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曾、李书学十论》
近代海派为碑学之重镇,多承赵撝叔之余绪,又有沈寐叟、康南海、吴缶翁、曾农髯、李梅庵之主推,故能持续震荡三百年而不衰,以成近代碑学奇观。此中尤以曾、李之论与书,最为相得益彰。海派碑学巨匠虽夥,然以书学影响而论,则康、沈而后,当推曾、李。曾、李书学精髓,多于书作中即可呈现,其边跋尤是精妙之论,往往于零星题跋中即可窥见真知,非今日动辄累赘万言亦不能得其要者可比也!今人多不解此中奥妙,是为不谙经学之故。兹蒐集十数则以为论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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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五言联“有酒为君寿,折柳寄边情”(图1),于北碑中融入汉简笔意,绝不类今日之模拟复制汉简字者。其边跋亦称精妙,读之可参透其书学妙谛:“《流沙坠简》可见汉人章法,即草隶也。《淳化》所刻章书,皆经宋人摹勒,以真书笔法为之,了无古趣。”
所谓“汉人章法”,非今日之章法意,指汉人章草之法。盖汉人章书之法多从汉简出。其言《淳化阁帖》中之章草,实际上是经唐宋人辗转摹刻改造之后的面目,是以真楷之法书写的章草,与汉人章草已大异其趣!可谓一语戡破书学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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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鹤铭》为南碑圆笔之宗,然赵撝叔却以北碑方笔书之。名为临或集,实则出以己意。李梅庵亦是如此,其以方笔写《瘗鹤铭》,而得方正奇肆之姿,又化《张黑女》之温婉而为北派之硬朗(图2)。曾农髯则正好相反,其以圆笔写北碑,力求篆籀笔法。曾、李虽同道,但却殊途,可谓殊途同归者也。古人(民国以前)所谓集字、拟古、临古,与今人大异,多是一个幌子或笔墨游戏,但略取其意耳!虽曰集古,却是自家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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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李书学源流接近,二人皆以篆隶古法为宗,所谓求篆于金,求分于石。如曾熙五言大对联“清风随中散,高义感平原”(图3),此联为八分加章草之体,以八分之法入章,故其法甚古,边跋中有“集黑女志字,以章法为之”,体现其书学之旨。此作以《张黑女》为底,但并非对《张黑女》的亦步亦趋,而是以章草之法为之,又融入汉人分法,故融分、真、章书于一体,可谓极变态之宗。
图4(下图)为集刻经字,但仍以汉人分法为之,体兼隶楷。
图5为篆书联,其边跋“篆法求之三代彝器,变化备矣,若拘拘于小李,则与斫木为圆何异?”可见曾、李学篆,推崇三代之法,而不推崇二李(李斯、李阳冰),实为的论!非二李之书不佳,实今所传二李之作皆为唐宋人翻刻、复刻之作,去二李原貌风神远矣。况二李之书,作为馆阁篆书习之尚可,然作为艺术探索,则不宜过多取法,习小李(李阳冰)不如习汉篆。
又如其临永和年间刻砖(图6),其跋语有“盖纯是隶法,不杂一笔分书”,一语道破隶书与分书之别!盖隶为无波碟之书,分为有波碟之书,分为隶之标准化。然今日书家,多隶、分不别。曾、李学书,多以南北朝为宗,然曾、李又有分别,曾为南宗,故其书多圆笔,李则以北朝为宗,故其书多方笔,然曾、李又合流,盖其归宗于秦汉之分与三代之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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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金文五言联“乘马以齐霸,变旗扬鲁休”(图7)之边跋足见其书学卓识:“汉人以隶分之笔入篆,盖其时篆书久废,六代复无作者,至唐始有小李出,然取法不古,犹胜俗书,自徐氏伪《峄山碑》而学者相率从之,柔陋鄙弱,衍至今日。”
此段题跋颇见书学真诠。汉人以隶笔作篆,故其篆多古趣。然汉以后篆法衰退,直到有唐小李(李阳冰)出,遂篆法复兴。然小李取法不古,“聊胜于俗书”。此言出语惊人。何以曾熙说小李是俗书?原因是小李流传至今之作,多系摹刻,而非原作。然其取法又如何不古?小李取法只到李斯,而未及上古三代。以三代而论,自然不古!
李斯《峄山碑》至今被目为经典之作,但曾熙为何不甚推崇?其实岂止曾熙不推崇,何绍基、吴昌硕、康有为等人皆不推崇,原因是《峄山碑》乃宋人徐铉伪刻之作!学篆自然可从二李入,然二李并非习篆之通关法门,习之愈多,则可能愈增鄙俗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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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禾惠、静虚”八言联(图8),一如其边跋所说,“以北齐人笔势为此”。北齐之书乃隶楷体,体势宽博,笔画遒润,以方化圆,以圆驭方,分法明显。言其为隶,然却多南朝楷法之圆润,言其为楷,然又多北朝隶分之法,可谓融通南北是也。六朝之书,虽谓有南宗北宗,然南宗却袭北宗之脉,而自有其秀逸之气。曾熙自谓书学南宗,然其与李瑞清实乃融合南北、体追汉魏、笔兼方圆是也。故二人脉络相近,而又面貌稍疏,一为求方峻之势,一为求圆润之姿,兀自划然南北、分庭抗礼矣。虽言南北,然此实乃文人之笔墨游戏耳,故又不必太过当真。
譬如曾熙临《张黑女》(图9),以圆笔为之,而李瑞清写《张黑女》,则以方笔为之,二人一方一圆,实为互相商量之游戏耳!如若当真,则为其所“哄”耳!
故曾熙在其“雅度清于玉,严威肃若霜”碑楷五言联中(图10),戏作题跋曰:“晷与阿某(李瑞清)作书划分南北,近阿某犯我南疆,予亦深军入其北垒,此联大有混一南北之势,主人以为然否耶?”言其与李瑞清作书划分南北,曾主南,而李主北。南派书风以圆笔为主,尚秀润,而北派书风以方笔为主,尚劲健。而今李瑞清忽然侵犯曾熙之南疆,而曾熙又不得不犯其北境,故此联一反其一贯之圆笔北碑,而以方笔书之,并言其大有混融南北之势,可谓其得意之笔。此种游戏心态,在曾、李书学中所在多有。
清末民初碑学大兴,举凡书家,莫不于汉魏六朝中获取消息,然又以其学人情怀,故而能融书卷气于金石气之中。吴缶翁固然造化神功,领海派之冠,然终书家之书也,不免匠作之气;梁任公、曾农髯、张伯英、沈寐叟、罗复堪等,学人之书也,故而下笔则有逸气与书卷气。然五四以后之作家书法,虽有书卷之气,却又去书法之道稍远矣,与前清之遗老书家终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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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农髯小真书临作,纯是汉魏人法,其以分作真,故能得汉人分法。其后跋曰:“北魏王匽志,从《王基残碑》蜕化,以蔡之枝(支)流耳。”此碑虽是北魏小真书,然其承三国《王基碑》之笔法,《王基碑》为八分书,乃中郎(蔡邕)之别派。曾农髯作真,多采八分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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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河汾唐将相,宛雒汉公侯”五言联及“笔法受长史,解字贾侍中”五言联(图11、图12)可看作其参悟《流沙坠简》及草隶笔法的得意之作,意在探索隶分之草化,且颇能得其笔!惜其早逝,故其探索尚未进一步深化。此种探索,与梁任公以真楷笔法融入分隶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亦因早逝,而未能臻于化境。但即使如此,亦已成气象!故此,我将梁任公之探索称为“梁氏真书体”,将李瑞清之探索称为“李氏草隶体”。
第一件书作题跋(图11)曰:“近见流沙坠简,大悟汉人草隶法”,第二件书作(图12)题跋:“章不传久矣,近见流沙坠简,乃大悟笔法即草隶耳!游心二王以前,后之观者,得毋笑老道狂乎!”
由此两则题跋可证其得悟汉人草隶笔法后之狂喜!李瑞清以学问家的敏锐悟得书学之真谛,其字本身就充盈着十足的学问。今人学书,因不谙学问,故只能依样画葫芦,生搬硬套,而不究其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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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隶书联(图13),纯以魏法书之,化方为圆。
近世多以篆入书,曾农髯亦如此。然此作以真法入隶,反其道而行之。以北魏笔法写隶分,晚近实不多见,惟其鲜见,方见其可贵,梁任公、曾农髯等均擅此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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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人《五圣传大德,三皇演炎羲》五言联(图14),以《匡喆刻经》为取法,纯北齐人笔意,又在北齐隶楷书基础上略增汉人分法,其边跋曰:“集《匡喆刻经颂》字,奇伟瑰丽,《匡喆》直胜《经石峪》,《虢季子白盘》之遗也。”此中道出其书学消息。《匡喆刻经颂》即铁山摩崖,其上多为北齐人刻经,浑穆简静,多篆籀之遗。《泰山经石峪》虽同为北齐刻经,然笔多肥美,阑入楷法,已去《铁山摩崖》之篆法已远,故字多近今体。清道人卓识,以篆籀法之《匡喆刻经》胜于楷法之《泰山经石峪》,实为精妙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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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人《奇云扶坠石,秋月冷边关》五言联(图15),虽无边跋,然从其笔法中可参其书学消息。此作以汉分为体势,融入汉简、章书、草书及篆籀笔意,可谓诸体杂糅,又参以北碑之硬朗。其体势之开张,笔意之飞动,直入汉魏之境,实与曾农髯南北抗衡者也。
(作者系艺术史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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