立春,但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八年乙亥十二月廿八日立春。寅恪以为当日历官定历必无一年之内缺去或重复立春节气之理,故知郑表中七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八年岁初,而八年岁末之立春应移于九年岁初,如此移置方与当时事理及孟阳诗题符合。
又据耦耕堂存稿文中“祭李茂初”文略云:
崇祯岁丁丑春正月李茂初先生寝疾里中,余曾留滞郡城。(寅恪案:“郡城”指苏州言。明代嘉定为苏州府属县。孟阳此次至苏州,疑是送牧斋被逮北行。俟考。)二月晦日拿舟候兄于室。先生顾余微笑,明晨复小语而别。又四日为三月癸卯,先生终于正寝,春秋七十有四。越二七日丁巳表弟程某哭奠于几筵而告之曰:去岁之春,同游湖壖,寻花放狂,把烛回船。欢笑累夕,和诗风篇。
寅恪案:孟阳祭茂初文作于崇祯十年丁丑。文中“去岁之春”指崇祯九年丙子之春,“寻花放狂”之“花”指河东君言,即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诗中(此题“正月”二字从孙氏钞本增补。全诗见下引。)所谓“寻花舍此复何之”之意也。考河东君以崇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重返盛泽镇徐云翾家,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时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松圆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全诗见下引),足证其“新”字之界说。余可参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条,茲不复赘。
又杜工部集壹壹“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云:“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
“丙子立春和尔宗春宴即事”(“丙子立春”四字据列朝诗集所录增补)云:
归舠夜发促春盘,少长肩随各尽欢。花鸟妆春迎宿雨,天云酿雪作朝寒。何嫌趋走同儿戏,便许风流比书看。晕碧裁红古来事,醉痕狼藉任栏干。
寅恪案:尔宗者,金德开之字,事迹见嘉定县志壹柒忠节门本传。其父兆登本末见耦耕堂存稿文下“都事金子鱼先生行状”及初学集伍肆“金府君墓志铭”等。又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金氏园”条云:“东清镜塘北。中有柳云居(寅恪案:“柳云”二字可注意,不知是否与河东君有关。俟考。)、止舫、霁霞阁、冬荣馆。金兆登辟。别有福持堂,在塔院西。兆登别业。”据此,崇祯九年丙子立春日尔宗之春宴河东君当亦预坐,此诗第壹句之“归舠”乃指河东君此次来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镇之檀园。尔宗既设春宴于其城内之寓园,则城门夜深必须扃闭,故河东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处,所谓“促”者指时间之迫促。第贰句“少长尽欢”之“少”指尔宗辈,“长”指孟阳辈。第肆句暗藏“朝云”二字,否则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
此诗第贰联之“儿戏”“风流”甚合当时情事。第柒句疑用梁简文帝“春盘赋”语。(寅恪检佩文韵府壹一东红韵下云:“梁简文帝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又裁红点翠愁人心。”今检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壹简文帝“东飞伯劳歌”二字一有“裁红点翠愁人心”之句。元好问遗山诗集捌“春曰”诗:“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自注云:“欧阳詹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为韵。”全唐文伍玖伍欧阳詹春盘赋及佩文韵壹佰上十一陌韵下并同。但汉魏百三名家集及严可均辑全梁文简文帝文等皆无春盘赋。更俟详考。)又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裁红晕碧泪漫漫”句,亦是追感此类春宴,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耳。“古来事”者,孟阳非仅谓自古相传有此节物风俗,兼有和李茂初“停云”诗“只言此地古人风”之意。颇疑“此地古人风”之语实出于河东君之口,作此等语,即所谓“道气”者是也。观此夕之春宴河东君来去迫促如此,真玉溪生“重过圣女祠”诗所谓“蕚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者也。(见李义山诗集上。)
“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不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题三绝句与絚云诗八首殊有密切关系,不过孟阳此三绝句止咏崇祯九年内丙子正月十一十二两夕河东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絚云诗八首则为总述河东君此次嘉定之重游,包括崇祯九年正月灯节前数日在其家中小住后,至二月下旬离嘉定返盛泽,并去后不久时相思甚苦之事实也。盖蕚绿华之降羊权家乃旷世难逢之大典,岂可以三绝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费经营,绝非一时所能写就。职此之故,两题内容固有相同之处,而作成时间则有先后,颇疑絚云诗之完成当在河东君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去嘉定不久之后,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伍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按吴人呼妓为生。”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拾“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时畤侯鲭录捌“钱塘一官妓”条)云:“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然则呼妓为“生”宋人已然。但孟阳所以取男性之称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面河东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如与汪然明尺牍之称“弟”及幅巾作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等即是其例。别一方面,则河东君相与往还之胜流亦戏以男性之称目之,如牧斋称之为“柳儒士”之例(见牧斋遗事“国初录用前朝耆旧”条)。寅恪更疑此诗题中之“云生”,其初稿当作“云娃”,盖用唐汧国夫人称“李娃”之典(见太平广记肆捌肆白行简所撰李娃传“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等语),如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题同一称谓。(两诗俱见下引。)后来发觉以“云娃”称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两方均感不便,遂改“娃”为“生”以图蒙混欤?又吴梅村“琴河感旧诗”序亦称卞玉京为“卞生”,盖以赋诗之际云娃亦将委身于人之故。此点事与孟阳诗题序相参证也。(见梅村家藏稿陸,并后论卞玉京事节。)
总而言之,牧斋于松圆与河东君之关系虽不甚隐讳,然值此重要关头,即“云生留予家”之问题,则风流之钱谦益亦不得不仿效陈腐迂儒之王鲁斋柏撰著“诗疑”,于郑卫诸篇大肆删削矣。一笑!至题中之“寺桥”,第壹首第壹句之“桥”,第贰首第贰句之“寺”及第肆句之“石桥”,俱指西隐寺之桥,亦即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见前论隐仙弄非别有薖园条及后论絚云诗第贰首“听莺桥下波仍绿”句,茲不多赘。
第壹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及同书第叁函孟浩然贰。)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肆句“芳草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溪生“小姑居处本无郞”(见李义山诗集中“无题”二首之二)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稼轩词贰摸鱼儿“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之微旨也。
第壹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让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壹捌“三年别”七绝云“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贰首第叁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全词见下引)
第叁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吴舆刘氏旧抄本耦耕堂存稿诗中,“絚云诗”第捌首末句“风前化作彩云行”下有朱笔评语云: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寅恪案:此评语出自何人之手今难考知,甚疑是孟阳同时之人。即使出自后人手笔,亦必其人生年与孟阳相近,尚能闻知当日故实,如孙松坪之流,否则不得亲切若是也。至其言孟阳此诗“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若就絚云诗之意境言之则颇与西昆近而不似长庆,但就辞语论之则确实与香山之诗有关。检白氏文集壹贰“简简吟”一题结语云:“彩云易散琉璃脆。”此题后即“花非花”一题,其辞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由此推之,孟阳赋朝云诗实从香山“花非花”来,盖河东君之“来无定所,去未移时”甚与乐天所言者符合。孟阳既取“花非花”辞意以作朝云诗,则用“简简吟”末句“彩云”之语为题,更赋彩云诗入首,本极自然,但简简吟半述苏家小女之早夭,孟阳后来亦当发现其用此不祥之辞为题甚是不妥,因前赋正月十一十二夜三绝句时挦扯樊川诗集得“孤真絚云定”之句,(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贰“赠沈学士张歌人”诗。)遂改“彩云”为“絚云”,且与河东君之擅长歌唱者颇相适合也。
“絚云诗”八首非一时所作,其完成时间大约在崇祯九年暮春,前已略论及之。此题八首之作,其最前时限当是崇祯九年正月,其最后时限亦不能越出是年三月也。此题八首既非一时所完成,其内容所述者亦不止关涉一事。约略言之可分为四端。第壹第贰两首为言其写作絚云诗扇,(此扇有河东君画像并孟阳自题诗。)第叁第肆两首为细写河东君留宿其家,第伍第陸两首为叙述河东君之离去嘉定,第柒第捌两首为陈诉己身自河东君别后相思之痛苦。(寅恪案:徐塌发续本事诗陸选松圆絚云诗第壹第叁第柒共三首,亦可谓得其要领矣。)凡此八首皆步一韵,与前此所赋朝云诗有别。
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下并第陸第柒两首上有评语云:
八诗同用一韵,比朝云诗更工炼矣。其用韵略无一意同者,而极自然,无斧凿之迹,故佳。各诗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结处得力耳。不止以对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押字各见笔力,尤在与前后一气贯注,移动不得,乃见作法。
寅恪案:此等评语推崇至极,究属何人所加,殊为可疑,其非出自牧斋,固不待言。但当时称赏松圆之诗若此之甚者,舍牧斋外又难觅其他相当之人。然则岂松圆本人所自为耶?文士故作狡狯,古今多有之,不足异也。鄙意此题八首之用韵实有问题,颇疑是次韵之作。盖第伍首云“艳曲传来还共和”,据此可知当时松圆必有和河东君之作。但今检耦耕堂集,此数年中所赋之诗尚未发现有和河东君之篇什。或者絚云诗八首即步河东君原诗之韵者,河东君此原诗乃孟阳所谓“艳曲”者欤?俟考。
茲依次移录絚云诗八首分别论释之于下。
其一云:
彩云一散寂无声,此际何人太瘦生。香纵反魂应断续,花曾解语欠分明。白团画识春风在,红烛歌残夕泪争。从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梦中行。
其二云:
抹月涂风画有声,等闲人见也悉生。听莺桥下波仍绿,走马台边月又明。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人近鸟衔争。残更无寐难同构,为雨为云只自行。
寅恪案: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异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二(钱曾注本列为第叁)云:“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絚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絚云诗扇。”)有学集中此十绝句详见后论,茲可注意者为牧斋此首自注“絚云诗扇”一语,盖诗扇有孟阳自书其赠妓诗,固不待言,但扇面空间不甚广阔,絚云诗八首若全部尽书,则必是蝇头小字方可容纳。松圆于崇祯九年已七十二岁,当时虽有眼镜,松圆未必具此工具,(参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眼镜篇送张七异度北上公车”诗。)故此诗扇之诗应不能超过两首。若依此限度,则当是此题之第叁首并第肆首,因此两首乃述河东君留宿其家之事,且第叁首结语“彩云絚定不教行”,实絚云诗全部之核心,决无遗漏之理。又牧斋十绝句乃应吴异之之请题松圆画扇者,据此可知虽称之为絚云诗扇,其上除诗外当尚有画在。如松圆浪淘集壹叁春帆“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余戏作图便面漫题”之例可以为证。盖通常团扇两面皆可作画书字,其一面无纵贯之扇骨者便于作画,其别一面之贯有扇骨者不宜作书。由此推之,牧斋所谓絚云诗扇仍为松圆之画扇,不过其别一面则有孟阳自书之絚云诗耳。絚云一事乃松圆平生最得意者,故往往作画题字以示密友,异之此扇当亦其中之一,未必即是孟阳亲赠与河东君者也。
絚云诗第壹首第壹句“彩云一散寂无声”固出李太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一“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肆),但“无声”二字松圆之意除指歌声外,恐兼指扇上之画而言,盖目画为无声之诗,河东君虽去,而画图仍在也。
第伍句“白团画识春风在”,用梁武帝“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及简文帝“白团与秋风,本自不相安”并杜工部“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等诗句之典,(见丁福保辑全梁诗壹梁武帝“团扇歌”及简文帝“怨诗”,并杜工部集壹伍“咏怀古迹”五首之三。)亦足证此句与第壹句皆谓扇上之画也。
第陸句“红烛歌残夕泪净”,用杜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之典,(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伍“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词。)俱为世人所习知,不过松圆以之作别妓诗更觉适切也。
第柒第捌两句自是出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见文选壹玖。)河东君此时以“朝”为名,以“朝云”为字,如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特点出之,亦当日赋诗者之风气。前第贰章已详论之。
第贰首第壹句“抹月涂风画有声”,指扇上之诗言,盖目诗为有声之画也。
第叁句“听莺桥下波仍绿”,关于听莺桥一端见上论西隐寺前石桥本名“宝莲”松圆改为“听莺”事,茲可不赘。
第肆句“走马台边月又明”,其古典则用汉书柒陸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之语及文选贰柒班婕妤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之句。(参玉台新咏壹班婕妤“怨诗”。)盖“便面”即扇,且“章台街”一辞复合于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事。“团团似明月”,即“月又明”,并与第壹首第伍句有关。又松圆正月十一十二夜所赋三绝句之第叁首末句“姗姗招得月中魂”亦与之有干涉也。其今典则借用南翔镇“走马塘”之名(见陈枬梭印南翔镇志壹水道门“走马塘”条),而以汉书张敞传中“走马章台街”之“台”代“塘”,并取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故事混合融贯,足见此老之匠心。故此次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居之处与檀园及李茂初有关,亦可借是推知矣。余可参前论松圆“秋雨端居有怀”及“停云次茂初韵”两诗条。
“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人近鸟衔争”一联,上句谓河东君已离嘉定返盛泽,据此可知絚云诗第壹首第贰首虽排列最前,但其作成之时间实在第叁第肆两首之后矣。下句有“梅花春尽”之语,考明末历官所定节气,梅花开时常与春分相近。东山训和集贰“(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有句云“残梅糁雪飘香粉”,依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春分在二月十日,即阳历三月廿日,崇祯九年春分在二月十四日,即阳历三月廿日。郑氏所推算虽与当时所用之历微有差错,但春分在阴历二月则绝无可疑。松圆崇祯九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全诗见下引),可知河东君此次之去嘉定适在梅花开放而包含春分节气之二月,此为第壹第贰两首作于第叁首第肆首以后之又一旁证也。
其三云:
朝檐天外鹊来声,夜烛花前太喜生。婪尾燕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等待揭天丝管沸,彩云絚定不教行。
其四云:
梅飘妆粉听无声,柳著鹅黄看渐生。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列朝诗集“云”作“雪”。)不嫌书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争。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衱腰珠压丽人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与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三绝句同咏一事。第叁首“婪尾燕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也。“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与客连夕酣歌”也。
第叁首第贰句出杜工部集拾“独酌成诗”所云:“灯花何太喜,酒缘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覚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又少陵此诗如“醉里从为客”及“兵戈犹在眼”诸句亦甚切合松圆当日情事,惟松圆以“山人”终老,则与杜诗结语不合耳。
第柒第捌两句乃合用列子汤问篇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及杜牧之“赠沈学士张歌人”诗“孤直絚云定”之典,不仅为全首之警策,亦全部八首主旨之所在也。
夫河东君既于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松圆之家,松圆自不能不作画以写其景,赋诗以言其事。此第肆首即写景言事之篇什,亦即絚云诗扇有画之一面所绘者也。才调集伍元微之“离思”六首之三“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孟阳窃取其意以作画,并采用东坡集玖“续丽人行”之辞旨以赋此首,故絚云诗扇今虽不存,但观絚云诗第肆首亦可想见扇上所绘之大概也。孟阳赋诗以“慵未起”及“看梳头”为主旨,则其所画者当从美人晓妆之后面描写,而东坡所赋“续丽人行”题序云“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等语,正是孟阳心中所欲绘者,故东坡此诗亦可谓孟阳画图之蓝本矣。茲移录苏诗于下,读者可自得之,不必详论也。苏诗云: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号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第肆首之辞语除与苏诗有关者可以不论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一联尚需略加考释。此联上句述河东君晨起自梳头事,“玉尖”疑用韩致尧“咏手”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见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肆),至“雷茁”两字连文,寅恪浅陋,尚未见昔人有此辞语,前引孙松坪主纂之佩文韵府亦仅著松圆此诗,据是推之似是孟阳创作。李义山诗集上“柳”诗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意者河东君此次之游嘉定已改易原来姓名之“杨朝”为“柳隐”,松圆遂联想张敞走马章台街及韩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溪生诗创此新辞耶?俟考。下句述河东君自画其眉事,盖松圆无张京兆之资格及幸运也。(戊寅草有“为郞画眉,代人作”一诗,列于“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之后,辞意俱不易解,未知与朱氏有无关系,姑附识于此,以供参考。)“云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诗钞本,则“云”指发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诗集及佩文韵府作“雪堆”,(孙氏所据何本,今不可考。)则“雪”谓手,指肌肤皎若冰雪,画眉用煤黛,故黑白逾分明也。两说未知孰是,更俟详检。第柒句“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虽皆可通,但苏诗为“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故仍以作“无限意”为是。“穷”改“限”以协平仄,且“无限”一辞有李太白清平调第叁首“解识春风无限恨”之成语可依据也。若谓此首第壹句有“无”字,第柒句因改“何”字以避重复,此则拘于清代科举制度习惯所致,昔人作诗原不如是,即观本文所引明末诸人篇什可以证知,不必广征也。
其五云:
十夕闲窗歌笑声,绿苔行迹见尘生。乱飞花片浑亡赖,(列朝诗集“亡”作“无”。)微露清光犹为明。艳曲传来还共和,新图看去不多争。遥知一水盈盈际,独怨春风隔送行。
其六云:
昨夜风前柔橹声,无情南浦绿波生。飞花自帯归潮急,落月犹悬宿舸明。(列朝诗集“落”作“残”。)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春云倏忽随春梦,难卜灯花问远行。
寅恪案:此两首虽俱述河东君离去嘉定事,但第伍首言河东君以诗留别,不及送行,第陸句则泛论河东君归程也。前首有“乱飞花片浑亡赖”,后首有“飞花自帯归潮急”,故知河东君去时必是飞花时侯。韩君平“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见全唐诗第肆函韩翃叁)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九年清明为二月廿九日,然则河东君之去嘉定乃在是年二月下旬。絚云诗第柒首“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亦可参证也。
第伍首“十夕间窗歌笑声”句非谓河东君连续十夕留宿其家,不过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两夕二月上浣同云娃雨宴达曙一夕之例,即絚云诗第壹首“香纵反魂应断续”之意也。
第伍句“艳曲传来还共和”之“艳曲”,疑即是遣人送诗告别之作,而絚云诗乃次此诗之韵。既有“共和”一语,则嘉定诸老中除孟阳外,当尚有他人和诗,惜河东君原作及他人和篇皆不可见矣。(寅恪偶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下“先叔父鸿宝至平桥书肆小憩”条云:“书贾出河东君诗四本,卷帙甚薄,丹黄殆篇,系河东君手录底本。中有与松圆老人昌和,及主人红豆诗甚多。”徐氏所言或为河东君选录底本,未必是游嘉定时之作品也。俟考。)
第陸句“新图看去不多争”之“新图”,当即孟阳此时新绘絚云诗扇上河东君之像,“不多争”者,谓相差无几。今世所传河东君画像自顾云美后亦颇不少,但皆非如松圆所画者对人对景直接摹写之真能传神,又不待言也。
第柒第捌两句依孟阳之意,谓河东君怨其不来送行,窃恐适得其反。盖河东君独往独来虽其特性,然亦视情谊而有区分。如陈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送其赴盛泽镇,至武塘始别去,可以证知。此次之离嘉定则不欲诸老相送,恐非遵孔子“老者安之”之义,不过畏松圆诸人临别之际依恋不舍,情能难堪,故出此策以避烦扰耳。龚自珍“袁浦别妓”诗(见定庵文集补“己亥杂诗”中之“呓词”)云:“金缸花尽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避卿先上木兰船。”此为男避女送行之辞,与柳程此次之事相反,但依第陸首“落月犹悬宿舸明”句,可知河东君亦避孟阳,先上木兰船也。
第陸首“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一联之“泖”“娄”及“语溪”,乃指河东君由嘉定返江浙交界之盛泽镇,舟行所经松江嘉兴之地名。(见嘉庆一统志捌贰江苏松江府壹“泖湖”条及同书贰捌陸浙江嘉兴府壹“语儿溪”条并浙江通志壹壹山川门叁“语儿溪”条。)第柒句用范致能词“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之语。(见范成大石湖词秦楼月词。)第捌句用郭彥章钰送远曲“归期未定须寄书,误人莫误灯花卜”之句,(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靜思集。)与第叁首“夜烛灯前太喜生”句,一喜其来,一念其去,两相对映也。
其七云:
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佩文韵府引此诗“晓”作“晚”。)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茫茫麦秀西郊道,不见香车陌上行。
其八云:
间坊归处有莺声,白发伤春泪暗生。无计和翏粘日驻,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场绿酒双丸泻,一朵红妆百镒争。(寅恪案:此一联用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肆“赠段七娘”七绝“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二句。又上句可参第叁首所引杜工部“独酌成诗”五律。)不见等闲歌舞散,风前化作彩云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松圆自述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落花时节离去嘉定后其单相思之苦痛并追忆。第柒首“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礼记陸“月令”云“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阳此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诗云“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即指此次郊游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听雨,昔乐今愁,所以续以“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一联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处,但必在近郊无疑。当时孟阳移居西城,或即第柒句所谓“西郊”者耶?第伍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诗“天粘碧草度弓奚”之“碧草”欤?
第捌首“间坊归处有莺声”,当是追忆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欢歌醉余徘徊寺桥之事。(见前。)此寺桥即西隐寺之宝莲桥,后来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此次河东君留宿其家,实为柳程两人交谊之顶点,故以此事作絚云诗之总结,然今日吾人读至“一朵红妆百镒争”之句,不禁为之伤感,想见其下笔时之痛苦也。平心而论,河东君之为人亦不是仅具有黄金百镒者所能争取,观谢象三不能如愿之事可以证知。若孟阳心中独以家无百镒不能与人竞争为恨,则未免浅视河东君矣。
松圆完成絚云诗八首大约在崇祯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论。河东君离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来嘉定除上论诸诗外,孟阳尚有二诗与之有关,茲移录于后。
“(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云:
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地僻扶携窥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只传吹角城头早,秉烛留欢毎恨迟。
“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云:
客来兰气满幽斋,少住春游兴亦佳。霞引秾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烟花径袅婵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谐。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寅恪案:前诗题中之李茂初上已屡论,今不更赘,惟沈彥深本末尚未述及,茲略考之。
嘉定县志壹捌孝义传沈宏祖传(参侯忠节公全庥肆“次张西铭翰林韵,贺沈彥深得雄”二首。)云:
沈宏祖字彥深,高才博学。崇祯壬午奉文改兑漕米。申荃芳等赴阙上书,疏出宏祖手。赏佐有司赈荒,民得实惠。
孟阳诗“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谓此时正贮得艳如桃李、绝代名花之河东君,更何必往他处寻花乎,非谓正月严寒之时桃李花开也。“寻花”一辞可参上论孟阳祭李茂初文。第肆句“画史痴”之语,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亦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也。(见晋书玫贰顾恺之传。)此诗下半四句谓与李沈诸人拥护河东君傍晚时郊外野餐,深恨城门将闭,不得尽欢。考当时茂初年七十三,孟阳年七十二,彥深此年虽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张西铭侯广成作诗贺其得雄言之,当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盖侯忠节公全集肆贺彥深得雄诗之前一题为“秦淮五日”,后一题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祯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勋郞中升江西督学,赴南昌任所。综合推之,彥深与河东君郊游之时,其年龄亦非甚少可知。河东君崇祯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见下论有美诗等),冲寒郊游至于日暮本不足异,独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险,不惜残年,真足令人钦服。更可笑者,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美人”与“婵娟”二字有关,前第贰章已详论之。松圆此诗中第伍句“烟花径袅婵娟入”实指美人即河东君,殊非泛语。寅恪忽忆幼时所诵孟东野“偶作”诗(见全唐诗第陸函孟郊贰)云:“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检絚云诗第伍首有句云“十夕闲窗歌笑声”,然则松圆诗老独不虑此“美人”“十夕”之“能伤神”耶?
后诗前已多所论及,茲不复赘,但诗题有“用佳字”之语,当是分韵赋诗,今日河东君原作已不可见,惜哉!此夕在崇祯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东君与卧子同居松江徐氏南楼之际,回忆当时春闺夜雨,睹景怀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绝不同于孟阳此诗结语之欢乐无疑,顾孟阳未必能察其内心耳。观后来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有“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等句(全词见下引),则其听春雨而伤怀抱非出偶然,亦可证知矣。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八)
茲有一问题,即河东君何时改易姓名为柳隐?此点叙论卧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已行”诗时详之,暂不多赘,但絚云诗第贰首“走马章台月又明”、第肆首“柳着鹅黄看渐生”及“不嫌书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东君此时即崇祯九年春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夫河东君原姓杨,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杨为柳本极自然,不待多论,唯关于“蘼芜”为字一点则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今古今谈概云:“字蘼芜。”但今检文学古籍刊行社重印冯梦龙此书,未见王氏所引之文。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贰集附闺秀别卷柳因小传云:“字蘼芜。”似为较早之纪录。)
牧斋遗事(参用虞阳说苑本及古学业刊本)云: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翁,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其出处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尚讹也。牧翁亦笑曰:余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传诵此事以为谈助,不知河东君之调牧翁,牧翁逊词解嘲,两人之间皆有隐情,不便明言,后之读牧斋遗事此条者未必能通解也。容斋续笔柒“昔昔盐”条考辨精详,牧斋自必约略记忆。河东君亦博涉书史,其能举此条以对钱氏门生之问,固不足异。夫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隶集东府。)玉台新咏壹古诗第壹首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河东君既离去陈卧子,改姓为柳,其以蘼芜为字本亦顺理成章之事。容斋之书考昔昔盐甚详,河东君浏览及之又所当然也。夫牧斋家富藏书,且多善本,其所见之本必不止崇祯初年谢三宾马元调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东君则情势迥异,所见者必是谢马之本,其最初或即从几社名士处,若不然,稍后亦可从嘉定唐叔达程孟阳诸老处,至迟更可从谢象三处得见谢马所容斋此书也。
今检谢三宾刻容斋随笔卷首马元调纪事略云:
问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校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明序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嗟乎!二十年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呙,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当即河东君所见者,其所关涉之二人一为谢三宾,乃牧斋之情敌,俟后详论,一为周延儒,即马氏所谓“玉绳周子”,乃牧斋之政敌。周氏事迹及牧斋阁讼始末详见史籍,茲不必述。据陈盟崇祯臣子年表,延儒初次为相,其时间自崇祯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则谢马两氏校刻冯氏书时正周氏当国之日。马氏盛称周氏之美,当为牧斋所不喜。牧斋平生豁达大度,似颇有宰相之量,独于阁讼一事则愤激不堪,颇异其平日常态。如郑方刊本朝名家诗钞小传上东涧诗钞小传云“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之,辄盛气健涌,语杂沓不可了”,可以为证。然牧斋之对待政敌殊有前后之分别,于温体仁始终痛恨,于周延儒,则周氏第壹期为相与温氏钩连,即阁讼有关之时期,遂亦怨之,及周温俱罢相,温又先死,牧斋乃欲利用玉绳,冀其助己,稍变前此态度,后因周氏阻其进用,遂更痛恨。综观前后虽有异同,但钱周两人终是政敌,而于阁讼一端尤为此事之关键也。至于男女间之问题牧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观其曾隐讳河东君与陈卧子程孟阳关系中最亲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谢柳之问题应亦有类似之处。此政敌情敌两点为河东君所夙知,故两人于此微妙之处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后人因此记载,遂以为牧斋真如师丹之老而健忘及河东君之博闻强记者,此真黄山谷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者也。
又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第壹叁通云:“昔昔盐记得升庵诗话中有解,老学昏忘,苦不能记。问何士龙(云)当知之。”或疑牧斋遗事所载一段故事即由此札衍变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检升庵合集壹肆肆诗话中确有此条,可见牧斋之记忆力老而不衰,非师丹之比,于此得一例证,其记忆既如此之强,岂不记有宋代洪迈之容斋随笔,而仅举本朝杨慎之升庵诗话且嘱其转问何云耶?鄙意牧斋深恶周延儒,容斋之书乃由谢马二氏希迎玉绳之旨重刻传播,盛行一时,此点上已论及,牧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书转作逊词以谢毛氏者,与前引笑答河东君之语,其用意正复相同也。附识于此,以供参究。
复次,仲虎腾盛湖志补叁“柳如是青田石书镇”条云:
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旧藏梅堰王砚农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书镇后人颇多题咏,如仲氏所引张鉴于源诸家诗即是其例。但此书镇镌有“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等语,则畅月为十一月,盖礼记“月令”略云:“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夫崇祯十四年辛已六月七日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故此后不能再以蘼芜为称,否则“下山逢故夫”之句将置牧斋于何地?由是言之此书镇乃是赝品。更严格言之,则蘼芜之称止能适用于崇祯八年首夏以后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芜称河东君,如葛氏蘼芜纪闻之类,亦微嫌未谛也。或疑河东君之称亦自崇祯十三年冬钱柳遇见后始有之,若顾云美河东君传之题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窃谓不然。夫河东君阅人多矣,如王胜时所谓“蘼芜山下故人多”者(见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壹肆首),斯乃当时社会制度压迫使然,于此可暂不论,但终能归死于钱氏,杀身以报牧斋国士之知,故称河东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志、悲其遇,非偶然涉笔之便利也。职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顾氏先例称河东君,并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复次,书镇之为伪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载赵仪姞棻滤月轩诗余(参胡文楷君妇女著作考壹柒清代壹壹“滤月轩集”条)金明池一阕,乃咏河东君书镇并次河东君“咏寒柳”词韵者,以其为女性所撰,且与河东君最佳之作品有关,故附录之。至书镇之真伪及蘼芜称号之不适切,则置之不论可也。
仪姞金明池并序云: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笔。”小篆字。面镌“崇祯辛已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古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抄暝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胜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原注:“河东君原杨氏,小字影怜,盛泽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斋与絚云诗之关系,请略论之。牧斋于列朝诗集中选录松圆絚云诗八首全部,不遗一篇,其注意此诗自不待言。今检有学集玖“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寅恪案:吴巽之名士权,见汪然明春星堂诗集叁西湖韵事“雪后吴巽之集同社邀邹臣先生探梅闻笛”诗,附吴士权次韵。又闵麟嗣纂黄山志伍艺文门载吴士权“别汤泉小札”云:“今来故乡。”然则巽之乃徽州人,与程孟阳为同乡也。)云:
长日翻经忏昔因,西堂香寂对萧晨。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絚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絚云诗扇。”)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每于水涧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帯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如今画里重看书,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幕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干招手时。
一握齐纨扬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钱曾有学集诗注本“东”作“辽”。)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此首钱曾注本为第贰首。其余各首排列,依次顺推。)
寅恪案:此十绝句甚佳。然欲知诗中所言之事实,则须取牧斋及孟阳两人其他诸作参之始能通解。
初学集肆陸“游黄山记”序云:
辛已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有关吴拭条。)
列朝诗集丁壹叁程嘉小传云:
辛已春孟阳将归新安。余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抵桐江,推篷夜语,泫然而别。
耦耕堂存稿诗首载耦耕堂自序云: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斋)移居入城,余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余适后期。辛已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
同书下“和钱牧斋过长翰山居题壁诗”序云:
辛已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庐廿里,老钱在官舫,扬帆顺流东下。余唤小渔艇绝流从之。同宿新店,示黄山新诗,且闻曾至余家,有题壁诗。次韵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松煤墨记”略云:
长翰山故多乔木古宅后巨松千尺,千余年物也。迩年生意顿尽,余博访古烧松捣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岁辛已自吴里粮归,董治之。墨成,命曰古松煤。是年春海钱学士游黄山,过山居看松题诗而去。
同书同卷“题归舟漫兴册”略云:
崇祯辛已三月归自湖上,将入舟,则钱老有归耗矣。(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与此有关诸条。)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原缺“十”字。茲据东山训和集壹柳钱沈苏诸人上元夜诗补“十”字。)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而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溯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纪游诸诗。读未半,而风雨骤至,攲帆侧舵,云物晦冥,溪山改色。因发钱塘梁娃所贻关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参后论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句下所考。)不觉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阳不远矣。知老钱曾独访长翰山居,留诗松圆阁壁,看松于旧宅之旁,由南山坞取径而去。
综观上列钱程诸作,知牧斋诗所言者为与孟阳生离死别之情况也。第叁首云“爱画袈裟乞食僧”,则孟阳画扇上舟中之人牧斋皆以僧目之。第柒首云“橹背三僧企脚眠”(可参康熙乙丑金匮山房本有学集肆陸“题李长蘅画扇册”第玖则),第捌首云“可怜船尾支颐者”,皆画中之僧,“三僧”即牧斋吴去尘及孟阳。第柒首中“渡头麾扇”、“岸巾指点”及第捌首中“江干招手”之人,即孟阳与牧斋最后诀别时之状。第贰首中“送僧”之“僧”乃牧斋自谓之辞,盖牧斋于明亡以后即以空门自许,必作如是解,然后知第贰首中(钱遵王注本为第叁首)“不是絚云即送僧”之意,乃谓松圆遗墨之最有价值者实为有关河东君及本人之作品。观第贰首原注,则又知孟阳当日为河东君画像并自书絚云诗于扇上以赠河东君,河东君尚藏此扇,而牧斋犹见及之也。第伍首云“细雨西楼垫角巾”者,孟阳流寓嘉定时居汪无际垫巾楼,前已论及,吴巽之索题之扇不知何时所画,至于絚云诗扇,虽亦非孟阳居此楼时所作,但“西楼”二字当从晏小山蝶恋花“别恨”词“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而来。晏氏之词本绮怀之作,亦正与絚云诗情事相类,可以借用也。第玫首中“东海扬尘”“西台恸哭”(见谢翱晞发集拾登西台恸哭记),亡国遗民之语,不忍卒读。子陵钓台复是当日钱程二人经过之地也。第拾首云“秋风廿载哭离群”者,钱程二人自崇祯十四年辛已暮春别后(可参“春水桐江诀别迟”句),至顺治十五年戊戌新秋吴巽之持扇索题时,将近廿年矣。
牧斋此十首诗中三用“秋风”之语,自与吴巽之索题时之新秋季节及班婕妤“怨歌行”有关(见文选贰柒乐府上及玉台新咏壹),不待赘言。但第壹首云“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第玖首云“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则借用世人所习知之张季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羮鲂鲈鱼脍”故事(见晋书玖贰张翰传),以故乡为故国,写其心中之隐痛耳。
更可注意者,牧斋题此诗之次年,郑成功即以舟师入长江攻金陵,题此诗之前年秋冬,牧斋往游南京,逼岁除乃还家。盖牧斋自弘光后复明之活动始终不替,魏耕说国姓之策当亦预闻。详见第伍章所论。“东海”“秋风”之句实暗寓臧子源答陈孔璋书中“秋风扬尘,伯奎马首南向”之意(见后汉书捌捌臧洪传),牧斋赋诗之时殊属望于延平,非仅用神仙传麻姑之语已也。俟后详论。
又此首末句“每移秋扇感停云”,即此全十首之结语。“停云”固用陶诗旧题,又是松圆为河东君所赋之诗题(详见前论耦耕堂存稿诗中“停云次茂初韵”七律),今此“云”则停留于家中相与偕老而不去矣,辞意双关,足见牧斋之才思。当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至十四年辛已之春,牧斋于松圆则为楚辞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别离”,于河东君则为“乐莫乐兮新相知”,此旧新悲乐异同之枢缗实在“絚云”一诗,故述牧斋一生生活之转捩点,不可不注意此诗也。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斋外集贰伍“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可参同书拾“嘉定张子石六十寿序”)云:
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絚云诗数十章,婵媛不伏,至今巡留余藏识中。梦回灯灺,影现心口间。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顷者见子石湘游诸诗,风神气韵居然孟阳。却恨孟阳已逝,不获摇头髀,共为吟赏予读此诗,感叹宿草,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也。嘉平廿日蒙叟钱谦益题。
寅恪案:牧斋此文不知作于何年,然其时孟阳之卒必已久矣。列朝诗集所选孟阳絚云诗共八首,今牧斋云“孟阳晚年归心禅说,作絚云诗数十章”,岂孟阳所作原有数十章之多,而耦耕堂诗之留存于今日者仅其中之八首耶?抑或牧斋以松圆之诗与河东君有关者概目为絚云诗,如其所编东山训和集之例耶?俟考。若牧斋之言可信,则“归心禅说”之老人穷力尽气,不惮烦劳,一至于此,河东君可谓具有破禅败道之魔力者矣。牧斋此文自谓“不复向明月清风,闲思往事,亦少有助于道心”,但其于垂死之时所作“病榻消寒杂咏”第叁首“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见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是犹不能忘情者。言之虽易,行之实难,斯诚所谓“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者欤?至牧斋所以题张子石湘游篇言及孟阳絚云诗者,非仅由张氏此篇其性质与孟阳絚云诗同类,实亦因子石孟阳当年与河东君有诗酒清游一段因缘也。
崇祯九年丙子孟阳尚有一诗关涉河东君及朱子暇,此点与牧斋间接有关,茲论述之于下。耦耕堂存稿诗中及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后即接以此诗。
“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云:
寻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载复同移。水随湖草间偏乱,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情来颇觉笑言迟。一樽且就新知乐,莫道明朝有别离。(寅恪案:楚辞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乃孟阳此两句所从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辞及其界说,见前论孟阳停云诗并宋让木秋塘曲序等条,茲不复赘。)
寅恪案:朱子暇即朱治憪,其事迹见劫灰录壹永历帝纪、小腆纪年壹叁、小腆纪传伍柒、明诗综陸陸、槜李诗系壹玖、光绪重修嘉兴府志伍壹文苑传、道光修同治重刊广东通志贰肆职官表、道光修光绪重刊肇庆府志壹贰职官贰等,茲不详述。但据广东通志云:“(崇祯)十年同知朱治憪吴大伊。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同知倪文华。”肇庆府志云:“(崇祯)十年同知李含璞朱治憪。十一年。十二年同知(以后缺。)”可知崇祯十年朱子暇外,任肇庆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两志所列之人名虽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诗综、嘉兴府志“同知”皆作“通判”。据小腆纪传云:“天启辛酉举于乡,选肇庆通判,历同知。”盖先选通判,后迁同知也。)必在崇祯十年无疑,故孟阳此诗亦应是九年所作。崇祯十三年肇庆府同知既非朱氏,则朱氏此时或已离任返家,其后来在广东之活动当是重返粤省以后所为也。检程钱两家之集关涉朱氏者,除此诗外,皆为崇祯三年春夏间事,时间太早,无关考证。(可参耦耕堂存稿诗上“答朱子暇次牧斋韵三首”。列朝诗集丁壹叁上选程孟阳此诗,题作“答朱子暇见访同牧斋次韵三首”,题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自崇祯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未发现钱朱两人有往还踪迹。牧斋集中涉及河东君之诗,最后为第贰章所引之“观美人手迹戏题七绝句”,此诗为崇祯十三年春间所作。顾云美谓“嘉兴朱治憪为虞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而未见也”,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壹肆拾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兴人。肇庆同知。”是朱氏乃牧斋主浙江乡试时所取士也,其以绝代名姝告于老座师借报受知之深恩原无足怪,但此点恐为朱氏尚未到肇庆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祯十二年末离任所后之事,俱难决言。
所可注意者,孟阳于崇祯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斋家度岁(参耦耕堂存稿诗下“[戊寅]除夕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斋韵”等诗。“戊寅”“己卯”皆据列朝诗集增入),此时何不以河东君之才貎介绍于牧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脔”视河东君,不欲他人与之接近,其情诚可鄙可笑矣。松圆于崇祯十三年冬复循例至牧斋家度岁,不意忽遇河东君,遂致狼狈而返。以垂死之年无端招此烦恼,实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论者。上已推定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嘉定返盛泽,何以距离仅百日松圆忽在嘉兴与云娃惜别?若谓由于难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访河东君,则河东君非轻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后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及第壹肆通之例可以类推。松圆于此点应感会,似不作斯冒昧之举。
检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略云:
邓县谢府君讳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问”略云:
四明谢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御史监军山东,出奇破贼,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几,以太公封侍御翁尤去,奔丧戒行,而横罹谗口。继而有母太夫人之丧,前后远迩之会吊者,迩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骄阳流金铄石,禾槁川涸,水无行舠。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难之者曰:“公有遗爱深德于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谓之非礼。今日月有时,丧制有尝,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说之词?”不肖对曰:“否否。礼之吊,非独哀死也。凡列国水旱之不时,年谷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无君,则吊。侯不幸廉谗毁,闻风慕义,犹将吊屈哀贾,悲歌涕泗于千百世之间,又乌可以寻常久近贞而蒙论哉?”客闻之,敛容拱手退曰:“唯唯。”敬书之,以告于阍人下执事。
寅恪案:孟阳此次之冒暑远吊谢氏之丧,必多讥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宾为“廉贞”,可鄙可笑。其文引经据典,刺刺不休,茲不备录,究其实情,当为希求象三之救济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写之宋信即是一例。松圆平日生活,除得侯广成钱牧斋等资济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无可疑。崇祯九年春间河东君来游嘉定,孟阳竭尽精力财力相与周旋,“三月无(河东)君”之后困窘至极,故不能不以七十二岁之残年、触六月之酷热远赴浙东,以吊过时之丧,舍求贷于富而多金之谢太仆,恐无其他理由。鸳湖乃嘉定鄞县往还所经之路线,据“吊问”中“丙子夏六月门下布衣新安程某贫老且废,累然扶杖担簦而前”等语推之,则松圆“与云娃惜别”诗实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语自是孟阳假设,不必确定为何人,但此次鸳湖所遇见之河东君及朱子暇,观其后来所表现,人格俱出孟阳之上,然同此两人于中途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发于嘉定启行之时也。寅恪曩诵列朝诗集所选松圆此诗,未达其六月至鸳湖之意,今见“吊问”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松圆谋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诗》第拾函韩偓贰“安贫”七律云:“谋身拙为安蛇足”。韩程两人虽绝不相似,然孟阳于河东君之关系亦可谓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读者幸勿误会。)河东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斋所作象山父母合葬墓志铭之时间,止言其葬在“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详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葬坟往往在冬季。墓志乃埋幽之石,乞人为文自在葬坟稍前之时。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则或与河东君于此年十一月访半野堂事有关。盖牧斋此际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钱刀在手,当不甚吝啬,但象三或未得知河东君此时适在虞山,老座主谀墓之文实为建筑我闻室金之用者,否则象三将如崇祯十六年秋牧斋构绛云楼以贮阿云,贷款迫急,不得已出卖其心爱之宋椠汉书,减损原价二百金之例,以逞其虽失美人而得异书之快意矣。
复次,朱子暇介绍河东君于牧斋出自顾云美之口,自应可信,至其在崇祯何年,尚难确定,但牧斋最初得见河东君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间,记载明显,绝无疑义。岂意竟有怪诞之说,如牧斋遗事中之“柳姬小传”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传亦不甚短,故茲先录其上半节于下,其后半节则俟于第伍章论之。
传文略云:
柳云产也。匪师匪涛,而能撷篇缀句,蛊及虞山鲜民。鲜民者,宗伯胜国,内院新朝者也。鲜民始以文章气谊,树帜东林,而仕路抵牾,不无晚节之慨。叩其沉博艳丽,掞藻钩玄,堪追衮国黄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与年俱深,虽身近楚山,而心怀女校书,商订风雅,于姬慊焉。适民以被计事北逮,姬踉跄归里,复为豪者主之,先折之怅,激于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于民者万端,金屋之贮,予唱汝和,诩司马之清如,媲治成之尚书矣。时而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
传末附跋语云:
右柳姬小传,八十翁于曩时目见其事,而为之者也。后戊辰秋简庵闻而录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何人之托名,不易考之,至简庵则疑是林时对。据鲒埼亭集贰陸“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参雍正修宁波府志贰捌人物志及小腆纪传伍柒遗臣二林时对传等)略云:
公讳时对,字殿扬,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公以崇祯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郞□□,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林张溥,仪部周鏕,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师乎?光绣谢之。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间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崖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自公没后,所谓茧庵逸史者,缺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殿扬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中式会试,其年十八,下数至康熙戊辰应为六十六岁,似与八十翁之称不合。然文人故作狡狯,亦常有事,殊不能谓必非殿扬自托笔名也。至若“简庵”,当是林氏以“茧”与“简”音近诡称耳。取林氏所著留补堂文集贰“朋党大略记”并荷插丛谈“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及论钱牧斋及黄石斋事等观之,颇与柳姬小传类似。然则此传纵非林氏自撰,亦是林氏所嘉许,以为作传者所目见而实可信者也。
复次,钱柳同时人有松江籍曹千里家驹茧庵者,著说梦一书述明末清初松江事。其自序略云:“余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长视,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若辈之梦境已尽,何不以笔代舌,使后人得寓目焉。余非目睹不敢述,匪曰传信,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则“柳姬小传”跋语中之号“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见其事”等语与曹氏似有关,亦似无关,未敢决言。又此书中不道及钱柳事,或以牧斋不属松江之范围,遂不列于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书壹“纪侯怀玉(承祖)殉难事”条云:“鼎革之际,惟(吴)绳如(嘉胤)、(夏)瑗公(允彝)从容就义,言之齿颊俱香。即卧子一死,直是迫于计穷,未得与吴夏比烈也。”则于卧子尚有微辞,岂由卧子与河东君有关之故欤?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夫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丑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狱,十一年戊寅夏被释出狱,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后之确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传所谓“民以被计事北逮,姬踉跄归里”等不与年月事实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无取多赘。惟传云“佳辰令节,宗族中表,穷百变,致百物,嘘之春温,拂之霜折,姬若为夷然也者”,则最能得当日河东君适牧斋后与钱氏宗亲关系之实况。后来钱曾假其族贵钱朝鼎迫害河东君以泄夙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传之记述亦有可取之点也。
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之踪迹尚有可以考见者,即第贰章中节引之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张溥往访徐佛因得见河东君一事。此传间有可取之处,寅恪草此文,分段全录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今更全录沈作,以供读者之互证。但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引此传,共分前后两段,文义不贯,茲以鄙意取后段之文,依其辞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观览焉。
沈氏传云:
河东君柳如是者,吴中名妓也。美丰姿,性狷慧,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士,无不接席唱酬。崇祯戊寅间,年二十余矣,昌言于人曰: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虞山闻之,大喜过望,曰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是者不娶。庚辰冬,如是始过虞山,即筑我闻室居之,以迎其意。十日落成,留之度岁。辛巳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缡。学士冠皤发,合巹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建绛云楼,穷极壮丽,上列图史,下设帏帐,以绛云仙姥比之,亵甚矣。不数年,绛云楼灾,宜也。但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能诗善画兰,虽居乡镇,而士大夫多有物色之者。丙子年间,娄东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杨色美于徐,诗字亦过于徐,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音,禾中人也。及长,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易姓名为柳。归钱之后,稍自敛束,在绛云楼校雠文史。牧斋临文有所检勘,河东君寻阅,虽牙签万轴,而某册某卷立时翻点,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舛误,河东君颇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飘巾大袖,间出与四方宾客谈论,故虞山又呼为柳儒士。
寅恪案:八十翁之“柳姬小传”,乃王子师所谓司马迁之谤书,其诬妄特甚之处本文略加驳正,其余不符事实之小节亦未遑详论也。顾云美为河东君作传颇多藻饰之辞,固不足怪,但甚至不言其自徐佛处转入周念西家后复流落人间一节,似未免过泥公羊春秋为尊者讳亲者讳贤者讳之旨矣。次云传虽远胜于八十翁,而不及顾云美,然其中实有可取之处,如言河东君“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及“归钱之后,稍自敛束”等,甚能写出河东君之为人,并可分辨其适牧斋前后之稍有不同也。
茲所欲考者,即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与张西铭会见一事。据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云“九月出游苏锡江阴,十月始归”,关于曾访盛泽镇及游垂虹亭等事皆无痕可寻。但次云之言必非虚构,岂天如于此年秋间出游苏锡,乘便一往盛泽耶?若此推测不误,则河东君之遇见张天如乃在是年六月于鸳湖遇见程朱两人之后矣。更俟详考。至钱士青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卧子与牧斋争娶河东君事,殊为荒谬,不足置辨。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九)
◎第二期
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间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
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雏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犹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絮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份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贰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茲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韵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忆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已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
“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茲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睛”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坠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鲑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泾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恁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榰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壹肆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其一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变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事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恁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壁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麟帯切红红欲堕(坠)。变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壹南词仙呂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贰伍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训和集壹程偈庵“次牧翁再赠”室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集肆“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注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陶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府诗集肆柒“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壹捌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珮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帯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由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向已失溫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剪轻罗日暮時。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训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灜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由第贰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壹首)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徵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写掸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茲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与陈忠裕全集贰拾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茲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別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微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惊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眯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寅恪案:众香词“视”作“你”。疑“视”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训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蜡金炉试宝奁,蛤须银蒜掛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掸。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微与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传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壹所选宋徵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
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茲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暗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屛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至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茲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指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郞去路,沉沉,一帯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屛山,冻彻胭脂暮倚栏。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开。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走,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栏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
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表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伍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
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
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悽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茲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考。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青玉案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间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渇。 弹珠泪尽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屛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壹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
第贰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训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并蓼斋集壹贰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压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荡萝茑。闲居成滞淫,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瞭。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叁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
陈忠裕全集壹肆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同病”,第捌句之“共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壹壹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壹所引,茲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注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
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肆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
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虐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至病,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城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城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棲鸦零乱夕阳中。谈芳丛,诉鸣蛬。半卷变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烛,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蛬”“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
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瞭,莫被花只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迁。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至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贏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郞送客”云:
残霞微抹帯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节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叁壹诗余革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郞”,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郞”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郞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言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事笑也。
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为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郞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壹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贰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暗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安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郞”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一)
此章所论述分为三期。第壹期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以后起,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过访牧斋于半野堂止。第贰期自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过访半野堂起,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止。第叁期自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缡于茸城舟中起,至崇祯十七年甲申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其所依据资料主要仍为顾苓河东君传。此传前章已引者不复重录,茲接录前引顾氏之文有关此三时期者于下。
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顾苓“河东君传”云:
〔河东君〕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嘉兴朱治愉为虞山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未间也。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留连半野堂,文宴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遁奏,香奁玉台,更唱迭和。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刻东山酬和集,集中称河东君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寅恪案:河东君虽与牧斋有游西湖之约,但止送牧斋至嘉兴鸳鸯湖,独自迳返松江。牧斋别去河东君后,遂往游西湖及黄山也。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所载甚明,顾氏语有误。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正月与河东君游杭州西湖,遂别去。”亦沿顾氏之误。详见下文论证。)过期不至,宗伯使客构之乃出。(塔影园集壹“构”作“促”。)定情之夕在〔崇祯十四年〕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同人和之。(塔影园集壹“同”作“词”。)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塔影园集壹“龛”下有“古”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秦淮广记贰之肆“成”作“城”。)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轫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门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卿家故事。(塔影园集壹“卿”作“甫”。)然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
◎第一期
此期之问题为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历时约为五年,其间河东君之踪迹及相来往诸人与牧斋之关系是也。前引卧子诗“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长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东君在崇祯八年乙亥冬间及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其所在地与卧子有江波之隔。复据前引河东君戊寅草“晓发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两诗,更可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泽镇归家院,松江与盛泽即所谓“江波隔”也。
此外,能确定河东君离去卧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贰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中崇祯九年丙子张溥至盛泽镇徐佛家遇见河东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亲间河东君,则其言自为可信。盖河东君若离去松江他往,则舍旧时盛泽镇之徐佛家,恐亦难觅更适当之地。徐云翾更地适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东君与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诸名姝相互张大其队伍也。但河东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与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时之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异。沈次云牵混前后不同时间之身份,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尚为云翾之婢,殊为舛误,前释宋让木秋塘曲“初将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读者可参阅也。
崇祯九年间河东君之踪迹已于前论河东君第贰次嘉定之游节详述之,茲不复赘,唯崇祯十年丁丑关于河东君之材料尚未发现,故姑从阙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识通人有所赐教,则幸甚矣。至于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之踪迹则颇有材料可以依据,茲论释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略云:
河东君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又云,如是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之评语,在未得见卧子所刻成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书钞本,始恍然知其所评之允当也。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诗一百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篇,至诗余一类疑即众香词选柳是小传所谓“鸳鸯楼词”者,前已论及。复据杨陈关系第贰期所录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之考证,其作成时代皆不能后于崇祯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词当即是鸳鸯楼词。卧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别刻鸳鸯楼词,今不敢决言,但就杨陈二人关系观之,以崇祯八年为最密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云:“是岁有属玉堂集。”夫“属玉堂”与“鸳鸯楼”两名乃对称之辞,故疑鸳鸯楼词果先别有刻本者亦当在崇祯八年,至迟亦不逾九年也。赋本篇依前所考证,其作成时间皆在崇祯九年以前,诗则若依前所论“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祯八年中秋与卧子同赋,而排列偶错,仍应计入崇祯八年所作诗之内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祯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咏晚菊”止共四题五首,皆是崇祯十一年秋间所作,与其前一百一首之作于崇祯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时间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东君此三年内所作之诗竟无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今日虽不能详究其故,姑就崇祯十一年河东君及卧子之踪迹推测,或可备一解也。
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游西湖,详见下论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柳如是校书过访”诗等条所考,茲暂不论及。又寅恪曾见神州国光社影印蒋杲赐书楼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河东君题款中,有报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之语。若此画果为真迹者,则更可与戊寅草中所载诗最后一首“咏晚菊”五律相参证,并疑亦是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河东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证也。俟考。
至若卧子之踪迹亦有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过西湖之事实,据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冬,石斋师以谪还,居禹航之大涤山。予往谒之,赋诗而归。
及同书壹肆湘真阁集“石斋先生筑讲坛于大涤山,即玄盖洞天也。予从先生留连累日”五言律诗八首(参同书壹贰三子诗稿“寄献石斋先生”七言古诗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时侍师于禹航。”)云:
(诗略)。
又黄漳浦集贰肆“大涤书院记”(参同书所载庄起俦撰漳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缅念斯山,暌违七载。又以中途警听边氛,未忍恝然绝帆胥江,遂复诛茅其间,徘徊日夕。当时同游者,为嘉兴倪梅生先春、汪尔陶梃、钱仲雍琳,萧山曹林上振龙,松江陈卧子子龙。时卧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时卧子尚服其继母唐孺人之丧,故石斋引小戴记丧服小记母丧桐杖之义以为说。其实陈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阁集有“戊寅九日同暗公舒章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读之不觉发笑也。)余病未之能从也。
及同书肆壹五言律诗“出大涤,将渡胥江,而义兆木上诸兄又申湖上之欲。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遂偕朱士美〔等〕,同入灵隐,登韬光,有作。嘱鸿宝义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诗略)。
及同书同卷“〔陆自岩〕曾瞻〔陈子龙〕卧子同过灵隐二章”(寅恪案:此诗排列次序先后疑有遇)云:
约尔巢松去,逢余坠叶时。
寅恪案:崇祯十一年冬卧子至余杭大涤山谒石斋后,又从石斋至杭州游西湖,此据陈黄两集诗文可考而知者。疑卧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经杭州,其从石斋游西湖之后当即还家,但其往余杭谒石斋经杭州之时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时或与河东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错,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难证实,可置不论。鄙意卧子或在杭州取其旧所藏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见河东君最近之诗附录于后,此戊寅草诗中所以缺去崇祯八年秋深以后、崇祯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欤?若所揣测不误,则戊寅草之刊行,主持发起者为陈卧子,董理完成者为汪然明。后来汪氏又刻河东君尺牍,袁倩林天素为之序。今戊寅草虽首载卧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认为卧子实亲自督工刊刻也。
复次,河东君崇祯十一年戊寅之踪迹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中得窥见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与河东君有关之作甚多,后来因牧斋关系,遂多删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叁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云:
浪游留滞邈湖山,有客过从我未还。不向西泠问松柏,遽怀南浦出郊关。两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辞拾翠悭。犹疑春风艳桃柳,拿舟延伫迟花间。
同书同卷“无题”云: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荡人。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载其秋游杂咏自序云:“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谦书于摄台。”(寅恪案:春星堂诗集首汪然明小传云:“所居曰春星堂。其为董尚书题榜者,曰梦草斋、听雪轩。陈眉公题榜者,曰摄台。”又春星堂诗集陸汪鹤孙延芬堂上寄怀春星堂诗“楼台堪对月,四面摄烟霞”句自注云:“大父习月处,眉公徵君题曰摄台。谓四面湖山俱能摄入也。”寅恪颇疑梅坡解释“摄台”所以命名之意,不过从其家人转述而来,盖有所讳饰,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据同书叁梦附载陈眉公“纪梦歌”跋云:“听雪堂侍儿非异人,即天素也。五丁摄之来试君耳。”并同书壹不系园集“不系园记”云:“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及同书随喜庵集题词云:“董玄宰宗伯随喜庵。”然则依当时惯例,命名题字多出于一人。故“摄台”既为眉公题字,其命名当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谓五丁摄天素来试然明于梦中,所以即取“摄”字以为台名耶?姑识所疑,以俟更考。)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题为“仲秋同无方侄出游”,最后一题为“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祯十一年八月出游,约经两月始归杭州,“柳如是校书过访”诗在此草中逆数第叁,“无题”诗为逆数第贰,据此推之,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无题”一诗与“柳如是校书过访”诗连接,此诗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则为河东君而作可确定无疑。或者原题亦非如此,今题殆复为后来然明所讳改耶?
复次,然明“无题”诗不仅藏有河东君姓名,颇疑此诗中尚有河东君之本事。其第贰联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赋而言,无待详证。其第壹联上句恐指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盖苏蕙回文锦字乃赠窦滔之作品,(见晋书玖陸窦滔妻苏氏传。可参文苑英华捌叁肆及全唐文玖柒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壹“次韵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织锦图上回文三首题下注,并阮闳休阅诗话总亀后集肆壹歌咏门引东观余论及侍儿小名录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盘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与若兰回文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钗记之旨。余详后论“清明行”节。“无题”诗第壹联下句殆用杨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见全唐诗第伍函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五律。)故“芳辰”二字实谓“清明日”,与其他泛指者,如东山酬和集贰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末句“与君遥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钱诗此题之“芳辰”与“佳辰”“良辰”同义,(可参同书同卷河东君和诗“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头记第陸叁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一笑。
戊寅草中诸作品,诗余及赋两类前皆已论证。诗则以其篇什较众,语意亦多晦涩,已择其重要者考释之矣,茲再就前所未及而较有关者略论述之于下。戊寅草诗最后四题五首,观其题目及诗语皆与秋季有关,即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在西湖所赋,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录于诗一类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独领更幽姿,袖里瑯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当时。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冷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获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论述春星堂集叁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书过访”及“无题”两诗皆为河东君而作者。河东君此诗疑是答汪氏第壹诗,而汪氏“无题”一诗则又答河东君此诗者也。河东君此诗乃牧斋所谓“语特庄雅”者(见东山酬和集壹牧斋第壹次答河东君诗题),斯亦河东君初次与人酬答。“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冷绣羽迟”一联,上句谓素仰然明尚侠之高风,下句谓不以己身访谒汪氏过迟为嫌,语意亦颇平常。岂料然明再答以“无题”一诗,中有“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联,含有调戏之意,已觉可笑,至后来然明刊集诗,改易此诗之原题为“无题”,以免牧斋之嫌妒,更觉可笑矣。
“九日作”云: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向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高清。崚风少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黄石斋“大涤山记”,知卧子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实在大涤山,今据此诗知河东君是日适在西湖也。两地违隔,倍深思旧之情,故此诗末二句及之。“文园”自是以司马相如指卧子。“事”字疑是“书”字之讹。然则此时河东君当屡得卧子手书,其中或亦论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尽晚眺”二首云:
西峦已降青濛色,耿木澄枝亦见违。远观众虚林磬淡,近联流冥赤枫肥。相听立鹤如深意,侧儆寒花薄暮矶。为有秋容在画角,荒台多是草裔菲。
流澌纷影入鱼梁,药径秋岩气已伤。天下嶙峋归草阁,郊原深永怯牙樯。烟苞衰柳余晴媚,日蔼江篱落照黄。丙自红霜夜明灭,文涟丹溜总相妨。
“咏晚菊”云:
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晚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
寅恪案:“九日作”诗有“菊影东篱欲娈萦”句。“秋尽晚眺”及“咏晚菊”两题皆以菊为言,斯盖河东君以陶渊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诗以“隐”为名之意也。细思之,河东君之身份与陶李终不相同,虽“秋尽晚眺”第壹首有“侧儆寒花薄暮矶”、第贰首有“烟苞衰柳余晴媚”等语,但“寒花”指菊,既非“似人必于其伦”之义,“衰柳”则就河东君此时之身世论似尚不可言衰。第叁章言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受卧子是年“上巳行”诗“寒柳无人临古渡”句意之启发遂赋金明池咏寒柳词一阕,鄙说固不敢自信为必然,要可与河东君此数诗共参究也。据蒋杲赐书楼所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乃河东君酬报友人为其画采菊长卷者,今止见影印本,作长卷者之名字甚不淸晰,未易辨实。河东君题款中有“西泠采菊长卷”之语,恐与“秋尽晚眺”第壹首“为有秋容在画角”句有关,盖指友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而言也。又观“秋尽晚眺”第贰首“流澌纷影入鱼梁”及“天下嶙峋归草阁”之语,则河东君此时所居之处殆一寻常之临水客舍,与后来即崇祯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栋药房”之汪然明别墅者情况迥异,取此诗与河东君尺牍第壹首参较,汪氏好客任侠之风可窥见一斑矣。“咏晚菊”诗“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一联,或谓用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误写,则当指石上或石间之菊英而言耳。其说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卧子汪然明外,其他与河东君往来唱酬名士如宋尚木徵璧之类,其事迹作品皆甚显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当时名士之可考者,则略论及之,可借此窥见河东君当日友朋交际之情况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绝不见有宋辕文徵舆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绝大部份为卧子之旧藏,其无辕文之名字,固由杨宋两人曾有微妙之关系,卧子删去不录,亦颇易解,至舒章则何以绝不一见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首夏离去松江之南园南楼迁居当地之横云山实与舒章有关,盖舒章家本有别墅在其处。茲不须详考,若一检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诗题下附考证引李舒章集“张卿南垣行诗”诗“我家横山若培嵝,开生幸入虎头手”,又引梅村集张南垣传“其所为园,李工部之横云”,并参第叁章论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之七“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儿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及曹溶静惕堂诗集壹壹“李氏横山草堂歌”等,即可证也。职是之故,颇疑河东君之迁居横云,舒章实为地主,卧子之删去舒章名字殆由于此耶?韩君平诗云:“吴郡陆机为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上句之切合舒章固不待言,下句则可参后论“有美诗”涉及河东君自称为松江籍事。故河东君亦可谓舒章之乡亲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一首,其诗颇佳,今录之于下。诗云:
朱郞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凌仪羽”一本作“真霞举”。)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劝吾出年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器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郞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時高眺难为雄,水云摇落愁空濛。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茫幽梦坠深碧,朱郞起拔珊瑚钩。风流已绝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郞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寅恪案: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时早致身。”同书叁“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贰首略云:“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貎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宫门明知县栏载:“朱茂景。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吴首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同书贰贰名宦门明朱茂景传略云:“朱茂景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景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貎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冑,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但须注意者,同时别有一朱子庄,名容重,明之宗室宁献王九世孙,事迹见张庚国朝画征录上“八大山人”条所附及陈田明诗纪事甲贰下,读戊寅草者不可误认也。
戊寅草“送曹鉴躬奉囗使之楚籓”七律二首云: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寅恪案:“吾”字为虞韵平声,此处应读仄声,方协声律。检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举人栏崇祯三年庚午“李待问”下注“字存吾”,可为松江土语“吾”“我”同读仄声之一旁证也。)如今无事只遥吟。
王士祯思旧录贰曹溶小传(可参浙江通志壹柒玖文苑贰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曹氏本传)云:
溶字鉴躬,号秋岳,别号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丁丑进士。
国榷卷首之一“各藩”栏“楚王”条末载:
武冈王显槐。宣化王华壁。
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轸动文墟,楚国名山入诏书。楼上鹤声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闾。搴流蘅蕙王孙宅,绕地云霞使者车。无俟祝融攀禹迹,章台梦泽总悲歔。
寅恪案:秋岳与河东君两人之诗,其中相符合者颇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华壁,或封武冈王显槐嗣子华增。依柳曹诗“湘南”之语,则封武冈王之可能较大。此问题颇复杂,今难详确考证,(可参明史壹壹陸楚昭王桢传并皇明经世文编肆伍肆郭文毅〔正域〕集〔直陈楚籓行勘始末疏”及同书肆伍捌孙宗伯〔慎行〕集“题为恭承恩诏谨条铃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鉴躬中式进士登朝以后始有可能。然则河东君此题乃崇祯十年丁丑或更后之时间遥闻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于“晓发舟至武塘”前第柒题。“晓发舟至武塘”一题乃崇祯九年丙子秋深所赋,详见后论。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诸诗排列亦不尽依时间先后,斯可为一例证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诗,即“赠友人”七古一首。此诗以前后排列推之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茲移录此诗并论证之于下。
“赠友人”云:
霏微杂雾吹在野,朗月清灵飞不下。流觞曲沼层波青,金塘白苎苍凉夜。矜严之气通英词,神锋高涌涛声时。与君突兀论情愫,四座靓黙皆凝思。君言磊落无寻常,顾盼纵横人不知。当年颇是英雄才,至今猛气犹如斯。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难为。一朝拔起若龙骧,身师(帅?)幽并扶风儿。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跃马称精奇。偶然蠖落在榛莽,亦当结客长杨媚(扬眉?)。甘泉五柞马虽下,蓝田柳市人多推。千秋以是垂今名,四海因之争心期。嗟哉凤凰今满野,有时不识如山斯。君家北海饶异略,屠肆知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胆绝,三年天下无猜疑。君今负义亦如此,得非石室山人无。揽(览?)君萧壮徒扼腕,城头击鼓乌夜呼。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寅恪案:此“友人”不显著其姓名,果为何人耶?诗云:“君家北海饶异略。”检后汉书列传伍肆赵岐传略云:“岐遂逃难四方,自匿姓名,卖饼北海市中。时安丘孙嵩年二十余,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岐惧失色。嵩乃下帷,令骑屏行人,密问岐曰: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执能相济。岐素闻嵩名,即以实吿之,遂以俱归。藏岐复壁中数年。因赦乃出。”可知此友人之姓氏为孙也。又检陈忠裕全集壹贰三子诗稿“赠孙克咸”七古,题下附考证引王士祯“肄雅堂诗集序”(参陈田明诗纪事辛签陸“孙临”条)云:“孙先生讳临,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马晋季弟。少读书任侠,与里中方密之周农父钱饮光齐名。所为诗歌古文词,流传大江南北。崇祯末,流贼蹂楚豫,阑入蕲黄英蓼间,皆为战场,皖当其冲。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财,结纳奇材剑客,与云间陈大樽夏瑗公徐复庵三君厚善。大樽赠先生诗曰孙郞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复证以河东君及卧子诗并阮亭序所言任侠尚武之事,则此孙姓友人恐非克咸莫属。又戊寅草中有“剑术行”一篇,神释堂诗话极称赏之,今录其诗于下,并可参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剑术行”。依陈诗题下案语,以为或是赠方密之之作。鄙意杨陈两诗题目既同,时间相近,不知是否俱为赠孙氏之作。或由孙氏转致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参究。
戊寅草“剑术行”云:
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声。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锋例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吟”一作“鸣”。)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况看举袖辰时移,海童江妾来迟迟。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胁鹄离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翳?)如匹练从文貍。奇鸧孤鹗眼前是,阴云老鹤徒尔为。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慷慨怀此意,对之硉兀将安之。
复次,河东君“赠友人”诗之“友人”果为孙克咸者,则孙氏尚有与葛嫩一重公案,余怀板桥杂记述之颇详,因附录之。且因澹心此条涉及杨龙友事,而龙友节义文艺皆可流传,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传奇于龙友为人颇多诬诋,遂致论人论世皆乖史实。茲以其与卧子辈及松江有关,故余氏所记涉及龙友者,亦不删略,庶几可杜浅识悠悠之口云尔。
余澹心怀板桥杂记中丽品门“葛嫩”条云: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义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对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朱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臥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啐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崇祯十二年十三年间河东君之踪迹,更可于汪然明所刊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两书中得其梗概。今北京科学院藏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牍钞本后附载: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牍并湖上草见贻,口占二绝。
汪郞元是有情痴,一卷投来湖上诗。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谪来天上好楼居,词翰堪当女状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
甲申冬日仙山渔人林云凤题于槜李归舟。
(寅恪案:佚丛甲集牧斋外诗附柳如是诗载南戒跋语,称孙龙尾钞本,卷尾有“武陵渔人”一跋,并附此跋。但“武陵渔人”与此“仙山渔人”即林云凤者当非一人。)
右二种原本藏城南徐子晋家。
寅恪案:此为汪然明刊行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之确证。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虽湖上草与尺牍合为一册,但无此附录,当是从来传钞所删遗也。此两书中,尺牍一种实为最有价值之史料,惜钞本多脱误,不易通解之处颇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汪然明尺牍,寅恪未得亲见,闻上有“曾在旧山楼”印,然则此本乃虞山赵次侯宗建家旧物也。(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柒。)据云,湖上草为写刻,尺牍则宋体字,但皆有讹误脱漏之处,故间接转托校雠外,仍依诸钞本,并参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之“历代名媛书简”本移录,略附鄙见,为之冓补。茲仅能择其资考证饶趣味者论释之。至湖上草诸诗原文具在,读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论。其有关考证者,亦于诠释尺牍及他处言及之,不复重赘,惟缀数语并择录最佳之作数首,俾见河东君当日行踪交游之一二而已。
关于林氏事迹,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长洲林云凤传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崇祯间以诗名吴中。其诗稳顺声势,格在中晚间,不为一时钟谭所移。年八十余卒。”又初学集拾崇祯拾崇祯诗集陸“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详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得有述”四首中第壹第贰第叁首后附有林云凤若抚和章,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词人并集”诗,同书钱遵王注本伍绛云余烬集下“林若抚挽词”,列朝诗集丁壹叁唐时升诗中“咏雁字”二十四首序云“郡人林若抚所赋‘雁字’十首,讽咏久之,清婉流丽,姿态横生,飘飘有淩云之思”,明诗综柒壹选录林云凤诗三首并附录诗话一则,徐銶本事诗柒选林氏“鞋杯行”、“虎邱宴集观女郞蹴踘行”、“阳澄湖舟在观众女郞沐发歌”及“陈保御席上赋得相逢行,赠白小姬”等四首,吴伟业梅村家藏稿柒“梅花庵话雨,同林若抚联句”,毛晋和友人诗卷内有林氏“酒蕈”诗及子晋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抚七十初度”诗,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载“山庄逢林若抚话旧次韵”及“泛湖和林若抚韵”,黃宗羲思旧录“林云凤”条,均可供参考。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共为三十一通,观林云凤“三十一篇新尺牍”之句可以为证。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肆柳是致汪然明书共三十通,即钞自瞿氏所藏者,盖误合第捌第玖两简为一通也。其后又载柳是寄钱牧斋书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书。”柳是此书最初由来尚未能考知,但观其内容,事实乖谬可笑,且词旨鄙俗,读之令人作呕,必是伪撰无疑,今竟与致汪然明尺牍共列选中,何厚诬河东君之甚?此不得不为之辨明者也。
茲先论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最后一简,即第叁壹通,以其关涉汪氏刻行此书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别后,已过夷门,延津之合,岂漫然耶?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武夷之游,闻在旦夕,杂佩之义,于心阙然。当俟越槖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也。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人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得飞桨见贻,为感!非渺诸惠,谢谢。四箑草完,不尽。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第壹题为“暮春辞家闽游。”又此集首载崇祯辛巳中秋闽漳王志道所撰序云:“其少也,尝散千金以济游客,客遂侠之。”故知书中所谓“武夷之游”即指然明赴闽访林天素之行。此行开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暮春,河东君既言“闻在旦夕”,则河东君复此书时恐既在是年三月间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专为访觅林天素,但天素终未能与之偕归西湖。
河东君“当俟越槖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之言盖有双关之意,一为然明自闽返时己身或已归虞山钱氏,二为然明或与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贺,词旨殊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劳往返,是其“天福”即艳福(见第叁章论牧斋“采花酿酒歌”)远不及牧斋也。后来李笠翁渔作“意中缘”剧曲,以杨云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陈眉公,游戏之笔,殊有深意,(陈文述兰因集下载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之三“轻薄烟缘说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缘,以云友配董香光,谬论也。”寅恪案:自然好学斋主人混合文学想像与历史事实为一事,未免过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钱牧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为理想之因缘。此点笠翁亦未尝不知,不过当时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诸纸墨,其中间有关涉然明者则以“江怀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实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伍梦香楼集中载有李渔次韵然明诗七绝四首,但今检笠翁集中与然明有关之诗词,惟卷伍“元宵无月,次在汪然明封翁韵,时座有红妆”五律一首及卷陸“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红妆”七律一首,其第贰句云:“园在西陵不系舟。”自注云:“舟名不系园。”又卷捌行香子词一阕题为“汪然明封翁索题王修微遗照”等,至汪氏梦香楼集附载之诗则未见也。又牧斋外集贰伍有顺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传奇戏题”一篇可供参证。若曲海提要贰壹“意中缘”条所考,则颇疏略,殊不足取也。)
笠翁此书请黄媛介作序,盖以皆令与戏中女主人类似之故。黄序自写其身世之感,辞旨颇佳。此书卷上复载“禾中女史(卷下作“闺史”)批评”之语。媛介为嘉兴籍,“禾中女史”或“闺史”自是皆令。其第捌出“先订”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谓:“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见长。”批云:“此至论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说不出。”及第贰壹出“卷帘”中述求画人流言谓有男子于帘内代笔,欲卷帘面试。批云:“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皆有关媛介身世之感者,至“卷帘”一批,则颇为可笑。夫慧林之容貎姿致,虽不及顾媚陈沅,然必远胜“阿承丑女”,(寅恪案:吴伟业梅村诗话“黄媛介”条云:媛介和余“题鸳湖闺咏四首”诗。此诗出后,属和者众。妆点闺阁,过于绮靡。黄观只〔涛〕独为诗非之,以为媛介德胜于貎,有阿承丑女之名,何得言过其实?此言最为雅正云。)不妨任人饱看,皆令何可持闺门礼法以自矜尚,而傲视云道人耶?评语更有可注意者,即“卷帘”出中述杨云友欲为黄天监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云友良人之实事。杭人无不知之。”则为辑云道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标出之,以供后来为“林下风”作传者之参考。
更有可怪者,徐树敏钱岳选众香词里有成岫词三阕,其小传略云:
成岫字云友,钱塘人。性爱云间董宗伯书法画意,临摹多年,毎一着笔,即可乱真。今妩媚而失苍劲者,皆云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见云友所仿书画甚伙,自不能辨。后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詳,即为蹇修,遂结缡于不系园。云友归董之后,琴瑟静御,俱谱入意中缘传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钱所据不知何书,今止就所述两事言之即见其妄。一为董其昌为万历十六年戊子举人,十七年己丑进士,(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传及同书肆伍选举表“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条。)在此以前玄宰声名尚未甚盛,书画亦何能为人模仿如此之多?二为汪然明造不系园湖舫在天启三年癸亥,(见春星堂集壹不系园集汪氏自记。)上距万历戊子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岂得预先于尚未造成之舟中结缡?谬误殊甚。此殆后人读芥子园意中缘剧曲,不解所述玄宰与云友之关系乃笠翁游戏之笔,竟信为实有其事,可谓天下之笨伯矣。聊附于此,以博一笑!
又河东君书中“虞山别后,已过夷门”者,“虞山”指牧斋言,“夷门”指然明言。此处“虞山”“夷门”皆借地以指人,乃当时文字所习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门”以指然明者,盖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东君“赠汪然明”诗有“论到信陵还太息”及与汪然明尺牍第叁通有“先生之侠”等句,可与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王志道序称然明“散千金济游客,人遂侠之”、同书伍遗稿(原注:“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信,差足自慰。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二云“萧条岁暮动行旌,犹集南宫感送迎。(自注:“南宫祠在嘉兴南门内。”)时俗不堪谈雅道,新诗偏喜见多情。但看此时趋炎热,有愧当年负宿名。莫问胸中怀嵬磊,炼师提酒向予倾”(自注:“余别南宫〔祠〕杨世功袖黄皆令诗箑云:谁识君家唯仗侠,空囊犹解向人倾。时炼师曹朗元携酒饯别,感賦,次皆令韵。”)及同书叁西湖韵事“重修水仙庙记”云“二三女校书焚香擘笺,以诗画映帯左右,而余以黄衫人傲睨其间”,(寅恪案:此处“黄衫”二字虽与“布衣”同义,但上文有“二三女校书”之语,则然明实暗以“黄衫客”自居也。)并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目然明为“黄衫豪客”等诗文相印证,非谓牧斋于鸳湖别河东君后遂至开封也。据此颇疑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与然明会见,在杭盘桓游赏之后,二月末即往游黄山,三月廿四日过钓台,复经杭州嘉兴返常熟。(见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过钓台有感”、列朝诗集西壹叁上程孟阳“次牧斋题壁”诗及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孟夏一日禾城过钱宗伯,夜谈时事。”等。)
检春星堂集肆“闽游诗纪”有“夏前一日至闽浙分疆”七律。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综合钱汪两氏游踪之时日先后推计,则然明作书致河东君时牧斋尚未由黄山返西湖,可断言矣。若牧斋游黄山前得遇然明于杭州之假定果为事实,则牧斋必请然明力为劝说河东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闽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宗伯使客购之乃出”,此客为何人虽不能确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时然明已赴闽,不能负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说河东君者,则恐不外然明之挚友冯云将之流。(见下论尺牍第叁拾通。)钱柳因缘之完成然明为最有力之人,顾氏作传时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于清顺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见有学集叁贰汪然明墓志铭。)至若冯云将,则其卒年未能考知。据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有“寿冯云将八十”诗二首,为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斋尺牍上“与宋玉叔书”言云将年八十七,(见下论尺牍第叁拾通。)为顺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数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东君之卒年,云将若尚存者其年为九十岁,云美作传当又在其后。云将恐无此老寿,谅已先卒,顾氏犹不显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树敏钱岳所选之众香词书集乐队柳是传,其中所言不尽翔实,但谓“虞山见而异之,得汪然明言其详”,则甚符合当时真相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迎春日偕河东君泛舟东郊作”(寅恪案:迎春日之问题可参前论牧斋“冬至日感述示孙爱”诗节)云:
罨画山城画舫开,春人春日探春来。帘前宿晕犹眠柳,镜里新妆欲笑梅。花信早随簪鬓发,岁华徐逐荡舟回。绿尊红烛残年事,传语东风莫漫催。
河东君“次韵”云:
珠帘从此不须开,又是兰闺梦景来。画舫欲移先傍柳,游衫才拂已惊梅。东郊金弹形相逐,南陌琼辀度几回。最是新诗如玉琯,春风舞袖一时催。(寅恪案:此首初学集未载。)
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正月十三日立春,十二月廿四日又立春。河东君诗题之“春日”乃指自十二月立春至除夕间之节候也。)云: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牧翁“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云:
芳颜淑景思漫漫,南国何人更倚栏。已借铅华催曙色,更裁红碧助春盘。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
寅恪案:钱柳二人同在一处时酬和往复,一日之间一人所作往往不止一首,如上录四诗皆属于迎春日者。但初学集未载河东君次韵牧斋此日同游东郊之作,又东山酬和集壹牧斋“新正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后附河东君次韵诗,初学集亦未载。二人不在一处时诗简来往,互相酬和,亦有仅载一方之作品者,如东山酬和集贰牧斋“西溪永兴寺看绿蕚梅有怀”及“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初学集皆未载河东君和作。或疑初学集为牧斋一人专集,与东山酬和集之为诸人酬和诗之选集,两者性质不同,主宾轻重互异,因有著录多少之分别。是说虽亦近理,然鄙意恐不止此。盖河东君为人负气好胜,其与当时名士掸题斗韵往往超越诸人之上,杜少陵“语不惊人死不休”(见杜工部集壹壹“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七律)正同此义。今观初学集中所存与牧斋唱和之作,颇多别有意境,非复牧斋所能企及。至其未载者,则属不能与牧斋竞胜之作品。由是而言,初学集之未全载河东君诸诗实出河东君本人有所去取之故,斯固负气好胜而又聪明绝世之人如河东君者所应有之举措也。茲因比较东山酬和集与初学集两本繁简异同,略附鄙见如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牧斋迎春日泛舟一首既切合景物情事,更才藻艳发,洵为佳作。河东君和章虽亦不恶,然较牧翁原作终有逊色,宜其删去,不存于初学集,以免相形见绌也。牧斋诗第叁第肆句实写河东君前夕豪饮次晨早妆之态,形容巧妙,如见其人。至若孟阳絚云诗第肆首亦描写河东君早妆之作,虽与牧斋此两句之意旨相同,但钱诗造语精炼,非程诗所可及。不过松圆欲远追周昉,画出河东君此际情态,则其所画或更较牧斋之诗能传神,亦未可知也。
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一诗前于第壹章第叁章及本章已多述及,今更申论之。其关涉古典者不必征释,惟就今典言之。河东君此诗与卧子“梦中新柳”诗同用一韵,殊非偶然,盖因当日我闻室之新境,遂忆昔时鸳鸯楼之旧情,感怀身世,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读此诗者能通此旨,则以下诸句皆可迎刃而解矣。“此去柳花如梦里”指陈卧子满庭芳词“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之语而言,即谓与轶符之关系。“向来烟月是愁端”指宋让木秋塘曲“十二银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之句而言,即谓与周文岸之关系。“向来”既如是,“此去”从可知,所言之事、所怀之感乃牧斋所深知者,故云“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遂不得不和韵赋诗,“聊广其意”,否则此二句自表面观之,亦未见其语之甚憔悴而可怜也。“画堂消息何人晓”,指牧斋初次答其过访半野堂诗“但似王昌消息好”之句及永遇乐词“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之语,然其下接以“翠帐容颜独自看”之句,即借用玉溪生“代(卢家堂内)应”诗“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之意。据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上引道源注,谓三十六鸳鸯纯举雌言之。(寅恪案:冯孟亭不以此说为然。见玉溪生诗详注叁。)牧斋诗词之意亦同此解,河东君当亦不异。然则此一联两句连读,意谓己身之苦情牧斋未必能尽悉,而怀疑其是否果为真知己也。“珍贵君家兰桂室”感牧斋相待之厚意,而抱未必能久居之感,若作如是解,则“君家”二字之用意所在始有着落。“东风取次一凭栏”,即用卧子梦中所作“大抵风流人倚栏”之句,并念卧子醒后补成“太觉多情身不定”之句,而自伤卧子当时所言岂竟为今日身世之预谶耶?夫河东君此诗虽止五十六字,其词藻之佳、结构之密,读者所尽见,不待赘论。至情感之丰富、思想之微婉,则不独为东山酬和集中之上乘,即明末文士之诗亦罕有其比。故特标出之,未知当世评泊韵语之耑家,究以鄙说为何如也。
抑更有可论者。河东君此诗题既特标“我闻室”三字,殊有深意。夫河东君脱离周文岸家后,至赋此诗之时,流转吴越将及十年,其间与诸文士相往还,其寓居之所今可考知者,在松江则为徐武静之生生庵中南楼或李舒章之横云山别墅,在嘉定则为张鲁生之薖园或李长蘅家之檀园,在杭州则为汪然明之横山书屋或谢象三之燕子庄,在嘉兴则为吴来之之勺园,在苏州或曾与卞玉京同寓临顿里之拙政园。凡此诸处皆属别墅性质。盖就河东君当时之社会身份及诸名士家庭情况两方面言之,自应暂寓于别墅,使能避免嫌疑,便利行动,但崇祯庚辰冬日至虞山访牧斋,不寓拂水山庄,而径由舟次直迁牧斋城内家中新建之我闻室,一破其前此与诸文士往来之惯例,由是推之,其具有决心归牧斋无疑,遗嘱中“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之语可以证知。然牧斋家中既有陈夫人及诸妾,又有其他如钱遵王辈,皆为己身之反对派,倘牧斋意志动摇,则既迁入我闻室已成骑虎之势,若终又舍牧斋他去,岂不贻笑诸女伴,而快宋辕文谢象三报复之心理耶?故“珍重君家兰桂室”之句与“裁红晕碧泪漫漫”之句互相关涉,诚韩退之所谓“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词”者,吾人今日犹不忍卒读也。牧斋既深知河东君“梦里”“愁端”两句所指之事实及心理,因和韵以宽慰之。
牧斋此诗宽慰之词旨实在其后四句。“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新柳”乃指卧子“补成梦中新柳诗”之“新柳”,自不待言。“全身耐晓寒”,必非泛语,第叁章论卧子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句已略及河东君个人耐寒之特性。顾苓“河东君传”云“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白牛道者题此传云“冬月御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疑其善玄素也”,皆与耐寒之特性有关。盖河东君为人短小,若衣着太多则嫌臃肿,不得成俏利之状。既衣着单薄,则体热自易放散,遂使旁人有“即之温然”之异感,此耐寒习惯亦非坚忍性特强之人不易办。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剂,既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斯乃极谬妄之假说,姑记于此,以俟当世医药考古学人之善美容术者教正。
茲有一事可论者,吾国旧时妇女化妆美容之术似分外用内服两种。属于外用者,如脂粉及香熏之类,不必多举;属于内服者,如河东君有服砒之可能,及薛宝钗服冷香丸(石头记第柒及第捌两回),即是其例。前引卧子为河东君而作之“长相思”诗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寅恪案:此句用后汉书列传肆肆杨震传“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之语,甚为巧妙,足见卧子文才之一斑。)绮窗何必长相守。”然则河东君之香乃热香,薛宝钗之香乃冷香,冷香犹令宝玉移情,热香更使卧子消魂矣。
又温睿临南疆逸史下逸士门张白牛传略云:
张白牛,失其名,字存壬,钱塘诸生。鼎革后,弃诸生服,避居留下,卖卜自给,足迹不入城。破屋二间,败几缺足,穴壁倚之以读书。貎苍古,乱髯,声如洪钟。日吟诗,经史之外,释道三藏皆诵。冬衣一敝苎衫,服砒霜。问之,则聊以御寒。
寅恪案:白牛道者或即是张白牛,尚俟详考。但张氏冬日服砒霜以御寒,似可证知明季吴越间颇流行服砒御寒之术。且张氏之号与题河东君传之白牛道者实相符合,甚可注意也。
牧斋“新柳全身耐晓寒”句之意,尚不止摹写河东君身体耐寒之状,实亦兼称誉其遭遇困难坚忍不挠之精神,盖具有两重旨意也。卧子补成梦中新柳诗载于陈李唱和集,为崇祯六年癸酉早春所作,此诗后一题为“梅花”七律二首,当亦是为河东君而作。
又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载卧子于崇祯七年甲戌岁暮所作“早梅”一首云:
垂垂不动早春间,尽日青冥发满山。昨岁相思题朔漠,(自注:“去年在幽州也。”)此时留恨在江关。干戈绕地多愁眼,草木当风且破颜。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
寅恪案:卧子自注云“去年在幽州也”,盖卧子崇祯六年癸酉岁暮在北京候次年会试,此时颇多绮句,皆怀念河东君之作,第叁章已论及之。此诗之前为“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此诗后为“乙亥元日”,然则卧子“早梅”一律当作于崇祯七年十二月立春之后、除夕之前,正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冬作此诗之时节相应合。臥子诗云“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牧斋早梅之句及耐寒之语,疑俱与之有关。卧子陈李唱和集及属玉堂集久已刊布,谅牧斋当日必早见及,故用其“新柳”“早梅”两诗以为今典,不仅写景写物,亦兼言情言事,此非高才不能为之,即有高才,而不知实事者,复不能为之也。幸得高才知实事而能赋咏之矣,然数百年之后,大九州之间,真能通解其旨意者更复有几人哉?更复有几人哉?
“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谓立春至立夏共九十日,皆为阳春,不可等闲放过。汤玉茗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牧斋于此非独取以慰人,并用以自警矣。
抑更有可论者。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河东君年二十三,牧斋年五十九,卧子年三十三,依当日社会一般观念,河东君或尚可称盛年,然已稍有美人迟暮之感,卧子正在壮岁,牧斋则垂垂老矣。庚辰后五年为顺治二年乙酉,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年二十八,牧斋年六十四,河东君虽愿与牧斋同死,而牧斋谢不能。庚辰后六年为顺治三年丙戊,卧子殉国死,年三十九,河东君年二十九。庚辰后八年为顺治五年戊子,牧斋年六十七,河东君年三十一,牧斋以黄毓祺案当死,而河东君救之,使不死。庚辰后二十四年为康熙三年甲辰,牧斋年八十三,河东君年四十七,两人先后同死。由是言之,河东君适牧斋,可死于河东君年二十九或三十一之时,然俱未得死;河东君若适卧子,则年二十九岁时当与卧子俱死,或亦如救牧斋之例能使卧子不死。但此为不可知者也。呜呼!因缘之离合,年命之修短,错综变化,匪可前料,属得属失,甚不易言。河东君之才学智侠既已卓越于当时,自可流传于后世,至于修短离合,其得失之间盖亦末而无足论矣。因恐世俗斤斤于此,故取三人之关于此点者综合排比之,以供参究。寅恪昔撰王观堂先生挽诗云:“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意旨可与论河东君事相证发也。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除夕山庄探梅,口占报河东君”云:
数日西山踏早梅,东风昨夜斩新开。停车未许倾杯酒,走马先须报镜台。冷蕊正宜帘阁笑,繁花还仗剪刀催。衫裆携得寒香在,飘瞥从君嗅一回。
牧翁“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云:
除夜无如此夜良,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雪色霏微侵白发,烛花依约恋红妆。知君守岁多佳思,欲进椒花颂几行。
河东君“除夕次韵”云:
合尊饯岁羨辰良,绮席罗帷罨曙光。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萦窗急雪催残漏,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已成行。
牧翁“辛巳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寅恪案:初学集此题止作“辛巳元日”。)云:
新年转自惜年芳,茗碗薫炉殢曲房。雪里白头看鬓发,风前翠袖见容光。官梅一树催人老,宫柳三眠引我狂。西碛蓝舆南浦棹,春来只为两人忙。
河东君“元日次韵”云:
旧芜新叶报芬芳,彩凤和鸾戏紫房。已觉绮窗回淑气,还凭青镜绾流光。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料理香车并画楫,翻莺度燕信他忙。
牧翁“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云:
东风吹水碧于苔,柳靥梅魂取次回。为有香车今日到,尽教玉笛一时催。万条绰约和腰瘦,数朵芳华约鬓来。最是春人爱春节,咏花攀树故徘徊。
河东君“次韵”(寅恪案:初学集未载此首。)云:
山庄水色变轻苔,并骑轻看万树回。容鬓差池梅欲笑,韶光约略柳先催。丝长偏待春风惜,香暗真疑夜月来。又是度江花寂寂,酒旗歌板首频回。
寅恪案:初学集壹贰“山庄八景诗”八首之七“梅圃溪堂”序云:“秋水阁之后,老梅数十株,古干虬缪,香雪浮动。今筑堂以临之。”又有学集肆柒“书梅花百咏后”云:“墓田丙舍,老梅数十株。”可见拂水山庄梅花之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除夕特先往拂水山庄探梅,其实乃为二日后即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二日偕河东君同游之准备工作,自是属于接待新人之范围,但亦疑有与旧人如宠妾王氏之流有关之陈设等类,不欲使河东君见之“不顺眼”,早为除去。或更有他故,为河东君所不愿者,非预先措置不可,如拂水山庄本为钱氏丙舍,新正之月岂有至先茔所在而不拜谒之理?牧斋之拜谒先茔,若河东君置身其间,颇为尴尬:不拜则为失礼,同拜则有已适钱氏之嫌。故牧斋所以先二日独至拂水之主要目的,必为己身可先拜墓,则偕河东君再往时可以不拜,以免其进退维谷之困难。(可参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顺治十五年戊戌]孟冬十六日偕河东君夫人自芙蓉庄泛舟拂水,瞻拜先茔,将有事修葺,感叹有赠,效坡公上巳之作,词无伦次”七古。)盖河东君当时与牧斋之关系究将如何,其心中犹豫未决。玩味所赋“春日我闻室作”一诗中“珍重君家兰桂室”之句,则此际尚不欲竟作钱家之莫愁,亦可推知,否则区区探知梅花消息,遣一僮应如索绹者即可胜任,不必躬亲察勘也。又牧斋辛巳元日诗题,初学集删去“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九字,则与“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即前一日所“订春游之约”失去联系。推测牧斋所以删去订约之语,未必以题语冗长之故,颇疑河东君初不欲往,后经牧斋从臾,勉强成行,若著“春游之约”一语则过于明显。似此心理之分析,或不免坠入论诗家野狐禅之讥,推测不当,亦可借此使今之读诗者一探曹洞中之理窟,未可谓为失计也。然昔人诗题之烦简殊有用意,纵令牧斋拂水山庄探梅诗“停车未许倾杯酒,走马先须报镜台”下句自是此行之主旨,上句谓到山庄不敢多留,即归报讯,所以表示其催劝河东君往游之意,殊可怜,又可笑也。“衫裆携得寒香在,飘瞥从君嗅一回”亦写当时之实况,盖牧斋此行必摘梅以示河东君,借是力劝其一往也。此首未载河东君和作,当非原有和章而后删去者,岂因无酬答之必要,遂置之未和耶?
牧斋“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一诗,首句“除夜无如此良夜”,初读之似觉不过寻常泛语,详考之则知为实事真情。牧斋与松圆晚年往还尤密,在赋此诗前数年除夕皆与孟阳守岁唱和,如“己卯除夕偕孟阳守岁”(见初学集壹伍丙舍诗集上)、“戊寅除夕偕孟阳守岁”(见初学集壹肆试掸诗集)等及列朝诗集丁壹叁上所选孟阳诗“己卯除夕和牧斋韵”、“戊寅除夜拂水山庄和牧斋韵二首”等,可为例证。至丁丑除夕牧斋在北京刑部狱中,其“岁暮怀孟阳”诗之后一题为“除夜示杨郞之易”诗,则是遥隔千里共同守岁之作。列朝诗集所选孟阳诗中,其“昭庆慈受僧舍,得牧斋岁暮见怀诗次韵”一首虽作成之时日较后,亦是等于与牧斋丁丑除夕唱和也。然则前此数年之除夜,牧斋相与共同守岁者亦是“白个头发,乌个肉”之老翁,今此除夜,则一变为与“乌个头发,白个肉”之少妇共同守岁,牧斋取以相比,宜有“除夜无如此夜良”之语矣。
“小小房栊满园香”句,可与“寒夕文宴”诗“绿窗还似木兰舟”句参较。我闻室非宽敞之建筑物,益可证明也。
河东君次韵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辞旨俱佳。“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已成行”之句,乃暗指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之语。其用“已”字,殊非偶然,较之牧斋原诗“知君守岁多佳思,欲进椒花颂几行”,不过以节物典故依例颂扬作结者,实有上听椫畡。钱柳两诗并列,牧斋于此应有愧色矣。
牧斋辛巳元日诗第贰句“茗碗薫炉殢曲房”,乃因孟阳次韵河东君半野堂诗“诗酒已无驱使分,熏炉茗碗得相从”之语而发。“曲房”指我闻室言。孟阳自谓其于河东君,诗酒固已无分,炉碗尚可相从,岂意穷冬冒寒别去钱柳,独归新安,除夕卧病,相与守岁者惟一空门之照师,寒灰暗影,两秃相对,诗酒炉碗俱成落空,真可怜,复可嗤也已。据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孟阳“题画雪景,送照师归黄山喝石居”诗,题下自注云:“去年除夕师以余疾出山。茲感旧作歌。”此题前第叁题为“和牧翁宿方给谏旧馆,有怀孟阳。”第肆题为“辛巳三月廿四日(与老钱)同宿新店,次韵。”俱为崇祯十四年辛巳作品,自无疑义。若题画雪景诗及其前第壹第贰两题并属辛巳年之作品,则题雪景诗题下自注中之“去年除夕”乃指崇祯十三年庚辰除夕,亦可以推定也。噫!当牧斋守岁之际,即松圆卧病之时,我闻室中绿窗红舳,熏炉茗碗,赋诗睹酒,可谓极天上人间之乐事,牧斋袭用孟阳“熏炉茗碗”之语以自鸣得意,不知长翰山中松圆阁内之老友(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访孟阳长翰山居,题壁代简”云:“长翰山中书数卷,松圆阁外树千章。”)何以堪此耶?其不因病而死,殊为幸事。牧斋选取孟阳此诗,见其题下自注之语,或亦不能无动于中欤?
河东君元日次韵诗“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一联,下句乃答牧斋原作“宫柳三眠引我狂”之语。“春风”乃指牧斋,此时牧斋真为河东君发狂矣。上句之“旅鬓”乃指己身而言,其用“旅”字,除有古典外,恐尚含来此作客不久即去之意。“花”指牧斋家中宠妾王氏之流而言。牧斋辛巳元日诗,其题中明言与河东君订定往游拂水山庄之约,河东君诗“料理香车并画楫,翻莺度燕信他忙”,乃为因钱柳之偕游拂水山庄,舟舆之忙碌预备,钱氏家中议论纷纭也。前谓拂水山庄为钱氏之丙舍,牧斋与河东君此行殊有妇人庙见之礼,或朱可久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见全唐诗第捌函朱庆余贰“近试上张籍水部”)之嫌疑。河东君诗意谓己身此来作客,不久即归去,虽牧斋之颠狂、王氏之妒嫉,亦任之而已。
牧斋“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诗结语“最是春人爱春节,咏花攀树故徘徊”,乃特为写出河东君之作此游出于自愿之意,借以掩盖其极力劝促、勉强成行之痕迹也。河东君次韵牧斋偕游拂水山庄诗“又是度江花寂寂,酒旗歌板首频回”,上句度江寂寂之花自是指己身而言,以河东君之风流高格调,固足当度江名士之目而无愧也。下句回首酒旗歌板,则微露东坡诗“舞衫歌扇旧因缘”(见东坡后集肆“朝云诗”)之意矣,词旨俱不恶。初学集未载河东君此诗者,当因既题曰次韵,而末句“回”字与原作之“徊”字不同,只可谓之和韵,不得题作次韵,岂以名实不符之故遂删去未载耶?
东山酬和集壹牧斋“上元夜同河东君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云:
西丘小筑省喧阗,微雪疏帘炉火前。玉女共依方丈室,金床仍见雨花天。寒轻人面如春浅,曲转箫声并月圆。明日吴城传好事,千门谁不避芳妍。
河东君“次韵”云:
弦管声停笑语阗,清尊促坐小栏前。(寅恪案:初学集“坐”作“席”。)已疑月避张灯夜,更似花输舞雪天。玉蕊禁春如我瘦,银缸当夕为君圆。新诗秾艳催桃李,行雨流风莫妒妍。
牧斋“次韵示河东君”云:
三市从他车马阗,焚枯笑语纸窗前。晚妆素袖张灯候,薄病轻寒禁酒天。梅蕊放春何处好,烛花如月向人圆。新诗恰似初杨柳,邀勒东风与斗妍。
沈璜璧甫“辛巳元夕牧翁偕我闻居士载酒携灯,过我荒斋。牧翁席上诗成,依韵奉和”(寅恪案:神州国光社影印长洲蒋杲赐书楼所藏柳如是山水册,其末帧题云:“囗囗词长先生为余作西泠采菊长卷,予临古八帧以报之。我闻居士柳如是。”杲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若此册果为真迹者,疑是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游西湖时所作。可参前论戊寅草“秋尽晚眺”第壹首“为有秋容在画角”句。今所见崇祯十一年陈卧子所刻戊寅草、崇祯十二年汪然明所刻湖上草及十四年所刻尺牍,皆题“柳隐如是”。河东君既以“如是”为字,自可取佛典“如是我闻”之成语,以“我闻居士”为别号也。)云:
乍停歌舞息喧阗,移泊桥西蓬户前。弱柳弄风残雪地,老梅破蕚早春天。酒边花倚灯争艳,帘外云开月正圆。夜半诗成多藻思,幽庭芳草倍鲜妍。
苏先子后和诗云:
春城箫鼓竞阗阗,别样风光短烛前。残雪楼台行乐地,薄寒衣袂放灯天。银花火树如人艳,璧月珠星此夜圆。一曲霓裳君莫羨,新诗谁并玉台妍。
寅恪案: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十一月乘舟至常熟访牧斋于半野堂,十二月二日迁入牧斋家中之我闻室,除夕相与守岁,次年正月二日与牧斋同游拂水山庄,元夕偕牧斋乘舟载酒携灯至苏州,过沈璧甫斋中宴集赋诗。然则河东君自到常熟至过苏州,其间大约将及两月。自崇祯十四年正月二日至上元,其间将及半月,在此将及半月之时间,钱柳两人俱未见唱和之作,与前一时间,即自初访半野堂至同游拂水山庄之时间,吟咏往复,载于集中可以考见者,其情况大不相同,是何故耶?河东君清羸多病,前论其与汪然明尺牍已略及此点,观尺牍第壹壹、壹叁、壹肆、壹捌、贰伍、贰捌、贰玖等通,皆可为例证。此七通尺牍之时间,乃自崇祯十二年秋至十三年秋者,其距离十四年元夕不过数月至一年余耳。河东君于十三年庚辰仲冬至常熟,其病当或尚未全癒,殆有不得已勉强而为此行之苦衷。经过月余之酬应劳瘁,兼以豪饮之故,极有旧病复发之可能。但此犹仅就其身体方面而言,至若其精神方面,更有迟疑不决、思想斗争之痛苦,前论其不愿往拂水山庄春游事可以窥见。由此言之,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中,崇祯十四年正月二日钱柳偕游拂水后,历时颇久,直至元夕始有同过苏州之诗者,其故当由于河东君自偕游钱氏丙舍所在地之后感触甚深,因而发病所致欤?又据牧斋元夕次韵诗“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薄病如中酒”等句推之,则知河东君之离常熟亦是扶病而行者,今日思之,抑可伤矣。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貎”形容张崔两方之辞,成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吴越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而具体化之河东君。真如汤玉茗所写柳春卿梦中之美人、杜丽娘梦中之书生,后来果成为南安道院之小姐、广州学宫之秀才,居然中国老聃所谓“虛者实之”者,可与希腊柏拉图意识形态之学说互相证发,岂不异哉!
虎丘沈璧甫斋中赋诗诸人,除钱柳外,沈璜本末前已略述。列朝诗集丁壹叁下沈山人璜小传略谓其“与王德操林若抚先后称诗。居虎丘之西。”并载其“移家虎丘”七绝二首,但未选录辛巳元夕次韵牧斋七律,殆以此诗无关沈氏生平出处,故尔未选。其实沈诗“弱柳弄风残雪地,老梅破蕚早春天”一联,上句指河东君,下句指牧斋,景物人事融会兼写,亦可称佳妙也。
沈氏斋中赋诗之人,苏先子后本末未能详考。据刘本沛虞书云:苏先字子后,号墨庄。
及郏抡逵虞山画志贰(参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叁苏先传及鱼翼海虞画苑“苏先”条)云:
苏先字子后,号墨庄。少时作新柳诗,钱宗伯爱之。工画仕女,为时推重。子后为程孟阳写仙游图,题云:撇开尘俗上青霄,绛绩仙人拍手招。踏破洞天三十六,月明鹤背一枝箫。才横气豪,即诗可见。”
寅恪案:墨庄此时何以适在璧甫斋中,未知其故。苏氏少时既以“新柳”诗见赏于牧斋,当为受之乡里后辈。其所赋新柳诗今未得见。以情事言,此时河东君亦是“新柳”。子后既工画仕女,若为璧甫斋中此夕文宴写照,则于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图之外,天壤间别传一重公案,岂非佳话耶?墨庄此诗“残雪楼台行乐地,薄寒衣袂放灯天”一联颇可诵,牧斋称赏其新柳诗,自不偶然也。又单学傅海虞诗话壹亦载子后本末并选其诗,茲附录有关拂水山庄梅花诗一首,以供参证。
“庭中手植梅,著花甚繁,作短歌”云:
去年梅开花尚少,今年花开多益好。花开岁岁春长在,种花之人花下老。君不见拂水山庄三十树,照野拂衣如白雾。又不见卧雪亭前雪一丛,千花万朵摇春风。花正开时主人出,地北天南看不及。幽禽空对语关关,夜雨徒潬香裛裛。见花忽忆倚花立,索笑不休相对泣。百岁看花能几或,人生何苦长汲汲。
牧斋“上元夜饮璧甫斋中”诗殊不及河东君次韵之作,惟“寒轻人面如春浅,曲转箫声并月圆”一联颇佳,其次韵示河东君一首则胜其前作,盖不甘退避,竭尽平生技俩与“新柳”一较高下,其结语“新诗恰似初杨柳,邀勒东风与斗妍”即是挑战应战之意。“晚妆素袖张灯候,薄病轻寒禁酒天”一联写河东君此夕情态,曲尽其妙。苏子后虽善丹青,令其此夕作画,恐亦未必如牧斋诗句之真能传神如是也。
河东君次韵牧斋诗,全首辞旨皆佳。“玉蕊禁春如我瘦,银缸当夕为君圆”一联尤妙。河东君此联下句乃答牧斋“曲转箫声并月圆”句,指己身唱曲而言,故应以“为君圆”之語。牧斋“烛花如月向人圆”之句,又答河东君“为君圆”之意,乃指两人而言。钩心斗角,各显所长,但河东君之作终胜于牧斋。读者苟取两人之诗并观,则知鄙说非重女轻男、阿私所好也。
河东君此联上句“玉蕊禁春如我瘦”,亦非泛语。初学集肆伍“玉入轩记”云:
河东君评花,最爱山矾。以为梅花苦寒,兰花伤艳。山矾清而不寒,香而不艳,有淑姬静女之风。腊梅茉莉皆不中作侍婢。予深赏其言。今年得两株于废圃老墙之下,制奧草,除瓦砾,披而出之,皆百岁物也。老干擢拿,樛枝扶疏,如衣从风,如袖拂地,又如梏摹乍脱,相扶而立,相视而笑。君顾而乐之,为屋三楹,启北牗以承之,而请名于予。予名之曰玉蕊,而为记曰:瑒花之更名山矾,始于黄鲁直。以瑒花为唐昌之玉蕊者,段谦叔曾端伯洪景松也。其辨证而以为非者,周子充也。夫瑒花之即玉蕊耶?非耶?诚无可援据。以唐人之诗观之,则刘梦得之雪蕊琼丝,王仲初之珑松玉刻,非此花诚不足以当之。有其实而欲夺其名乎?物珍于希,忽于近。在江南,则为山矾,为米囊,野人牧竖夷为樵苏。在长安,则为玉蕊,神女为之下九天,停飚轮,攀折而后去,固其所也。以为玉蕊不生凡地,惟唐昌及集贤翰林有之,则陋。又以为玉蕊之种,江南惟招隐有之。然则子充非重玉蕊也,重李文饶之玉蕊耳。玉树青葱,长卿之赋也。琼树碧月,江总之辞也。子充又何以云乎?抑将访其种于宫中,穷其根于天上乎?吾故断取玉蕊,以牗斯轩。春时花放,攀枝弄雪,游咏其中,当互为诗以记之。订山矾之名为玉蕊,而无复比瑒更矾之讥也,则自予与君始。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记。
寅恪案:牧斋此记乃借驳周必大玉蕊辨证,以为河东君出自寒微之辨护,并以针对当日钱氏家中正统派,即陈夫人钱遵王一派之议论而发者。至于其所言之当否,则今日可不必拘于北欧植物学者之系统范围,斤斤于名实同异之考辨,转自为地下之牧斋所笑也。牧斋作记之时即崇祯壬午除夕,(是年十二月小尽。)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壬午除夕”诗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可知牧斋作记之时河东君犹在病中,更宜作此等语借为精神上之安慰。此记之作在河东君赋“辛巳元夕”诗后将及两年,然其花事之品题乃关系平生雅好者,当早与牧斋言及之,而牧斋亦能熟记之,故此联下句之以“玉蕊”自比,实非泛语。忆在光绪时,文道义廷式丈曾赋浣溪沙词(见云起轩词)云:“少可英雄偏说剑,自矜颜色故评花。”正可移其语以目三百年前之河东君也。
又冯已苍舒虞山妖乱志中云:
(钱牧斋瞿稼轩二公因张汉儒告讦,将被逮北行。)有素与交者曰冯舒,亦抵郡指苏州,送之,因请读所谓款单者。钱谓曰:吾且与子言两事。一云,我占翁源德花园一所,价值千金。一云,我受翁源德二千金,翻杀姊案,反坐顾象泰。子以为如何?盖所谓花园者,仅钱宅后废地,广袤不数丈,久置瓦砾者。当倪元珙翻狱时,钱大不平,既而祁院(指祁彪佳)更坐源德,钱与有力焉。推此二端,余皆可知也。
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钱谦益”条云:
(曹化淳)尽发乌程怒牧斋事,而下汉儒履谦并武举王番立枷死。番屋本陶氏,复归钱氏,纳价又折之,恨极,诉京师。
寅恪案:牧斋玉蕊轩记之废圃,或即已苍虞山妖乱志之“花园”。若所揣测者不误,则玉蕊轩记中“如梏摹乍脱,相扶而立,相视而笑,君顾而乐之”等语,实暗示得此花之地,曾与张汉儒告讦案有连。牧斋作文善于联系,观此记时地花人四者,互相牵涉,尤可证其才思之精妙。又谈孺木所记,亦涉及牧斋兼并豪夺邻近屋地之事,且在张汉儒告讦案之范围。但此案发生在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以前,故本文不须多论,惟录冯谈两书所记,而特阐明玉蕊与河东君之关系,借见李太白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之一例云尔。
又初学集肆伍“留仙馆记”略云:
得周氏之废圃于北郭,古木藂石,郁苍荟蔚。其西偏有狭室焉,为之易腐柱倾,加以涂墍,树绿沈几,山翠湿牗,烟霞澄鲜,云物靓深,过者咸叹赏以为灵区别馆也。树之眉曰留仙之馆。客视而叹曰:虞山故仙山也。子将隐矣,有意于登真度世,名其馆为留仙,不亦可乎?予曰:不然。予之名馆者,慈溪冯氏尔赓号留仙者也。予取友于天下多矣,晚而得留仙昆弟。留仙之于我,古所谓王贡嵇吕,无以尚也。予既老于一丘,而留仙为天子之劳臣,枝柱于津门渝水之间,逖而思,思而不得见,眉之馆焉,所以识也。客曰:是矣,则胡不书其姓,系其官,而以别号名馆,使人疑于望仙迎仙之属欤?予笑曰:子必以洪崖赤松,沧六气而饮沆瀣者,而后为仙欤?吾之所谓仙者,有异焉。以真诰考之,忠臣孝子历数百年犹在金房玉室之间,迄于今不死也。以留仙之馆,比于望仙迎仙,何不可哉?客曰:善哉!请书之以为记,俟其他日功成身退,为五湖三峰之游宴,坐于斯馆,相与从饮舒啸,而以斯文示之。崇祯壬午小岁日记。
寅恪案:此记末署“崇祯壬午小岁日”即十二月九日,与玉蕊轩记同为一月内之作品。玉蕊轩所在或非翁氏花园,而与留仙馆同在周氏废圃之内。果尔,则两建筑物相距至近。玉蕊之名既因河东君而得,留仙之名亦应由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而来。今时地两者既互有勾牵,转谓留仙馆之得名缘于远在津门、手握兵符之冯元飏,甚不近情理。鄙意留仙馆之得名实由与河东君有关之女性。“留仙”之典本于伶玄赵飞燕外传,“仙”之定义乃指妖艳之女性。说详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肆章所附之读莺莺传。考崇祯十五年春河东君卧病苏州,惠香伴送之返常熟牧斋家,牧斋苦留惠香不得。此事见本章前后所论述。据是言之,留仙馆之得名实由惠香,而非尔赓。盖牧斋平日为文于时地人三者之密切联系尤所注意,其托称指尔赓者不过未便显言,故作狡狯耳,然则冯氏竟成李树代桃僵,岂不寃哉!牧斋当时为文,必料尔赓不以游戏之举为嫌,故敢出此。两人交谊笃挚,于斯益信。噫!牧斋此年春间赋诗苦留惠香,岁暮又作记命此馆名,竟欲以两金屋分贮两阿娇,深情奢望,诚可怜可笑矣。
东山酬和集壹河东君“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寅恪案:此首东山酬和集列于有美诗之前,初学集则附于有美诗之后。)云: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钓台。惜别已同莺久驻,衔书应有燕重来。(寅恪案:初学集“书”作“知”,较佳,盖避免开元天宝遗事下“传书莺”条任宗郭绍兰之嫌也。)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浮征衫比落梅。
寅恪案:袁瑛我闻室剩稿此题“牧翁”作“聚沙老人”,应是河东君此诗最初原题如是,后来牧斋编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时,始改为“牧翁”。牧斋此别号当起于天启七年八月倡议醵资续成萧应宫所建塔之际。初学集捌壹“募建表胜宝恩聚奎宝塔疏”末题“聚沙居士”,盖取义于法华经“方便品”“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之典。又牧斋作此疏时,亦必獭祭及于徐孝穆文集伍“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所云“常以聚沙画地,皆因图果。芥子庵罗,无疑褊陋,乃起九层砖塔”之语。初学集捌壹复载“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一文,末题“辛巳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其年月地域与河东君赋此诗之时间空间密相衔接。河东君此诗题所以改“聚沙居士”为“聚沙老人”者,初视之不过言牧斋六十之年,正可尊称为“老人”,若详绎之,则知“聚沙”本童子之戏,牧斋当崇祯庚辰辛巳冬春之间,共河东君聚会之时,其颠狂游戏,与儿童几无少异,殆左氏春秋所谓“犹有童心”者。河东君特取此童老相反之两义合为一辞,可称雅谑。然则河东君之放诞风流,淹通典籍,于此更得一例证矣。至若牧斋所以倡议续建此塔之意,疏文所言皆为表面语,实则心赏翁静和之才艺,而深悲其遭遇,欲借此为建一纪念碑耳。关于牧斋与翁孺安事,非此文所能旁及,倡议成塔始末可参冯舒虞山妖乱志上,茲亦不详及。
河东君与牧斋同舟过苏州至嘉兴,然后分袂,牧斋往杭州,转游黄山,河东君则自鸳湖返棹松江。顾苓河东君传云:“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殊不知钱柳在常熟时虽曾有偕游西湖之约,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云“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地,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可以证知,然此同游之约迄未实践。云美误以钱柳二人偕至西湖,其实二人仅同舟至鸳湖即离去也。牧斋“有美诗”乃河东君别去后答其送游新安之作,故结语云“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榜梦,昔昔在君边”。初学集附河东君送行诗,第伍句“惜别已同莺久驻”,谓自崇祯十三年十一月间初访半野堂,至十四年正月末别牧斋于鸳湖,已历三月之时间,不可言非久。第陸句“衔书应有燕重来”,谓感激牧斋之知遇,自当重来相会。综合此联,其所以宽慰牧斋之意可谓周密深挚,善于措辞者矣。第柒第捌两句云:“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浮征衫比落梅。”“飘浮”二字适为形容己身行踪之妙语,用“落梅”二字,则亦于无意间,不觉流露其身世飘零之感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一)
牧斋“有美诗一百韵”不独为东山酬和集中压卷之作,即初学有学两集中亦罕见此希有之巨制,可知其为牧斋平生惨淡经营、称心快意之作品。后来朱竹垞“风怀诗”固所不逮,求之明代以前此类之诗,论其排比铺张、波澜壮阔而又能体物写情、曲尽微妙者,恐舍元微之“梦游春”、白乐天“和梦游春”两诗外,复难得此绝妙好词也。
此诗取材博奥,非俭腹小生翻检类书、寻求故实者所能尽解,自不待言。所最难通者,即此诗作者本人及为此诗而作之人,两方复杂针对之心理,并崇祯十三年仲冬至次年孟春三数月间两人行事曲折之经过,推寻冥想于三百年史籍残毁之后,谓可悉得其真相,不少差误,则烛武壮不如人,师丹老而健忘,诚哉!仆病未能也。
牧斋不仅赋此诗以赠河东君,当亦为河东君解释其诗中微旨所在,河东君自能心赏意会、不忘于怀。观初学集贰拾“(崇祯十四年辛未)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后,附河东君依韵和作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一联,其上句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即是其例证。
前论钱遵王注牧斋诗,独于“有美诗”违反其原来之通则,疑其本出于陆敕先之手,故有美诗诸注乃是陆氏之原本,而遵王或略有增补者。但详绎此诗全篇之注,至篇末重要之处反独较少,岂敕先亦未注完此诗,遵王取以入其书中,遂致一篇之注前后详略有异耶?夫牧斋本人之外,最能通此诗之意者为河东君,然皆不可向其求解矣。敕先乃同情于河东君者,东山酬和集贰载其和牧斋迎河东君四诗第叁首一章可以为证,其结语云“桃李从今莫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乃用李义山诗集上“柳下暗记”五绝“更将黄映白,似作杏花媒”句意,语颇新颖,特附录于此。可惜陆氏当崇祯十三四年时与牧斋关系之亲密似尚不及何士龙,故注释有美诗亦未必能尽通其意,周知其事。至若遵王,则本与河东君立于反对之地位者,无论牧斋之用事有所未详,不能引证,用意则纵有所知,亦以怀有偏见,不肯为之阐明也。今日释证有美诗,除遵王旧注已及而不误者不复多赘外,其有讹舛,或义有未尽,则就管窥所得略为补出,所注意之处则在钱柳二人当日之行踪所至及用意所在,搜取材料,反复推寻,钩沈索隐,发见真相。然究竟能否达到释证此诗目的十分之一二,则殊不敢自信,深愿当世博识通人有以垂教之也。
牧斋以“有美”二字为此诗题之意,乃取诗经郑风“野有蔓草”篇“有美一人”、“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及“与子皆臧”之义,兼暗寓河东君之名字。第贰章已论及之,茲不复赘。稍成问题者,即此诗题有“晦日鸳湖舟中作”之语,盖钱柳二人于崇祯十四年元夕同舟至苏州,纵行程难免濡滞,亦不至需半月之时间始达鸳湖。欲推其所以如此之故,自难得知。然此行牧斋本是取道西湖往游黄山,河东君则原拟遄返松江佘山故居养疴,两人自可同过苏州后分袂独往。今不如此,乃过虎丘后同至鸳湖,始各买棹别行,其眷恋不舍、惜别多情之意,可以推见。于是河东君“送牧翁之新安”诗“惜别已同莺久驻”之句,遂更得一旁证新解矣。茲因解释便利之故,略据此诗辞意,分析段节,依次论之于下。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云:
有美生南国,芳名异代传。(初学集作“清芬翰墨传”。)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星榆长历落,月桂并蹁跹。郁郁昆山畔,青青谷水边。托根来净域,移植自芳年。
寅恪案:昔年论元微之与双文及韦成之婚姻问题,引昌黎集贰肆“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云:“诗歌硕人,爰叙宗亲。女子之事,有以荣身。”遂推论吾国旧日社会婚姻与门第之关系。茲不详及。(见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肆章附“读莺莺传”。)夫河东君以旷代难逢之奇女子得适牧斋,受其宠遇,同于嫡配,然卒为钱氏宗人如遵王之流逼迫自杀,其主因实由出身寒贱一端,有以致之。今存河东君传中,其作成时间之较早者有二篇,即沈虬及顾苓两氏之文。沈传载河东君本姓杨,为禾中人;顾传则仅云“河东君柳氏也”,并不述其籍贯,盖云美深会其师之微意,于河东君之真实姓氏及原来籍贯有所隐讳,不欲明白言之也。牧斋此诗故作狡狯,竟认河东君为真姓柳者,排比铺张,详征柳家故实,乃所谓姑妄言之者也,若读者不姑妄听之,则真天下之笨伯,必为牧斋河东君及顾云美等通人所窃笑矣。河东君本嘉兴人,牧斋诗中仅举昆山谷水属于松江地域者而言,自是不欲显著其本来籍贯之义,故云美作传解悟此意,亦只从适云间孝廉为妾说起,而不述及以前事迹。
今检汪然明所刻柳如是尺牍,署其作者为“云间柳隐如是”,又陈卧子所刻戊寅草,其作者虽署为“柳隐如是”而不著其籍贯,但其中“白燕庵作”七律题下注云:“乃我郡袁海叟之故址。墓在其侧。”及“五日雨中”七律“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斗鸡游”句下自注云:“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并戊寅草陈卧子序云:“迨至我地,人不逾数家,而作者或取要眇。柳子遂一起青琐之中,不谋而与我辈之诗竟深有合者,是岂非难哉?是豈非难哉?(寅恪案:卧子谓河东君出于青琐之中。检世说新语惑溺篇“韩寿美姿容”条:“[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悦之。”晋书肆拾贾充传附谧传亦同。卧子殆讳河东君出于青楼,遂取此事,改“楼”为“琐”耶?又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诗肆婦女类“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韵一笑”云:“知道文君隔青琐,梁王赋客肯言才。”卧子平生鄙薄宋诗,未必肯用苏句,但检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秋居杂诗”十首之七“遨游犬子倦,宾从客见娇”句下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似以司马长卿自命,而以卓文君目河东君,则与东坡之诗实相符会,今日读之,不觉令人失笑也。)然则河东君本人固自命为松江人,而卧子亦以松江人目之也。第叁章论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时,涉及松江知府方岳贡欲驱逐河东君事,鄙意以为驱逐流妓出境乃昔日地方名宦所常行者,岂河东君因卧子之助力遂得冒托松江籍贯,免被驱逐,自是之后竟可以松江人自居耶?若果如此,牧斋之诗亦可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矣。(寅恪昔岁旅居昆明,偶因购得常熟白泖港旧日钱氏山庄之红豆一粒,遂发愿释证钱柳因缘诗。前于第壹章已述之。所可怪者,购得此红豆之同时,有客持其新得湘乡袭侯曾劼刚纪泽手札一纸相示,其书乃致当日某知县者,内容略谓:“顷有名流数人来言,县中有驱逐流妓之令,欲托代为缓颊云云。”札尾不署姓名,但钤有两章,一为“曾印纪泽”,一为“劼刚”。今属笔至此,忽忆及之,以情事颇相类似,故附记于此,以博读者一笑。)
“有美生南国”之“南国”,固用文选贰玖曹子建杂诗六首之四“南国有佳人”句。李善注云:“楚辞(橘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南国谓江南也。”自与河东君生吴越之地意义相合。但牧斋恐更有取于才调集叁韦庄“忆昔”诗“南国佳人号莫愁”之句,盖亦与河东君答牧翁“冬日泛舟”赠诗“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之语意符会也。至“南国”之语,复与王摩诘“红豆生南国”诗有关(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红豆”五绝)。牧斋后来与河东君同居芙蓉庄即碧梧红豆庄,今赋有美诗以“有美生南国”之语为篇首起句,竟成他日之预谶矣!
“有美诗”又云:
生小为娇女,容华及丽娟。诗哦应口答,书读等身便。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摛词征绮合,记事见珠联。八代观升降,三唐辨溯沿。尽窥羽陵蠧,旁及诺皋儇。花草矜芟撷,虫鱼喜注笺。部居分甲乙,讎政杂丹铅。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博士惭橱簏,儿童愧刻镌。瑤光朝孕碧,玉气夜生玄。陇水应连类,唐山可及肩。织缣诗自好,捣素赋尤贤。锦上文回复,盘中字蜿蜒。清文尝满箧,(初学集“文”作“词”。寅恪案:徐孝穆玉台新咏自序云:“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蒲萄之树。”牧斋自用此典。其后来所以改“文”作“词”者,殆为避免此联之前“锦上文回复”句中“文”字重复之故耶?)新制每连篇。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颂椒良不忝,咏树亦何愆。
寅恪案:河东君所以不同于寻常闺阁略通文史者之特点,实在善记忆多诵读。就吾人今日从其作品中可以断定者,至少于文选及后汉书晋书等皆颇能运用,故牧斋“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一联乃实录,非虚谀。至“博士惭厨簏”者,南齐书叁玖陆澄传(参南史肆捌陆澄传)略云:“陆澄字彥渊,吴郡吴人也。起家太学博士。(建元)四年复为秘书监,领国子博士。永明元年转度支尚书,寻领国子博士。(王)俭自以博闻多识,读书过澄,集学士何宪等盛自商略。澄待俭语毕,然后谈所遗漏数百千条,皆俭所未睹,俭乃叹服。俭在尚书省,出巾箱几案服饰,令学士隶事事多者与之,人人各得一两物。澄后来,更出诸人所不知事,复各数条,并夺物将去。当世称为硕学。王俭戏之曰:陆公书橱也。”“儿童愧刻镌”者,杨子法言“吾子篇”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斯为遵王注本所未及,故略为补出之。又“书读等身便”句,自是用宋史贰陸伍贾黄中传,不待备录。观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年稚明慧,主人常抱置膝上,(寅恪案:“主人”指周道登。)教以文艺”之语,则知读书等身之典尤为适切,非泛用也。
“花草矜芟撷,虫鱼喜注笺”一联,下句当是取昌黎集陸“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五古“尔雅注虫鱼”之语,与上句为对文,未必别有实指。上句“花草”一辞,殆联缀花间集草堂诗余两书之名,以目诗余,如陈耀文花草粹编之例,谓河东君精于词曲。“织缣诗自好,捣素赋尤贤”一联,上句自指玉台新咏壹古诗八首之一“上山采蘼芜”篇,不过谓河东君能诗之意,非于“故人”“新人”之义有所轩轾,不可误会。若下句则指班婕妤“捣素赋”。班赋见古文艺苑叁、艺文类聚捌伍及历代赋汇玖捌等。综合两联言之,即称誉河东君擅长于诗赋词曲也。
抑更有可言者。“容华及丽娟”句,遵王注本已引汉武帝别国洞冥记肆“帝所幸宫人名丽娟”条之古典为释,固甚正确,但颇疑牧斋于此句尚有今典。前第贰章推测河东君原来之名或是“云娟”二字。当日名媛往往喜用“云”字为称,盖自附于苏东坡之朝云。如徐佛称“云翾”,杨慧林称“云友”,皆其例证。且河东君与徐氏关系尤为密切,其取“云”字为行第之称,亦于事理适合,况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则与“丽”字之义又相符也。然欤?否欤?姑识此疑,以俟更考。或谓“容华及丽娟”之“容华”亦与“丽娟”同为专名。唐诗纪事捌“杨氏女”条云:“盈川(炯)侄女曰容华,有‘新妆’诗。”此诗收入全唐诗第壹壹函,字句间有不同。颇疑此诗“妆似临池出,人疑向月来。自怜终不见,欲去复裴回”之语,“向月”即牧斋诗“向月衣方空”句所从出。“新妆诗”作者既是杨姓,“自怜终不见”之“怜”字又与河东君“影怜”之名取义于玉溪生诗“碧城”三首之二“对影闻声已可怜”句者相同,然则牧斋实以“容华及丽娟”之句,暗寓河东君之姓名也。斯说殊巧,未知确否?俟考。
“有美诗”又云:
文赋传乡国,词章述祖先。採蘋新藻丽,种柳旧风烟。字脚元和样,文心乐曲骈。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吟咏朱楼遍,封题赤牍遄。
寅恪案:牧斋既故作狡狯,认河东君真为柳姓,遂列举柳家故实以夸誉之。
“採蘋新藻丽,种柳旧风烟”一联,上句用乐府诗集贰陸柳恽“江南曲”云:“汀洲採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及全唐诗第陸函柳宗元叁“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云:“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下句用全唐诗第陸函柳宗元叁“种柳戏题”诗云:“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综合言之,即谓河东君今日之新篇源出于旧日之家学,读之令人失笑。文章游戏,固无不可也。
“字脚元和样,文心乐曲骈”一联,上句用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壹贰“酬柳柳州家鸡之赠”诗云:“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薑芽敛手徒。”据前引列朝诗集丁壹叁上程松圆“再赠河东君”诗“抉石锥沙书更雄”句原注云:“柳楷法瘦劲。”则牧斋此句亦有今典。下句或是用柳三变诗余号“乐章集”之意,谓河东君之词亦承家学,然此释未敢自信也。
“吟咏朱楼遍,封题赤牍遄”一联,上句自是写实,不待释证。下句指河东君尺牍言。据前引其致汪然明尺牍第叁壹通云:“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得飞桨见贻为感。”则此句亦纪实也。凡此柳家故实,除“字脚元和样”一句,遵王注本皆无所征释。岂真不知所从出,抑故意不引及耶?
“有美诗”又云:
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度曲穷分刌,当歌妙折旋。吹箫嬴女得,协律李家专。画夺丹青妙,琴知断续弦。纤腰宜就鞠,弱骨称秋千。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修眉纡远翠,薄鬓妥鸣蝉。向月衣方空,当风帯旋穿。行尘尝寂寂,屐齿自姗姗。舞袖嫌缨拂,弓鞋笑足缠。盈盈还妒影,的的会移妍。
寅恪案:“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一联,谓河东君所受之教育及其行动,颇有异于士大夫家闺秀者,故以下诸句列举其技巧能事也。西京杂记贰略云:“(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为人放诞风流。”此即“流风殊放诞”及“修眉纡远翠”等句之出处,亦即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所谓“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者也。
“画夺丹青妙”句,钱注已征古典,不待复赘。茲但择引今典中时代较早及附录河东君题诗者数事,以证明之。
汪砢玉珊瑚纲名画题跋壹捌黄媛介画跋语(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贰贰子部艺术类贰)略云:
松陵盛泽有杨影怜,能诗善画。余见其所作山水竹石,淡墨淋漓,不减元吉子固,书法亦佳。今归钱牧斋学士矣。癸未夏四月廿五日怨上老鳏识。(寅恪案:汤漱玉德媛辑玉台画史肆引此条,改“牧斋”为“蓉江”,盖避清代禁忌也。)
汤漱玉德媛辑玉台画史肆引此条后附借闲漫士之言曰:
柳所画“月堤烟柳”为红豆山庄八景之一,旧藏孙古云均所。郭频伽麏有诗。
寅恪案:“月堤烟柳”乃拂水山庄八景中第陸景。红豆山庄即碧梧红豆庄,亦即芙蓉庄,其地在常熟小东门外三十里之白茆,与拂水山庄绝无关涉,汤书盖误。(可参王应奎柳南随笔伍芙蓉庄条及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申年移居白茆”条。)今检初学集壹贰霖雨集中载有山庄八景诗,乃牧斋崇祯十年丁丑被逮在北京时遥忆故山之作,距河东君之初访半野堂尚早三年。然“月堤烟柳”一题,居然似为河东君来归之预兆而赋者,其诗亦风致艳发,岂河东君见而爱之,遂特择此景作画耶?茲录此题诗并序于下,以资谈助。
“月堤烟柳”序云: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遊,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帷幕。人呼为小苏堤。
诗云: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队队勾何满,舞燕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栏桥外月如钩。
寅恪案:此诗“桃花”“杨柳”一联,河东君之绘出实同于己身写照,所谓诗中有画,而画中有人矣。
郏抡逵虞山画志肆“柳隐”条云:
昔游扬州,见白描花草小册,惟梅竹上有题,咏竹云: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咏梅云: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落笔超脱奇警,钱宗伯固应退避。(寅恪案:此两诗之真伪尚待考实。)
又“天为投壶笑”者,旧题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略云:
东荒山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矫”一作“枭”。)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
“向月衣方空,当风帯旋穿”一联,考上句之出典乃后汉书叁章帝纪建初二年夏四月癸巳“诏齐相省冰纨,方空縠,吹纶絮”条,章怀注云:“释名曰縠纱也。方空者,纱薄如空也。或曰,空,孔也。即今之方目纱也。”据牧斋诗意,当不采或说,以“方空”为实物,而取“如空”之义,与下句“旋穿”为对文,皆虚辞也。
“弓鞋笑足缠”句前已详论,今不复赘,但牧斋赋诗形容河东君之美必不可缺少此句,否则将如蒲留仙所谓“莲船盈尺”,岂不令当日读者认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之观世音菩萨绘相耶?
“有美诗”又云:
妙丽倾城國,尘埃落市廛。真堪陈甲帐,还拟画甘泉。杨柳嗟扳折,蘼芜惜弃捐。西家殊婉约,北里正喧阗。豪贵争除道,儿童学坠鞭。迎车千锦帐,输面一金钱。(初学集此句下自注:“勾践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幸之。每入市,人愿见者先输金钱一文。见孙奭孟子疏。”寅恪案:东山酬和集无牧斋此注,推其所以后来加入之故,当是有人问及此句出处,遂补注之耳。王应奎柳南随笔伍“顾仲恭大韶深于经学”条云:“吾闻吴祭酒梅村尝问宗伯曰:有何异书可读?曰:十三经注疏耳。”可供参证。)百两门阑咽,三刀梦寐羶。苏堤浑倒踏,黟水欲平填。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禅。未许千金买,何当一笑嫣。钉心从作恶,唾面可除肙。蜂蝶行随绕,金珠却载还。勒名雕琬琰,换骨饮珉瓀。枉自求蒲苇,徒劳卜筳篿。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尺牍第伍通已述及此诗“苏堤浑倒踏,黟水欲平填”一联,茲不更释。牧斋于此节叙河东君之被离弃及其沦落北里两端,“蘼芜惜弃捐”一句或疑可兼指与周念西及陈卧子两人之关系而言,鄙意恐不如是。盖牧斋此诗止从河东君移居松江以后说起,而不追溯其在徐佛及周道登家事。又全节唯用“蘼芜”一句将离弃之事轻轻帯过,不多作语,皆是牧斋故意隐讳之笔也。春秋之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河东君之于牧斋,固可谓“亲”,亦可谓“贤”,但不可谓“尊”。聚沙老人赋有美诗,或者易“尊”为“美”欤?“百两门阑咽,三刀梦寐羶”一联钱注俱无释,意者,上句出诗经召南“鹊巢”篇,下句用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及晋书肆贰王濬传,人所习知,故可从略。但“三刀”一语近时始得确诂,茲不避繁琐之讥,移录元诗王传于下,稍加诠释,自知必为通人所笑也。
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略云:
安人元相国(稹)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以诗寄曰: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晋书肆贰王濬传云:
濬夜梦三刀于卧屋梁上,须臾又益一刀。濬惊觉,意甚恶之。主簿李毅再拜贺曰: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及贼张弘杀益州刺史皇甫晏,果迁濬为益州刺史。
寅恪案:微之诗“个个君侯欲梦刀”句,其意谓人皆欲至西蜀一见洪度,如王士治之得为益州刺史,此固易解,遵王之不加注释,当亦由是。然寅恪少读晋书,于“三刀”义颇不能通,后见唐人写本,往往书“州”字作“刀”形,殆由“州”“刀”二字,古代音义俱近之故。(“州”即“岛”也。)唐人书“州”作“刀”,必承袭六朝之旧,用此意以释王濬之梦,李毅之言,少时读史之疑滞,于是始豁然通解矣。
“未许千金买,何当一笑嫣”一联出鲍明远“白纻歌”六首之六“千金顾笑买芳年”(见乐府诗集伍伍)及李太白“白纻辞”三首之二“美人一笑千黄金”等(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河东君夙有“美人”之号,古典今典同时并用,殊为巧切。更可取牧斋作此诗后二十二年,即康熙二年癸卯所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钱曾注本“平生”作“生年”。是。)两句参较,则知此老于垂死之时,犹以能战胜宋陈李谢诸人夺得河东君自豪也。
“勒名雕琬琰,换骨饮珉瓀”一联钱遵王注虽引旧籍,然牧翁必尚有所实指。颇疑“勒名雕琬琰”之句,即前第叁章论河东君与李存我之关系节,引王胜时柳枝词“双鬟捧出问郞来”之语,与此相涉。盖存我既以玉篆雕“问郞”赠别河东君,似亦可别镌“影娘”或“云娘”之河东君名字自随,借作互换信物。若果如是,则与琬琰二名分别雕斫于苕华二玉之故典更为适切矣。至“换骨饮珉瓀”一句,钱注析“换骨”与“饮珉瓀”为两典而合用之,固自可通,但牧斋诗意当不仅限于古典。河东君虽以善饮著称,此句疑更有实指。今未能详知,姑识于此,以俟续考。
“有美诗”又云:
轩车闻至止,杂珮意茫然。错莫翻如许,追陪果有焉。初疑度河驾,复似泛湖船。牓枻歌心说,中流笑语婘。江渊风飒沓,洛浦水潺湲。疏影新词丽,忘忧别馆偏。华筵开玳瑁,绮席艳神仙。银烛光三五,金尊价十千。蜡花催兔育,鼉鼓促鸟迁。法曲烦声奏,哀筝促柱宣。步摇窥宋玉,条脱赠羊权。点笔余香粉,翻书杂翠钿。绿窗和月掩,红烛帯花搴。菡苕欢初合,皋苏痗已蠲。
寅恪案:此节历叙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泛舟湖上、入居我闻室及寒夕文宴等事。“轩车闻至止,杂珮意茫然”一联,合用毛诗郑风“女曰鸡鸣”篇“杂佩以赠之”并韩诗周南“汉广”篇“汉有游女”薛君章句及列仙传上江妃二女传解佩赠郑交甫事,谓河东君初赠诗,亦即河东君“次韵牧翁冬日泛舟诗”所谓“汉珮敢同神女赠”。“意茫然”者,谓受宠若惊,不知所措。此语固是当日实情也。“错莫翻如许,追陪果有焉”一联,恰能写出河东君初至半野堂时牧斋喜出望外、忙乱逢迎之景象。至于“追陪”,则不仅限于“吴郡陆机为地主”之牧斋,如松圆诗老亦有“熏炉茗碗得相从”之语(见前引偈庵次韵牧翁答河东君初赠诗),然则河东君翩然至止,驱使此两老翁追陪奔走,亦太可怜矣。
“初疑度河驾,复似泛湖船。牓枻歌心说,中流笑语婘。江渊风飒沓,洛浦水潺湲”六句,指东山训和集壹“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及“迎春日偕河东君泛舟东郊作”先后两次泛舟赋诗之事,前已论释,茲不多及。自“疏影新词丽”至“皋苏痗已蠲”,共九联,叙述崇祯十三年十二月二日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入居,并是夕为松圆饯别,即半野堂文宴事。此际乃牧斋平生最快心得意至死不忘之事也。“疏影新词丽”句,前论牧斋寒夕文宴诗已详释之矣。“忘忧别馆偏”,遵王注引西京杂记肆“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之典,甚是。牧斋目我闻室为忘忧馆,河东君之寓姓又与枚乘所赋之柳相同,可谓适切。“绿窗和月掩,红烛帯花搴”即前录寒夕文宴诗“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一联之义,皆描写当时我闻室之情况者。
“华筵开玳瑁,绮席艳神仙”及“法曲烦声奏,哀筝促柱宣”两联,实出于杜工部集壹伍“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之“哀筝伤老大,华屋艳神仙。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等句,盖牧斋平生自许学杜,其作百韵五言排律,必取杜公此诗以为模楷,且供挦扯之资,何况复同用一韵、同为百韵耶?黄宗羲南雷文定后集壹“薑山启彭山诗稿序”(可参同书前集陸“韦庵鲁先生墓志铭”论当日古文,亦谓牧斋“所得在排比铺张,而不能入情”等语)云:“虞山求少陵于排比之际,皆其形似,可谓之不善学唐者矣。”夫棃洲与牧斋交谊笃挚,固无疑义,唯于钱氏之诗文往往多不满之语,其持论之是非及其所以致此之故茲暂不辨述,俟后言之,但世之学唐诗者若能熟诵子美并乐天微之之诗,融会诸家,心知其意,则当不蹈袭元遗山论诗之偏见,如太冲之所言者也。
“金尊价十千”句,遵王引史记伍捌梁孝王世家“孝王有罍樽直千金”以释之,固可通。但鄙意李太白“行路难”三首之一(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金樽清酒斗十千”,乃以“十千”为酒价,较史记梁孝王世家之以千金为罍樽价者更为切合。然则牧斋当用谪仙诗也。
“步摇窥宋玉,条脱赠羊权”一联,下句出于真诰,自不待论。上句则文选壹玖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虽有“窥臣”之语,然不见“步摇”之辞,岂牧斋取步摇条脱为对文耶?又据唐诗纪事伍肆“温庭筠”条(参全唐诗话肆)云:“宣宗尝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遣求进士对之。庭筠乃以玉条脱续也。宣宗赏焉。”或者牧斋即取义于此事用以属对耶?俟考。
“点笔余香粉,翻书杂翠钿”一联,初视之,皆通常形容之辞,但下句“翻书杂翠钿”一语乃河东君平日习惯。观前引初学集贰拾东山集叁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出游”诗二首之一“风床书乱觅搔头”句,则知亦是写实也。“菡苕欢初合,皋苏痗已蠲”一联,上句指前引“寒夕文宴,是日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居之”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句下牧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本事也。下句“皋苏痗已蠲”,钱注已引玉台新咏徐陵自序之文“庶得代彼皋苏,微蠲愁疾”,甚是。不过“愁”字乃平声,故牧斋易以诗经卫风“伯兮”篇“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之“痗”字,以協声律耳。此点自不待多论。
抑更有可言者。牧斋作有美诗,其取材于徐序者甚多,除去其典故关涉宫闱者之大多数外,(牧斋唯采用汉武帝李夫人等少数故事。又徐序“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之语,注家引晋书叁壹胡贵嫔传为释辞,似确。盖胡贵嫔虽非齐人,孝穆或借用枚乘七发“齐姬奉后”之“齐姬”以为泛称。若果如是,则牧斋亦采此宫闱之典矣。俟考。)其他几无不采用。茲不须尽数择出,唯择录其较可注意之辞句,以为例证。读者若对勘钱诗徐序,则自能详知,而信鄙说之不谬也。如钱之“生小为娇女”,即徐之“生小学歌”;钱之“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即徐之“青牛帐里,余曲未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钱之“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即徐之“燃脂暝写”(寅恪案:此乃牧斋借男作女)及“翡翠笔床,无时离手”;钱之“清文尝满箧(“文”字后改作“词”字),新制每连篇。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即徐之“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蒲萄之树”;钱之“文赋传乡国”,即徐之“妙解文章,尤工诗赋”;钱之“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即徐之“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寅恪案:此乃牧斋举后概前);钱之“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度曲穷分刌,当歌妙折旋。吹箫嬴女得,协律李家专”,即徐之“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及“得吹箫于秦女”并“奏新声于度曲”;钱之“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即徐之“虽复投壶玉女,为欢尽于百骁;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钱之“薄鬓妥鸣蝉”,即徐之“妆鸣蝉之薄鬓”;钱之“妙丽倾城国,尘埃落市廛。真堪陈甲帐,还拟画甘泉”,即徐之“得横陈于甲帐”、“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及“真可谓倾国倾城”;钱之“东家殊婉约”,即徐之“婉约风流”。
据宋释惠洪冷斋夜湖壹云:“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然则牧斋之赋有美诗,实取杜子美之诗为模楷,用徐孝穆之文供材料,融会贯通,灵活运用,殆兼采涪翁所谓“换骨”“夺胎”两法者。寅恪昔年笺证白乐天新乐府,详论“七德舞”篇与贞观政要之关系,今笺释牧斋此诗,复举杜诗徐文为说,犹同前意。盖欲通解古人之诗什,而不作模糊影响之辞旨,必非如是不可也。
“有美诗”又云:
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
寅恪案:此六句乃牧斋描写当年与河东君蜜月同居时之生活,语言妙绝天下,世人深赏之,殊非无故也。(见陈维崧撰冒褒注妇人集“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条并参徐釚编本事诗柒“钱谦益”条“茸城诗”题下注。又徐氏附按语云:“河东君名柳是,字如是,又号河东君。松江人。工诗善画,轻财好侠,有烈丈夫风。”寅恪案:电发此数语殊可为河东君适当之评价。至目河东君为松江人,亦是河东君自称松江籍之一旁证也。)
“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一联,实与玉台新咏伍沈约“六忆诗”及戊寅草中河东君拟作之第壹第贰两组“六忆诗”有关。上句“凝明嗔亦好”,即用休文“忆坐时”诗“嗔时更可怜”之句。下句乃出河东君拟休文作第壹组“六忆诗”中第贰首“忆坐时,溶漾自然生”之句。故此一联皆形容坐时之姿态。吾人今日虽亦诵读玉台新咏,然倘使不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则不能尽知牧斋此联之出处及造语之佳妙矣。
“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一联,上句前于上元夜钱柳二人同过虎丘赋诗节已详论之,下句亦于第叁章论陈卧子蝶恋花“春晓”词详言之,故皆不须复赘。
“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一联,摹绘河东君多愁少乐之情态,前录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及牧斋“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两诗,可以窥见。综合此四句及“妙丽倾城国”句观之,则牧斋亦是从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貎”之语(见西廂记“闹斋”雁落)夺胎换骨而来者耶?凡此诸句,颇易通解,唯“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一联颇费考量,姑以意揣之,殆谓河东君嗔怒时目睛定注如雪之凝明,静坐时眼波动荡如水之溶漾,实动静咸宜,无不美好之意欤?此解当否,殊不敢自信矣。
“有美诗”又云: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日高慵未起,月出皎难眠。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其崇祯十三年岁暮至十四年岁初与河东君在我闻室中除旧岁、迎新年之一段生活。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一联,可与前录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及河东君“除夕次韵”诗“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相参证。上句“茗火闲房活”之“茗火活”,乃用东坡后集柒“汲江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之句,即出赵璘因话录贰商部“李司徒汧公镇宣武”条所载李约“茶须缓火炙,活火煎”之语也。(可参辛文房唐才子传陸李约传。)下句“炉香小院全”,即钱柳两人守岁诗所咏者,可知皆是当时实况也。
“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上句用汉书伍柒上司马相如传“上林赋”“色授魂予”(参文选捌),下句其最初典故,无待详引,但牧斋实亦兼用李义山诗集下“拟意”诗“汉后共藏阄”之句。检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下此诗“阄”字无别作,涵芬楼影印明嘉靖本亦同。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本下此字作“阄”,下注“一作钩”,全唐诗第捌函李商隐叁与朱本同。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叁作“钩”,下注“一作阄”。然则牧斋认为当作“阄”字,故赋有美诗亦用“阄”字也。
“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两联亦皆写庚辰除夕守岁事,如取前录钱柳二人除夕诗中钱之“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及柳之“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等句观之,即可证也。
“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一联乃指辛已元日事,观前录牧斋诗题云:“辛已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及钱柳两诗可知也。
“有美诗”又云: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密意容挑卓,微词托感甄。杨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
寅恪案:此六联乃叙本欲与河东君同作杭州之游而未实现,遂先过苏州,同至嘉兴,然后河东君别去也。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上句即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所云“弟方躯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盖河东君作此书时为崇祯十三年岁杪正在牧斋家中,钱柳二人原有同游西湖观梅之约也。下句指上元夜与河东君同舟泊虎丘西溪,小饮沈璜斋中事。观“徒闻”二字,则河东君不践观梅西湖之约,仅作虎丘观灯之游,牧斋惆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矣。“火树”之典,遵王注引西京杂记壹“积草池中有珊瑚树”条,固是,而尚未尽,必合全唐诗第贰函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之句释之,其意方备。但多数类书如佩文韵府陸陸七遇韵,引此诗,作者为沈佺期,未知孰是,俟考。
“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一联乃叙泊舟虎丘西溪经过停留之地。上句“半塘”可参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水门“半塘桥”、同书叁伍古迹门“半塘寺”及同书肆贰寺观门肆“半塘寿圣教寺”等记载。下句“西寺”,据同治修苏州府志柒山门“虎邱山”条所云:“吴地志:山本晋司徒王珣与弟司空珉之别墅,山下因有短簿祠,为东西二寺,后合为一佛殿。”可证知也。
“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一联,谓河东君将离之时订后来重会之约也。
“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一联,上句乃牧斋借用太白“赠汪伦”(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壹)“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以比河东君送己身往游新安,同舟至嘉兴,更惜其未肯竟随之同行也。下句自用“飞燕外传”自序,不待征引。但牧斋实亦兼用东坡后集肆“朝云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之语,盖下文有“杨枝今婉娈”之句,而“伴”字又从苏诗来也。李璧王荊公诗注贰柒“张侍郞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引西清诗话略云:“荊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前第壹章已详引。)前释“火树”注,以为遵王注虽引西京杂记,而意义未尽,故必合苏味道诗以补足之。茲释“伶玄”句,亦必取东坡诗参证,始能圆满。何况牧斋诗中“伴”字从东坡朝云诗来,恰如半山诗中“恩”字从昌黎斗鸡联句来耶?凡考释文句,虽须引最初材料,然亦有非取第贰第叁手材料合证不可者,观此例可知。前第壹章论钱柳诗中相互之关系,已详言之,读者可并取参会之也。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之赋有美诗多取材于玉台新咏,其主因为孝穆之书乃关于六朝以前女性文学之要籍,此理甚明,不待多述。又以河东君之社会身份,不得不取与其相类之材料以补足之,斯亦情事所必然者。就此诗使用之故实言之,玉台新咏之外,出于宋代某氏侍儿小名录补遗者颇复不少,如“容华及丽娟”、“吹箫嬴女得”、“舞袖嫌缨拂”、“敢拟伴伶玄”等句皆是其例。至于作者思想词句之构成,与材料先后次序之关系,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七德舞篇所论,茲不详及。
“有美诗”又云:
灞岸偏索别,章台易惹颠。娉婷临广陌,婀娜点晴川。眉怃谁堪画,腰纤孰与擩。藏鸦休庵蔼,拂马莫缠绵。絮怕粘泥重,花忧放雪蔫。芳尘和药减,春病共愁煎。目逆归巢燕,心伤叫树鹃。惜衣莺睍睆,护粉蝶翩翾。
寅恪案:此八联乃叙河东君思归惜别多愁多病之情况,所用辞语典故大部份皆与柳有关,而尤与李义山咏柳之诗有关也。茲不必逐句分证,唯举出李诗语句,读者自能得之,据此可知牧斋赋有美诗,除玉台新咏、杜工部诗外,玉溪生一集亦为其取材最重要之来源也。如“灞岸已攀行客手”(李义山诗集下“柳”)、“章台从掩映”(同集上“赠柳”)、“更作章台走马声”(同集上“柳”)、“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同集上“垂柳”)、“眉细从他敛,腰轻莫自斜”(同集上“谑柳”)、“莫损愁眉与细腰”(同集上“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之一)、“长时须拂马,密处小藏鸦”(同集上“谑柳”)、“忍放花如雪”(同集上“赠柳”)、“不为清阴减路尘”(同集中“关门柳”)、“絮飞藏皓蝶,帯弱露黄鹂”(同集上“柳”),凡此诸例,皆足为证,可不一一标出矣。
又“腰纤孰与擩”之“擩”字,即同于“撋”字。考工记鲍人“进而握之,欲其柔而滑也”注云:“谓亲手烦撋之。”毛诗周南“葛覃”篇“薄汙我私”笺云:“烦撋之用功深。”释文云:“撋,诸诠之音而专反。”阮孝绪字略云:“烦撋犹捼莎也。”董解元西廂记诸宫调中吕调千秋节云:“百般撋就十分闪。”然则牧斋盖糅合圣文俗曲而成此语者。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棃洲遗著汇刊本)云:“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太冲所指摘东涧文章之病,其是非茲姑不论,但有美诗此句则用诗礼之语,而穷极于西廂,其亦可以杜塞棃洲之口耶?一笑!
“有美诗”又云:
携手期弦望,沉吟念陌阡。暂游非契阔,小别正流连。即席留诗苦,当杯出涕泫。茸城车轹辘,鸳浦棹夤缘。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絃。寄忧分悄悄,赠泪裹涟涟。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牓梦,昔昔在君边。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河东君送其至鸳湖,返棹归松江,临别时赠诗送游黄山,俟河东君行后乃赋千言长句,以答河东君之厚意,并致其相思之情感,及重会之希望也。此节典故皆所习见,不待征释。唯“吴牓”一辞,自出楚辞九章“涉江”“齐吴牓以击汰”之语,但牧斋实亦兼取王逸注“自伤去朝堂之上,而入湖泽之中也”之意。用此作结,其微旨可以窥见。前引黄棃洲“薑山启彭山诗稿序”谓“虞山求少陵于排比之际,皆其形似,可谓不善学唐”(参南雷文案柒“前翰林院庶吉士韦庵鲁先生墓志铭”),读者若观此绮怀之千言排律,篇终辞意如此,可谓深得浣花律髄者,然则太冲之言殊非公允之论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二)
牧斋自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正月廿九日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至杭州留滞约二十余日之久始往游齐云山,游程约达一月之时间,最后访程孟阳于长翰山居不遇,乃取道富春,于三月廿四日过严子陵钓台,直至六月七日始有“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之诗。据此牧斋离隔河东君约经四月之久,始复会合也。此前一半之时间牧斋所赋诸诗皆载于实逮集及东山酬和集,但此后一半之时间则所作之诗未见著录。以常理论之,按诸牧斋平日情事,如此寂寂,殊为不合。就前一期中牧斋所甚有关系之人及在杭州时之地主汪然明言之,牧斋诗中绝不见汪氏踪迹。考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第壹题为“暮春辞家闽游,途中寄示儿贞士继为昌”,然则然明之离杭赴闽访林天素在崇祯十四年三月,此年二三月间牧斋实在杭州,且寓居汪氏别墅。牧斋此时所作诗中未见汪氏踪迹者,或因然明此际适不在杭州,或因汪氏虽亦能篇什,但非牧斋唱酬之诗友,汪氏虽在杭州有所赋咏,牧斋亦不采录及之,故此前一时期中无汪氏踪迹,尚可理解。至若后一时期既达两月之久,而牧斋不著一诗,当必有故,今日未易推知。
检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有“孟夏一日禾城遇钱宗伯,夜谈时事”五言律诗二首,按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已条云:“是岁浙西大旱,漕事迫,嘉之崇德、湖之德清素顽梗,属年饥,益不办。大中丞奉旨谴责,令予专督崇德,而自督德清。予疏剔月余,遂与他邑相后先矣。”然则牧斋于辛已三月廿四日过钓台经杭州,于四月朔日即在嘉兴遇见卧子。自三月廿四日至四月初一日其间时日甚短,故知牧斋此次由黄山返家行色匆匆,与前之往游新安从容留滞者绝不相同,盖牧斋因河东君之不愿同游,独自归松江,恐有变化,于是筹画经营不遗余力,终于经两月之时间遂大功告成矣。卧子此时不知是否得知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消息,但牧斋于此际遇见卧子,其心中感想若何虽未能悉,然钱陈皆一时能诗之人,卧子既有篇什,牧斋不容缺而不报,今初学集中此时之诗独不见卧子踪迹者,当是牧斋不欲卧子之名著录于此际,转致有所不便耶?卧子此题二首之一有句云“山川留谢傅”,殊不知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有“东山葱岭莫辞从”句,陈柳两诗语意不谋而合,可笑也。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捌湘真阁稿“赠钱牧斋少宗伯”五言排律云:“明主终收璧,宵人失要津。南冠荣衮绣,北郭偃松筠。艰险思良佐,孤危得大臣。东山云壑里,早晚下蒲轮。”此诗作成之时日未能确定,但既有“南冠”“北郭”一联,则至早不能在牧斋因张汉儒诬讦被逮至北京入狱经年得释归里以前,即崇祯十一年冬季以前。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季秋覃除。”十三年庚辰条略云:“三月北发。六月就选人,得绍兴司李。七月南还。八月奉太安人携家渡钱塘。”则此诗有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之可能。更考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所作永遇乐词“十六夜见月”云“天公试手,浴堂金殿,瞥见清明时节”句下自注云:“时中朝新有大奸距脱之信。”据明史壹壹拾宰辅年表崇祯十三年六月薛国观致仕。国观乃温体仁党,夙与东林为敌,(参明史贰伍叁薛国观传并详牧斋永遇乐词钱曾注。)牧斋所谓大奸当指韩城而言,卧子诗“宵人失要津”或即兼指温薛辈,盖温薛皆去,牧斋可以起用矣。
又牧斋永遇乐词尚有“十七夜”一首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似牧斋此时亦游寓苏州。但初学集肆叁保砚斋记略云:“保砚斋者,戈子庄乐奉其先人文甫所藏唐式端砚以诒其子棠,而以名其斋也。戈子携其子过余山中,熏沐肃拜而请为之记。崇祯庚辰中秋记。”则崇祯十三年中秋日牧斋犹在常熟,是否十七日即至苏州尚难确知,假定其实至苏州者,卧子赠诗自应同在吴苑矣。更检杜于皇濬变雅堂诗集壹载“奉赠钱牧斋先生”五古一首,不知何时所作,唯诗中有句云:“何期虎丘月,一沃龙门雨。”此首前一题“半塘”云:“虎丘连半塘,五里共风光。此时素秋节,远胜三春阳。西风埽不尽,满路桂花香。”故知茶村于中秋前后在虎丘遇见牧斋,或即是崇祯十三年秋季与卧子赋赠牧斋诗同时同地。盖杜氏与几社名士本具气类之雅(见变雅堂集伍“送朱矞三之任松江序”及杜登春“社事本末”),殊有同时同地赋诗以赠党社魁首之可能也。俟考。
总而言之,钱陈两人交谊如此笃挚,当日牧斋应有诗书以答卧子厚意,后来刻初学集删去不录,亦与删去酬答卧子禾城赠诗同一事例,似因避去柳陈关系之嫌所致。此点若非出自牧斋,则必由于瞿稼轩之主张。瞿氏于此未免拘泥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之旨(见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遂为师母讳耶?
复检杜登春社事本末略云:
是时乌程(指温体仁)去位,杨(嗣昌)薛(国观)相继秉国钧,西铭(指张溥)中夜不安,唯恐朝端尚以党魁目之也。计非起复宜兴(指周延儒)终是孤立之局,乃与钱蒙叟(谦益)项水心(煜)徐勿斋(汧)马素修(世奇)诸先生谋于虎邱石佛寺。遣干仆王成贻七札入选君吴来之先生昌时邸中。时吴手操朝柄,呼吸通帝座,而辇毂番子密布,内外线索难通,王成以七札熟读,一字一割,杂败絮中,至吴帐中,为簑衣裱法,得达群要。此辛已二月间事。于是宜兴以四月起,(寅恪案:明史壹壹拾宰辅年表崇祯十四年辛已栏载:“延儒二月召,九月入。”同书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云:“崇祯十四年二月诏起延儒。九月至京,复为首辅。”杜氏“四月”之语,误。)而西铭即以四月暴病云殂。
寅恪案:牧斋与张项徐马谋于虎丘石佛寺,杜氏虽未确言何时,以当日情势推之,或即在崇祯十三年中秋前后,亦即卧子茶村赋诗赠牧斋之时也。俟考。
至于钱陈两人论诗之宗旨,虽非所欲详论,然亦可略引牧斋之言以见一斑。有学集肆柒“题徐季白卷后”略云:“余之评诗,与当世觝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二李且置勿论,弇州则吾先世之契家也。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之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瑱。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如云间之诗,自国初海叟诸公以迄陈李,可谓盛矣。”据此可知牧斋虽与卧子舒章论诗宗旨不同,然亦能赏其才藻,不甚诃诋。卧子舒章二人亦甚推重牧斋,观卧子此次在嘉兴赠牧斋之诗及陈忠裕全集壹捌湘真阁集“赠钱牧斋少宗伯”五言排律,又臥子安雅堂稿壹捌壬午冬“上少宗伯牧斋先生书”,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丑条述牧斋稼轩由苏被逮至京事其略云“予与钱(谦益)瞿(式耜)素称知己。钱瞿(被逮)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益急,予颇为奔奏,闻于时贵。”等可为例证。
至于舒章,则有一事关涉钱柳,疑问殊多,颇堪玩味。舒章蓼斋集叁伍“与卧子书”第贰通略云:
昔诸葛元逊述陆伯元语,以为方今人物凋尽,宜相辅车,共为珍惜,不欲使将进之徒意不欢笑。弟反复此言,未尝不叹其至也。但以迩来君子之失,每不尚同,自托山薮,良非易事。故弟欲少加澄论,使不至于披猖。是以对某某而思公叔之义,见某某而怀仲举之节。谈议之间,微有感慨,非好为不全之意,见峰岠于同人也。某某才意本是通颖,而嫋情嫫母,遂致纷纷。谤议之来,不在于虞山,而在于武水。弟欲大明其不然,而诸君亦无深求者,更无所用解嘲之语耳。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犹之壮夫作优俳耳。
寅恪案:前第叁章论春令问题中已略引及舒章此书。据卧子年谱推测,舒章作此书时当在崇祯十年卧子将由京南旋之际。书中所谓“虞山”乃指牧斋,自不待言。“武水”疑指海盐姚叔祥士粦。(可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据舒章之语,则对于牧斋殊无恶意,可以推见。所可注意者,舒章所谓“才意通颖”之某某,究属谁指?其所“嫋情”之“嫫母”又是何人?据李书此节下文即接以春令问题,似此两事实有关联,即与河东君有关也。前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云间,则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先生交最密”,钱氏之语必有根据,但关于李待问一节材料甚为缺乏,或者此函中“才意通颖”之“某某”即指“问郞”而言耶?以舒章作书之年月推之,谓所指乃存我在此时间与河东君之关系,似亦颇有可能。若所推测者不谬,则舒章以“嫫母”目河东君,未免唐突西子,而与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之句用西施之典故以誉河东君之美者,实相违反矣。一笑!
牧斋此次之游西湖及黄山,不独与河东君本有观梅湖上之约,疑亦与程松圆有类似预期之事。据前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云:“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考此札之作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季,此时松圆亦同在牧斋家中,颇疑牧斋因松圆此际正心情痛苦,进退维谷,将离虞山归新安之时特作此往游西湖及黄山之预约,以免独与新相知偕行而不与耦耕旧侣同游之嫌,所以聊慰平生老友之微意,未必迟至崇祯十四年辛已春间始遣人持书远至新安作此预约也。
但检初学集肆陸“游黄山记序”略云:“辛已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壬午孟陬虞山老民钱谦益序。”及有学集壹捌“耦耕堂诗序”略云:“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初辛已春,约游黄山,首途差池,归舟值孟阳于桐江。篝灯夜谈,质明分手,遂泫然为长别矣。”黄山记作于崇祯十五年正月,耦耕堂序作年虽不详,亦在孟阳既卒十二年以后,皆牧斋事后追忆之笔。两序文意,若作预约孟阳于辛已春为黄山之游,而非于辛已春始作此约,则与当日事理相合。然绎两序文之辞语,似于辛已春始作此约者,恐是牧斋事后追忆,因致笔误耳。或者牧斋当崇祯十三四年冬春之间,新知初遇,旧友将离,情感沖突,心理失常之际,作游黄山记时正值河东君患病甚剧,作耦耕堂诗序时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此等时间精神恍惚,记忆差错,遂有如是之记载耶?至若游黄山记之一云:“二月初五日发商山,初七日抵汤院。”证以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下注“起辛已三月,尽一月”之语,则此记“二月”之“二”字乃是“三”字之讹,固不待辨也。
复次,孟阳与牧斋之关系其详可于两人之集中见之,茲不备论,但其同时人,如前第叁章引朱鹤龄愚庵小集“与吴梅村书”载宋辕文深鄙松圆,称为牧斋之“书佣”,后来文士如朱竹垞论松圆诗,亦深致不满。茲略录朱氏之言,以见三百年来评论松圆诗者之一例。
明诗综陸伍所选程嘉燧诗附诗话云:
孟阳格调卑卑,才庸气弱,近体多于古风,七律多于五律。如此伎俩,令三家村夫子诵百翻兔园册即优为之,奚必读书破万卷乎?牧斋尚书深惩何李王李流派,乃于明三百年中特尊之为诗老。六朝人语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得无类是欤?姑就其集中稍成章者,录得八首。
夫松圆之诗固非高品,自不待言,但其别裁明代之伪体,实亦有功。古今文学领域至广,创作家与批评家各有所长,不必合一,松圆可视为文学批评家,不必为文学创作者,竹垞所言固非平情通识之论也。
松圆与牧斋两人平生论诗之旨极相契合一点,茲姑不论,唯就崇祯十三四年冬春之间两人之交谊言之,则殊觉可笑可怜。松圆本欲徇例往牧斋家度岁,忽遇见河东君在虞山,遂狼狈归里。牧斋又约其于西湖赏梅,松圆因恐河东君亦随往,故意负约不至杭州。俟牧斋独游新安,访孟阳于长翰山居,孟阳又复避去,盖未知河东君是否同来之故。及牧斋留题于山居别去之后,松圆返家,始悉河东君未随来游,于是追及牧斋于桐江,留此最后之一别。噫!年逾七十垂死之老翁跋涉奔驰,藏头露尾,有如幼稚之儿童为捉迷藏之戏者,岂不可笑可怜哉?牧斋固深知孟阳之苦趣,于孟阳卒后,其诗文中涉及孟阳者则往往追惜于桐江之死别,情感溢于言表。由今观之,牧斋内心之痛苦抑又可推见矣。
牧斋此次即崇祯十四年二月之大部份时间滞留杭州,其踪迹皆于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寓杭州诸诗中推寻得之。检此集此卷所载诸诗,自“有美诗”后至“余杭道中望天目山”,只就牧斋本人所作而河东君和章不计外,共得九题。取东山酬和集贰所载牧斋之诗参较,则初学集所载多东山酬和集五题,盖此五题之所咏皆与河东君无关故也。但此五题虽与河东君无关,然皆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所作,在此时间,牧斋既因河东君之未肯同来,程松圆复不愿践约,失望之余,无可奈何之际,只得聊与当时当地诸人作不甚快心满意之酬酢,实与此时此地所赋有关河东君诸诗出于真挚情感者,区以别矣。此类酬应之作原与本文主旨无涉,自可不论,唯其中亦略有间接关系,故仅就其题中之地或人稍述之,以备读者作比较推寻之资料云尔。
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栖水访卓去病”云:
(诗略。)
寅恪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略云:“去病姓卓氏,名尔康,杭之塘西里人。”又光绪修唐栖志贰山水门“官塘运河”条云:“下塘在县之东北,泄上塘之水,受钱湖之流,历五林唐栖,会于崇德,北达漕河,故曰新开运河。”据此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廿九日在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当不易原来与河东君同乘之舟,直达杭州,初次所访之友人即“杭之塘西里人”卓去病。后此九年,即顺治七年,牧斋访马进宝于婺州,途经杭州,东归常熟,有学集叁庚寅夏五集“西湖杂感”序云“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亦由此水道者,盖吴越往来所必经也。
“夜集胡休复庶尝故第”云:
惟余寡妇持门户,更倩穷交作主宾。
寅恪案:此两句下,牧斋自注云:“休复无子,去病代为主人。”又初学集捌壹载“为卓去病募饭疏”一文列于“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及“追荐亡友绥安谢耳伯疏”后,故知此三文当为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同时所作也。休复名允嘉,仁和人,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肆文苑传壹。
“西溪郑庵为济舟长老题壁”云:
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掸佛法不谈诗。落梅风里经声远,修竹阴中梵响迟。
寅恪案:初学集捌壹“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略云:
献岁拿舟游武林,泊蒋村,策杖看梅,遍历西溪法华,憩郑家庵,济舟长老具汤饼相劳。观其举止朴拙,语言笃挚,宛然云栖老人家风也。口占一诗赠之,有“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掸佛法不谈诗”之句,不独倾倒于师,实为眼底禅和子痛下一钳锤耳。师以此地为云栖下院,经营数载,未溃于成,乞余一言为唱导。辛已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古法华寺”条云:
在西溪之东,法华山下。明隆万间,云栖袾宏以云间郑昭服所舍园宅为常住,址在龙归径北,约八亩有奇。初号云栖别室,俗名郑庵。崇祯(六年)癸酉秋郡守庞承宠给额称古法华寺。
此条下附吴应宾(吴氏事迹见明诗综伍伍及明诗纪事庚壹伍等)“古法华寺记”云:
古杭法华山有云栖别院者,乃云间青莲居士郑昭服所施建也。居士归依莲大师,法名广瞻,雅发大愿,将昔所置楼房宅舍山场园林若干,施与弥天之释,为布地之金。大师命僧济舟等居焉。青莲弃世,其子文学食贫,而此永为法华道场。众请郡守庞公承宠捐金给额,改为古法华寺,济舟乞余言以纪其事。
前论牧斋崇祯庚辰冬至日示孙爱诗,已引此“书济舟册子”之文上一节,痛斥嘉禾门人所寄乞叙之某禅师开堂语录,茲不重录。济舟虽为能守“云栖老人家风”之弟子,且能求当世文人为之赋诗作记,似亦一风雅道人,但据牧斋此文下一节所描绘,则殊非具有学识、贯通梵典之高僧,今忽为之赋诗,并作文唱导募化,未免前后自相冲突,遂故为抑扬之辞,藉资掩饰,用心亦良苦矣。噫!牧斋当此时此地,河东君未同来,程松圆不践约,孤游无俚,难以消遣之中,不得已而与此老迈专事念佛之僧徒往来酬酢,其羁旅寂寞之情况今日犹能想见。所咏之诗亦不过借以解嘲之语言,其非此卷诸诗中之上品,无足怪也。
“西溪湖水看梅,赠吴仁和”云:
(诗略。)
寅恪案:吴仁和者,当时仁和县知县吴坦公培昌也。光绪修杭州府志壹佰贰职官肆仁和县知县云:“吴培昌,华亭人,进士,(崇祯)十一年任。胡士瑾,贵池人,进士,(崇祯)十五年任。”又陈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阁集“寄仁和令吴坦公”七律,题下附考证可互参。卧子寄坦公诗有句云:“常严剑佩迎朝贵,更饬厨传给隐沦。”可谓适切坦公当日忙于送往迎来之情况。若牧斋者,以达官而兼名士,正处于朝贵隐沦之间,宜乎有剑佩之迎、厨传之给也。
“横山题江道闇蝶庵”云:
疏丘架壑置柴关,冢笔巢书断往还。尽揽烟峦归几上,不教云物到人间。萧疏屋宇松头石,峭蒨风期竹外山。莫殢蝶庵成蝶梦,似君龙卧未应闲。
寅恪案:江道闇本末未详,俟更考。但检马元调横山游记(下引各节可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拾古迹贰“横山草堂”条及所附江元祚“横山草堂记”)卷首崇祯十年夏五月自序略云:
武林余所旧游,未闻有横山焉者。今年春偶来湖上,一日梦文陆子历叙此中读书谈道之士为余所未见者六七人。余因请六七人室庐安在?梦文谓诸子近耳,独江道闇邦玉在黄山深处。然言黄山,不言横山。(寅恪案:江元祚文云“黄山旧名横山,土音呼横为黄,遂相传为黄山”等语,可供参证。)
同书“楼西小瀑”条云:
返乎竹浪(居),而道闇适自城中归蝶庵。亟来晤,相见恨晚。抗言往昔,谈谐间发,极尔清欢,夜分乃歇。
同书“白龙潭”条云:
(四月)廿八日早起即问白龙潭,邦玉谓草深竹密,宜俟露晞。乃先走蝶庵,访道闇。蝶庵者,道闇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荊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饮水当饱。
同书卷末载崇祯十年丁丑小寒日勾甬万泰跋略云:
自邦玉氏诛茅结庐,一时名流多乐与之游,而人始知有横山。会同人江子道闇挈妻子读书其中,因得偕陆子文虎(彪)策杖从之。
可知江道闇为杭州名士无疑,而马氏游记关于蝶庵之叙述,尤可与钱诗相印证也。至马万二氏所言之邦玉,或即作“横山草堂记”之江元祚。但牧斋此次游横山之诗什不及邦玉之名与其园林之胜,殊不可解,今亦未悉其本末并与道闇之关系,当再详检。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叁名胜门“西溪探梅”条云:
由松木场入古荡溪,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荡而西至于留下,并称西溪。曲水周环,群山四绕,名园古刹,前后踵接,又多芦汀沙漵,重重隔断,略彴通行,有舆马不能至者。其地宜稻宜蔬宜竹,而独盛于梅花,盖居民以为业,种梅处不事杂植,且勤加修护,本极大而有致。又多临水,早春时沿溪泛舟而入,弥漫如香雪海。
沈德潜等辑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云:
西溪溪流深曲,受余杭南湖之浸,横山环之,凡三十六里。
牧斋留滞杭州时间几达一月之久,其踪迹似未越出西溪横山之区域,号为赏花,实则怀人,于无可奈何之际,当亦寻访名胜,愁对隐沦。凡此诸人诸地,并不能惊破其罗浮酣梦也。
钱氏此次之游杭州,共得诗九首,直接及间接有关于梅花者凡六首,其中二首一为当地寺僧、一为当地官吏而作,可不计外,余四首实皆为河東君而赋也。观梅之举本约河东君同行,河东君既不偕游,于是牧斋独对梅花,远怀美人,即景生情,故此四首咏梅之作悉是河东君之写真矣。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蕚梅有怀”(寅恪案:初学集壹捌此题下多“梅二株蟉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十三字)云:
略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蕚绿华。
河东“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云:
乡愁春思两攲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
寅恪案: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永兴寺”条引西湖梵隐志(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永兴寺”条)云:“明万历初冯梦桢太史延僧真麟新之,手植绿蕚梅二本,题其堂曰二雪。”然则杭州之梅花以西溪永兴寺冯具区所植之绿蕚梅为最有名,牧斋此次游杭州看梅历时颇久,而多在西溪者即由于此,何况汪然明别墅亦在此间。赏今日梅花之盛放,忆昔时美人之旧游,对景生情,更足增其诗兴也。
夫古来赋咏梅花之篇什甚多,其以梅花比美人者亦复不少。牧斋博学能诗,凡所吟咏,用事皆适切不泛,辞意往往双关,读者若不察及此端,则于欣赏其诗幽美之处尚有所不足也。
上录七律所用故实,初视之亦颇平常,不过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并苏子瞻和杨公济梅花诗(见东坡集壹捌“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及“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及高季迪“梅花诗”(见高启青丘集壹伍“梅花”七律九首之一)等出处耳。但细绎之,则龙城录中云“赵师雄于松林间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寅恪案:今所见龙城录诸本皆作“女人”,惟佩文斋增补阴氏韵府群玉拾灰韵“梅”下引龙城录,“女人”作“美人”。疑阴氏所见本作“美人”也。)及高诗“月明林下美人来”之句,皆以昔时“美人”两字之古典确指今日河东君之专名,其精当不移有如此者。
又前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诗“莫为朱颜叹白头”句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足证河东君皮肤之白。永兴寺冯开之所植之双梅乃绿蕚梅,故署其堂曰二雪。凡梅之白花者,其蕚色绿。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蕚梅”条(见涵芬楼本说郛柒拾并参博古斋影印百川学海本)云:“绿蕚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蕚绿华。京师艮岳有蕚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故牧斋取此眼前相对之白梅以比远隔他乡美人之颜色,已甚适切,复借永兴寺之绿蕚梅以譬真诰中神女之蕚绿华(见真诰壹运象篇第壹蕚绿华诗),即河东君,尤为词旨关联、今古贯通。牧斋此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蕚绿华”两句,可谓佳语妙绝天下矣。
抑更有可论者,“新妆”二字亦有深意。李太白诗(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肆“清平调词”三首之二)云:“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为人矮小,结束俏丽。”则河东君可比赵飞燕,而与肥硕之杨玉环迥异。寅恪初读牧斋此诗,未解“新妆”二字之用意,一夕黙诵太白诗,始恍然大悟,故标出之,以告读者。
河东君和作初学集不载,或是以所作未能竞胜牧斋原诗之故。其诗结语云:“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当出王摩诘诗“阁道回看上苑花”之句。(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七律。)盖牧斋原作与右丞之作同韵,岂河东君因和牧斋之故,忆及王诗,遂有“阁道”之语耶?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彷佛有怀。适仲芳以画册索题,遂作短歌,书于纸尾”(寅恪案: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仲芳”上有“吾家”二字)云: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自相顾。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里,遥忆美人溪水头。徙倚沉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纷缀香雪。羨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粉本留虞山。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
寅恪案:仲芳者,钱棻之字。光绪修嘉善县志贰贰(参光绪修嘉兴府志伍伍钱棻传)略云:钱棻字仲芳,崇祯十五年经魁。构园曰萧林,种梅百本。晚岁键户谢客,著书大滌山,赋诗作画。年七十八卒。
牧斋此诗以花比人,辞语精妙,自不待言,而“遥忆美人溪水头”乃一篇之主旨也。至其结语云:“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其欲贮河东君于金屋之意情见乎辞矣。牧斋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章,盖河东君此时已不作长句古诗。其所以如此之故,今未敢妄测,然必不可以朱竹垞之论程松圆者论河东君,则可断言也。(见明诗综陸伍程嘉燧条。)
更有可论者,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肆艺文“闺秀遗著”云:“河东君诗文集十二卷。梅花集句三卷。柳隐,钱受之副室。”河东君文集十二卷未见,不知内容如何,但据从胡文楷君处钞得之三卷本梅花集句题云:“我闻室梅花集句。河东柳是如是氏集。”今检列朝诗集闰伍集句诗类载童琥小传云:“琥字廷瑞,兰溪人,有草窗梅花集句三卷,凡三百有十首。”牧斋选廷瑞梅花集句诗共六首,取三卷之钞本校之,则牧斋所选者悉在其中,惟有数字不同耳,由此言之,可证所谓河东君集本实廷瑞所集,至何以误为出自河东君,则殊难考知。但检初学集壹叁试掸诗集有“戏书梅花集句诗”七绝一首题下自注云:“本朝沈行童琥集,各三百余首。”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可证牧斋在河东君未访半野堂前家中早已藏有廷瑞集句,河东君既归牧斋之后,曾手钞其本,或题署书名,或加钤图记,后人不察,遂误认为河东君所集耶?方志记载错误,因恐辗转传讹,特附订正之于此。
东山训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
(诗见前论河东君尺牍第壹通所引,今不重录。)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尺牍第壹通谓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游杭时曾借居汪氏别墅,即此诗之“横山汪氏书楼”也。牧斋此次游杭州本约河东君同行,疑其且欲同寓汪氏别墅,不意河东君未能同游,故牧斋于此深有感触。其用“琴台”之典,以司马相如自比,并以卓文君比河东君,实取杜工部集壹壹“琴台”五律所云“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之意。又以“云”为河东君之名,并用子美诗“片云何意傍琴台”之句(见杜工部集壹壹“野老”七律),糅合江文通杂体诗“体上人”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辞意(见文选叁壹),构成此诗七八两句,甚为精巧。钱遵王止注“碧云”之出处,殊不赅备,盖未能了解牧斋文思之微妙。牧斋前于崇祯十三年冬答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初赠诗有“文君放诞想流风”之句,亦即赋此诗时之意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指崇祯十四年辛已二月十日春分,与牧斋诗题不合)云:
杏园村店酒旗新,度竹穿林踏好春。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经旬。残梅糁雪飘香粉,新柳含风瀁曲尘。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河东“次韵”云:
年光诗思竞鲜新,忽漫韶华逗晚春。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枝枝媚柳含香粉,面面夭桃拂软尘。回首东皇飞辔促,安歌吾欲撰良辰。
寅恪案:此题除前于河东君尺牍第壹通所论者外,尚有可言者,即钱诗“南浦舟中曾记日,西溪楼下又经旬”与柳诗“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两联互相印证是也。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返茸城,于崇祯十四年元夕抵虎丘,河东君又送牧斋自苏州至鸳湖,然后别去,独返松江,计其由虞山出发之时,至是年花朝盖已一月矣。受之此次游杭州、赏梅花,当即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自抵杭州至赋此诗时已阅旬日。江文通“别赋”云:“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见文选壹陸并此句李善注引楚辞九歌“河伯”曰:“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寅恪案:王逸楚辞注云:“子谓河伯也。言屈原与河伯别,子宜东行,还于九河之居,我亦欲归也。”又文选“别赋”五臣注张铣曰:“送君送夫也。南浦,送别之处。”皆可与钱柳诗互证通用。)故钱诗此联上句即柳诗此联下句。又“腰缓”之句,是出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相去日已远,衣帯日已缓。”(并可参李善注引古乐府歌曰:“离家日趋远,衣帯日趋缓。”)不过古诗乃女思男之辞,河东君借用其语句以指牧斋,非古诗作者本旨也。若就宋人诗余言之,牧斋当如柳耆卿之“衣帯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见乐章集蝶恋花),而河东君当如史邦卿之“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见梅溪词三姝媚),始为合理。否则,牧斋岂不成为单相思?一笑!其后来刻初学集删去河东君和作,殆由柳诗微有语病之故耶?至柳诗七八两句出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及“疏缓节兮安歌”,自是人所习知,不待多论。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三)
又初学集陸“游黄山记”序云:
辛已春余与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吴长孺为戒車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从相向怂恿,而皆不能从也。
寅恪案:牧斋此次本拟偕河东君同行,又期程松圆于杭州,与美人诗老共作湖山之游,洵可称赏心乐事。岂意河东君中途返回松江,而松圆又迟行后期,于是不得已挟吴去尘为伴以游黄山。去尘者,列朝诗集丁壹伍吴布衣拭小传(参明诗综柒壹吴拭小传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拾游寓吴拭传,又春星堂集壹不系园集亦载吴氏诗)略云:“拭字去尘,居新安之上山。宗族多富人,去尘独好读书鼓琴,游名山水。仿易水法制墨,遇通人文士,倒囊相赠,富家翁厚价购之,辄大笑曰:勿以孔方兄辱吾客卿也。(寅恪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上“虞山钱牧斋有蒙叟墨”条载牧斋门生歙人吴闻礼闻诗兄弟,为牧斋制“为天下式”及“秋水閣”墨事,可供参考。)坐此益大困。耳聋头眩,为悍妇所逐,落魄游吴门。遇乱,死虞山舟中。毛子晋为收葬之。”然则牧斋此行虽无罗浮之新艳,犹有隃糜之古香,陶诗云“慰情聊胜无”,牧斋于此亦可怜矣。
牧斋所选去尘诗,不及竹垞所选者之佳。吴氏既能诗,又生长黄山,此次伴牧斋同游当有篇什,何以牧斋游黄山诸诗既不附录吴作,诗题中亦未道及其名字,颇觉可怪。岂此时牧斋心中专注河东君一人,其余皆不顾及,亦如其“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所言者耶?(见初学集捌壹。)竹垞所选去尘诗中有“无题和门生”二首,诗颇佳,其中所言未敢妄测,但两首起句皆有“云”字,颇可玩味,特附录之,以俟好事者之参究。
诗云:
海外云生碧浪阴,赪鳞苍雁总浮沉。寥寥天汉双星小,寂寂梨花一院深。贞玉有光还易见,明珠无定杳难寻。轻鸾欲绣愁无力,除是灵芸七孔针。
巫山远在暮云中,愁隔春灯一点红。莫道金刀难剪水,须知纨扇也惊风。化为蝴蝶飞才并,除是鸳鸯睡不同。最是游丝无赖甚,又牵春去过墙东。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陌上花乐府,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而反其意,以有寄焉”云:
陌上花开正掩扉,茸城草绿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
陌上花开燕子飞,柳条初扑曲尘衣。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
陌上花开音信稀,暗将红泪裹春衣。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
河东“奉和陌上花三首”云:
陌上花开照板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壁风前缓缓归。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郞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缓归。
陌上花开花信稀,栋花风暖扬罗衣。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人缓缓归。
寅恪案:前论牧斋所作“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诗节,曾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云:“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遇也。”牧斋之由杭州出发往游黄山,虽难确定为何日,但综合孟阳“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之语及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后既接以和东坡“陌上花”之题两点推之,则知牧斋由杭州启程必在二月下半月,其余杭道中和陌上花诗亦当在此时所作也。孟阳于崇祯十四年庚辰十二月望日定游黄山之约后,匆匆归新安。据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阁梅梁雪”之语,知牧斋之游杭州,实欲乘游黄山之便中途在杭州看梅。此事松圆别虞山时必已早悉,何以迟至三月一日梅花谢后始入舟往杭。然则松圆迟迟其行,扑空赴约,如捉迷藏,其故意避免与河东君相见,绝无疑义。意者,孟阳于二月半后始探知河东君仅送牧斋至鸳湖即返松江,遂敢于三月一日入舟至杭州会晤牧斋,其后期之原因,实在于此,殊可笑矣。
又牧斋此诗序中所谓“和其词而反其意”者,东坡集伍“陌上花三首”序云:“父老云,吴越王妃毎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盖吴越王妃毎岁必归其临安之家,故王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之语。今牧斋以守其法之故,正值花开之时,令河东君归其茸城之家,然深致悔恨,遂有“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及“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等句,借以寄其欲河东君来与同游之思,即所谓“用其词,而反其意”者。河东君和诗“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郞衣”,即其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诗所谓“只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之意也。后来河东君于顺治七年庚寅和牧斋“人日示内”诗(见有学集贰秋槐榰集),其第贰首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犹涉及牧斋临安道中此诗。当庚寅人日河东君赋诗之时,牧斋既得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所生女婴复在身侧,颇有承平家庭乐趣,所以举出陌上花之典藉慰牧斋,且用王安丰妇之语以“卿家”为言(见世说新语惑溺类“王安丰妇常卿安丰”条),三百年前闺中戏谑之情况,尚历历如睹。牧斋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赋“茸城惜别”诗(见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叙述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其中亦云:“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寅恪案:“云间赠妇篇”指文选贰肆陆士衡“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及贰伍陆士龙“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并玉台新咏叁陆机“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及陆云“为顾彥先赠妇往返四首”而言。机云兄弟皆云间人,且其诗皆夫妇赠答之作,与东山酬和集之为钱柳赠答之作者,甚相类似,于此可证牧斋用典之精切也。)据此可见钱柳二人终始不忘此“陌上花”之曲有若是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响雪阁”诗,前论河东君尺牍第捌通时已引其全文,并详释之,今不更诠述。至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作者,恐是河东君本不喜游山,昔年作商山之游实非得已,故亦不欲于茲有所赋咏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云: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瞒果是风流主,妃子应居第一汤。(寅恪案: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此句下自注云:“南部新书。御汤西北角则妃子汤,余汤逦迤相属而下。”)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噀向茸城洗玉人。(寅恪案:初学集“噀”作“喷”。)
齐心同体正相因,祓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香尘。
河东“奉和黄山汤池留题遥寄之作”云: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鴦。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捧汤。
睡眠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着人。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征尘。
寅恪案:牧斋此题及河东君和章,乃关于钱柳因缘之重要作品。盖河东君不肯与牧斋同游杭州及黄山,独自迳归松江,牧斋心中当亦知其犹豫顾虑之情,故鸳湖别后屡寄诗篇,不仅致己身怀念之思,实兼借以探河东君之意也。河东君和诗第肆首有“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之句,乃对牧斋表示决心之语,想牧斋接诵此诗必大感动。阅二十年,至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因郑延平失败欲随之入海,赋诗留别河东君,有“白水旌心视此陂”之句(见投笔集“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拾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其不忘情于河东君此诗者如此,若仅以用左传之典、步杜诗之韵目之者,犹未达一间。苟明乎此义,则东山酬和集此题之后即接以“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之诗,便不觉其突兀无因矣。
牧斋诗第壹首“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钱遵王注此诗,引薛能“蜀黄葵”诗“记得玉人春病后,道家装束厌穰时”(寅恪案:才调集壹“后”作“校”。全唐诗第玖函薛能肆此诗题“蜀黄葵”作“黄蜀葵”。诗中“春”作“初”,“后”作“起”,一作“较”),虽能知其出处,似尚未发明牧斋文心之妙。盖河东君肌肤洁白,本合于蜀先主甘后“玉人”之条件,前论钱柳“冬日泛舟”诗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已详言之。即牧斋此题第叁首“噀向茸城洗玉人”句亦是实指,并非泛用典故。又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辛已春初患病,牧斋赋此诗在是年三月初八日,薛诗“春病后”或“春病校”之语尤为适切河东君此时情况也。河东君和诗“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两句,自用文选壹玖宋玉“神女赋”中“侻薄装,沐兰泽”之语,实寓诗卫风“伯兮”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情思缠绵,想牧斋读此必为之魂销心醉也。
此题第贰首钱柳二人之作皆用华清池故事。全唐诗第玖函郑嵎“津阳门”诗:“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注云:“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间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全唐文陸壹贰陈鸿“华清汤池记”云:“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以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工。上大悦,命陈于汤中,仍以石梁亘汤上,而莲花才出水际。”据此河东君“白玉莲花解捧汤”之“白玉”,实兼取陈氏记中之语,其所用典故盖有轶出牧斋诗句之外者矣。
此题第叁首牧斋诗下半两句,若依初学集作“喷”,则与郑嵎诗注相合,虽较“噀”字为妥,但“噀”字出于葛洪神仙传伍“栾巴传”中“赐百官酒,又不饮,而向西南噀之”及同书玖“成仙公传”中“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之”等,实与“遥”字有关。(检太平广记叁拾神仙门叁拾“张果”条云:“果常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虽非遥噀,然亦属神仙道术,故附记于此。)黄山下之汤池与松江之横云山离隔甚远,遥遥噀香泉,正是神通道术,傥改为“喷”字,似不甚适切。至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自是兼采神仙传并刘孝标“送橘启”(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贰“食甘”诗注所引),而不局于“津阳门”诗注也。
抑更有可论者,东坡集壹叁“食甘”诗:“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句,其下即接以“梅魂”之语,当与东坡诗有关。盖东坡此诗前一题“(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其结语云:“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前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牧斋“我闻室落成”诗,已详及之,茲不更赘。所可注意者,牧斋以“梅魂”自比,故河东君和牧斋诗亦以“梅魂”目之,其心许之意尤为明显。又据此可推知河东君当是时必常披览苏集,于东坡之诗有所取材,实已突破何李派之范围矣。
此题第肆首牧斋诗“罗袜”“香尘”之语出于曹子建洛神赋“淩波微步,罗袜生尘”(见文选壹玖),自不待言。所可笑者,前引汪然明“无题”云:“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汪氏作诗时在崇祯十一年秋,虽与牧斋同以“洛神”目河东君,然不敢自命为温太真。阅三年,至崇祯十四年春牧斋作此诗亦以洛神目河东君,竟敢以老奴自许而下其玉镜台矣。河东君和诗“与君携手祓征尘”之句不独与“祓濯”香汤有关,且“携手”之语正是暗指前引牧斋初学集壹柒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之结语而言。于是钱柳两人文字相思之公案得此遂告一结束矣。
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三月廿四日过钓台有感”(自注:“是日闻阳羨再召。”)云:
严濑瞳瞳旭日余,桐江泷尽挂帆初。老夫自有渔湾在,不用先生买菜书。
寅恪案: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三月初八日浴汤池,寄诗河东君后,阅三月至六月七日遂有茸城舟中合欢诗之作,此三月中实为平生最快心满意之时,忽闻周玉绳再入相之命,胸中不觉发生一希望与失望交战之情感。诗题所谓“有感”,殆即此种感触也。第叁章论杨陈两人“五日”诗,引及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关涉周氏之诗,以见其垂死之时犹追恨不已之事例,斯乃由失望所致,与赋此诗时之情感尚有所不同。但牧斋此际姑醒黄扉之残梦,专采红豆之相思,亦情事所不得不然者矣。此诗末句即用皇甫谧高士传下严光传下“买菜乎?求益也”之语,意谓不欲借周氏之力以求起用。然此不过牧斋欺人之辞耳。详见后论黄梨洲南雷文定后集贰“顾玉书墓志铭”,茲暂不述。若初学集捌拾有“复阳羨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此题下自注:“癸未四月。”)其寄长安诸公书中云:“今得管领山林,优游齿发。”并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六云:“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句下自注云:“阳羨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等,仅可视作失望之后怨怼矫饰之言,不得认为弃仇复好、甘心恬退之意。至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最后一题“甲申元日”诗中“幸子魂销槃水前”及“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等句,则更是快意恩仇之语。“东山管弦”一辞亦涉及河东君,并以结束“东山”名集之意也。又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载“金坛逢水榭故妓,感叹而作,凡四绝句”其第叁首云“身轻浑欲出鹅笼”,此题下即接以“鹅笼曲四首,示水榭旧宾客”,此两题共八绝句皆为诋笑玉绳之作。其时君亡国破,犹不忘区区之旧隙,怨毒之于人有若是者,诚可畏哉!钱周两人之是非本末于此姑不置论,唯略举牧斋平生胸中恩怨及苦乐,形诸文字,间接关涉儿女私情者如此,聊见明末士大夫风习之一斑也。
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三月初八日浴黄山下汤池,寄诗河东君,得其心许之和章。但诗笥往返颇需时日,牧斋是否由黄山还家中途经过杭州时得诵河东君所和之诗,以无确证,不必多论。若一检有美诗如“东山约已坚”之语,则知河东君固与牧斋已有宿约,惟尚未决定何时履行耳。牧斋本欲及早完成此事,过钓台时复得玉绳再召入相之讯,更宜如前所言火急遄返虞山筹备合巹之大礼矣。据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崇祯十四年三月小尽,并三子合稿伍卧子所作“孟夏一日遇钱牧斋宗伯于禾城”五律二首(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此诗题多“夜谈时事”四字),则知牧斋自钓台至禾城至多不过历时五日,以当时水道交通言之,其归程之迅速,与平日游赏湖山随处停留者大不相同。牧斋返虞山家中当在四月上旬,计至六月七日,约为二月之时间。此二月之时间,当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云“宗伯使客构之乃出”者。推测河东君所以顾虑迟疑之故,当为嫡庶之分,此问题一在社会礼节,若稍通融,可逃纠察,一在国家法律,不容含混,致违制度。其实两者之间互有关系。
检明史贰陸伍倪元璐传云:
(崇祯)八年迁国子祭酒。元璐雅负时望,位渐通显,帝意向之,深为(温)体仁所忌。一日帝手书其名下阁,令以履历进,体仁益恐。会诚意伯刘孔昭谋掌戎政,体仁饵孔昭,使攻元璐,言其妻陈尚存,而妾王冒继配复封,败礼乱法。诏下吏部核奏。其同里尚书薑逢元,侍郞王业浩、刘宗周及其从兄御史元珙,咸言陈氏以过被出,继娶王,非妾。体仁意沮。会部议行抚按勘奏,即拟旨云:“登科录二氏并列,罪迹显然,何待行勘。”遂落职闲住。(寅恪案:黄宗羲思旧录“倪云璐”条云:“[先生]又请毁[三朝]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诘先生去位。”可供参考。)
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阮大铖”条云:
(福王朝,大铖)日同(马)士英及抚宁侯诚意伯狎饮。后常熟钱侍郞谦益附焉。钱宠姬柳如是,故娼也。大铖请见,遗玉帯曰:“为若觅恩封。”(寅恪案: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谓阮赠柳者为珠冠,而非玉帯。所赠之物虽异,而觅封之旨则同也。详见第伍章所引。)自是诸公互见其室,恬不为耻。
同书同集“王氏夺封”条云:
尚书上虞倪元璐玉汝少娶余姚陈氏,失欢,既登第,嬖妾王氏纂封命。同邑丁庶子进,以故隙嗾铖意伯刘孔昭讦其事,可坐总京营也。倪适除祭酒,奏辨陈氏失母意,遣归外氏,命娶王,宜封。而陈所生女字王司马业浩子贻栻,司马揭引海瑞前妻许氏潘氏弗封,封继妻王氏为例。幸上不问。倪自免归。陈氏实同母夫人居,非遣归者。甲申末,陈氏诉于朝。时孔昭在事,夺王氏,改封。白璧微瑕,君子惜之。
倪会鼎撰倪文正公年谱叁“崇祯九年夏四月勋臣刘孔昭疏讦府君,罢归”条略云:
乌程衔府君侵议,每思所以中之,顾言路无可喻意。会诚意伯刘孔昭觊戎政,遂以啖之,出袖中弹文,使越职讦奏府君封诰。下吏部议覆。于是同里朝士尚书薑公逢元、侍郞王公业浩、刘公宗周等,及从父御史公(指倪元珙)揭辨分合之故,府君亦上章自理,乌程意沮。及吏部覆,行抚按覆奏,乌程虑勘报之得实也,即拟旨:登科录二氏并载,朦溷显然,何待行勘。于是部议冠帯闲住。乌程票革职。上从部议,而封典如故。(寅恪案:倪会鼎所编其父年谱,辞语含混,自是为其父讳。若会鼎为王氏所生,则兼为其母讳也。年谱中“封典如故”一语甚可注意,盖鸿宝虽因此案冠帯闲住,而王氏封典如故,及刘孔昭南都当权时,王氏之封诰始被夺,而改封陈氏。会鼎不著其事,可谓得春秋之旨矣。)
夫玉汝与牧斋俱为乌程所深恶,幸温氏早死于崇祯十一戊寅年,已不及闻知牧斋与河东君结褵之事,否则当唆使刘孔昭或张汉儒之流告讦牧斋,科以“败礼乱法”之罪。且崇祯十四年六月牧斋嫡妻陈夫人尚安居牧斋家中,未尝被出(可参葛万里钱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十五年戊戌条“夫人陈氏卒”之记载),则与谈氏所言玉汝嫡妻陈氏之情事略同,而非如玉汝己身及其乡里亲朋所称陈王关系之比。傥牧斋果以“败礼乱法”被处分,则其罪应加倪氏一等。钱柳结褵之时,牧斋固以玉汝为前车之鉴,不敢触犯国家法制,然亦因其崇祯二年己巳阁讼终结,坐杖论赎,黜职归里,即嫡妻陈夫人之封诰当被追夺(可参初学集伍崇祯诗集壹“喜复官诰,赠内,戏效乐天作”、“闻新命未下,再赠”两题及同书柒肆“请诰命事略”妻陈氏条),本不能效法倪氏,为河东君请封,唯有在社会礼节方面铺张扬厉,聊慰河东君之奢望而已。(寅恪案: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都谏娶娼”条云:“云间许都谏誉卿娶王修微。常熟钱侍郞谦益娶柳如是。并落藉章台,礼同正嫡。先进家范,未之或闻。”可供参证。)后来钱柳共赴南京翊戴弘光,虽时移事变,似有为河东君请封之可能,但是时刘孔昭炙手可热,竟能推翻倪王之旧案,钱柳自必有所警惕,遂不得不待“还期共复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肆首)之实现也。又圆海代河东君“觅恩封”之言若真成事实者,想此小朝廷之大司马,或以钱谦益妻柳氏能如韓世忠妻梁氏之知兵为说耶?一笑!
复观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之五,有“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之句,(寅恪案:一隅草堂钞本有学集拾“朱”作“珠”,恐非。)则牧斋诗旨,以为河东君当时虽未受封诰,实远胜于其他在南都之诸命妇。其所以温慰河东君之微意,抑又可推见矣。
又板桥杂记中丽品门云:
龚(芝麓鼎孳)竟以顾“眉生媚”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谈迁北游录纪闻上“冯铨”条云:
癸已涿州次妾□氏没,铭旌题诰封一品夫人。丧归,大内遗赙。时元配尚在,岂受封先朝,竟以次妾膺新典乎?
据此更可证建州入关之初,汉族降臣自可以妾为妻,不若其在明代受法律之制裁。但牧斋仕清时亦未尝为河东君请封,此盖出于河东君之意与龚芝麓夫人童氏同一心理。澹心之书,其范围限于金陵乐籍,固不能述及河东君,(余氏书附录群芳萎道旁者三则,其中二则虽俱不属金陵范围,但河东君本末,其性质与此迥异。)否则亦应于此点与童夫人并举,称扬其贤节也。至冯振鹭人品卑下,尤不及芝麓,其所为更无论矣。
关于社会礼节问题,茲择录旧籍记载此事者两条于下。蘼芜纪闻上引沈虯“河东君传”云:
辛已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褵。学士冠帯皤发,合巹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辛已初夏牧斋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褵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巹,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寅恪案:沈氏乃亲见河东君之人,其言“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与牧斋遗事所言“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者,“云间”“琴川”地名各异。夫钱柳本在茸城结褵,似以沈氏所言为合。其实钱柳同舟由松江抵常熟,则牧斋遗事所言亦自可通。总之,挥拳投砾或言之过甚,至牧斋以匹嫡之礼待河东君,殊违反当时社会风习,招来多数士大夫之不满,乃必致之情势。此点牧斋岂有不知之理,但舍是不能求得河东君之同意。在他人如宋辕文陈卧子辈,早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今牧斋则悍然不顾,作此破例之事,盖其平日之心理及行动本有异于宋陈之徒。当日阉党仿水浒所撰之东林点将录指为“天巧星浪子”者(参见澄海高氏玉笥山楼藏稿本)固由于此,名流推为“广大风流教主”者亦由于此。故河东君与宋陈之关系所以大异于其与牧斋之关系,实在嫡庶分别之问题。观茸城结褵之记载,可以推知矣。
牧斋自述此事之诗,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及钱柳“陌上花”诗时各引其两句。又论宋辕文上牧斋书时,已考定牧斋在松江所作高会堂诸诗之年月,此诗即高会堂诸诗之一也。此自述诗为千字五言排律,历叙家国今昔之变迁,排比铺张,哀感顽艳,乃牧斋集中佳作之一。其中使用元代故实以比拟建州,吾人今日观之虽不足为异,但就当时一般文士学问程度言之,则牧斋之淹通博雅,盖有云间几社诸子所不能企及者矣。茲唯录此诗中关于茸城结褵一节,其他部分俟后录而论之。
有学集柒高会堂诗庥“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订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十六年来事,茸城旧话传。千金征窈窕,百两艳神仙。谷水为珠浦,昆山是玉田。仙桃方照灼,人柳正蹁跹。月姊行媒妁,天孙下聘钱。珠衣身绰约,钿盒语缠绵。命许迦陵共,星占柳宿专。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银河青琐外,朱鸟绿窗前。秀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
东山酬和集以访半野堂初赠诗起,以迎河东君于云间诗即“合欢诗”及“催妆词”止,首尾始终,悲欢离合,悉备于两卷之中,诚三百年间文字因缘之一奇作。牧斋诗最后两题关于古典者,遵王之注略具,故不多赘,茲仅就关于今典者,即在此两题以前钱柳诸诗辞旨有牵涉者,稍引述之,如第壹章之所论列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此题作“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其一云: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栧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可与前引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五湖已许办扁舟”及“次日叠前韵再赠”诗“可怜今日与同舟”等句参证。东坡诗云:“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见东坡集壹捌“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牧斋此夕正是“对花”之时。而“他日双星笑女牛”,则反用玉溪诗“当时七夕笑牵牛”(见李义山诗集上“马嵬”二首之一)之指天宝十载七月七日为过去时间者,以指崇祯十四年七月七日为未来时间也。
其二云: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寅恪案: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其古典,至其今典,则第叁句可与牧斋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嫦娥孤另”,而第肆句可与此词“银汉红墙”及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莫为卢家怨银汉”等参证,第伍句可与牧斋冬日泛舟诗“每临青镜憎红粉”及河东答诗“春前柳欲窥青眼”等参证,第柒句可与牧斋永遇乐词“单栖海燕”、第捌句可与此词“谁与王昌说”及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并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画堂消息何人晓”等相参证也。
其三云: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寅恪案:第柒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及句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语参证,前论文宴诗时已详考之,不必多赘。但有可笑者,韩退之诗有“太华山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叁“古意”),牧斋“十丈”之出处应与昌黎诗有关。蒲松龄为清初人,当亦熏习于钱柳时代之风尚,其所作聊斋志异深鄙妇人之大足,往往用“莲船盈尺”之辞以形容之。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前已述及,牧斋此句无乃唐突“输面一金钱”之西施耶?一笑!
其四云: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缸照壁还双影,张蜡交花总一心。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寅恪案:第叁句可与河东君上元夜次韵牧翁诗“银缸当夕为君圆”参证,第肆句可与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烛花依约恋红妆”及上元夜示河东君诗“烛花如月向人圆”等参证,第陸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鹤引遥空凤下楼”参证。又有可注意者,据程偈庵再赠河东君诗“弹丝吹竹吟偏好”及牧斋后来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第肆首“流水解翻筵上曲”、“歌罢穿花度好音”,并顾云美河东君传云“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签玉台,更迭唱和”,可证河东君能诗词外,复擅歌舞,故牧斋此茸城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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