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张葱玉与南门坛上

俞小红

    江南的老房子，有一定规模和气象的，超过百年的很少。风霜雨雪和兵火侵夺，是老房子归于毁灭的两大原因。所以，我对那些所谓的“百年老店”总是心存疑问， 这老店还在原址还存原物吗？老店的主人将家业传承给子子孙孙绵延不绝了吗？它的名菜名点还有它的白案红案还是那样芬芳四溢食客众多吗？如今的许多百年老 店，只是徒有虚名，那块“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只是高树鸣叫的知了，轻轻蜕变的一张空壳，不要它也罢！

    我走在南门坛上，望着被岁月侵蚀的面目全非的街景，当初老房子里游荡的幽灵如今蜗居何处？当年那些忙忙碌碌的商业巨子魂归何地？那些民国年间在南门坛上风 云挥洒的奇葩花落谁家？我突然想起了张葱玉，这个人曾经在常熟城乡开了十家当铺，据说每家当铺资本达五万银洋，是民国年间常熟最大的实业家，他有一家当铺 “时亨”就开在南门君子弄。

    说去张葱玉，一般的常熟人很少知道。但是，只要说起他在常熟最亲密的朋友曹大铁，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曹大铁与张葱玉相识于1938年，是在沪上著名藏 书家孙伯绳的一次家宴上。张极为佩服曹的诗歌才情，那次宴会后，他特地从上海赶到常熟，与曹结为兄弟。从此，两人你来我往，有了长达十五年的书画之谊。曹 大铁比张葱玉年少六岁，两人经常开玩笑，张葱玉戏说曹大铁，是“常熟土财主”。曹大铁回报之“洋场阔少爷”。

    1946年冬天，张大千在北京收购一批唐宋名画，总价值七百两黄金。张大千拍电报到上海问曹大铁借一百十两黄金，曹即从家中取出黄金，汇往北京，解了老师 的燃煤之急。一年后，由在北京故宫担任鉴定委员的张葱玉当场作证，张大千将五副元代和明代的名画交给曹大铁，抵了那批黄金借款。

    其实，张葱玉与常熟的缘分是在认识曹大铁之前的民国之初。他是湖州南浔人，出身于赫赫有名的南浔巨富的张家。可以说，他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也是个 富有艺术修养的书画鉴定大家。他的祖父是张石铭，既是拥有两千万银洋的大盐商，又是收藏历代名画的大家。张葱玉从小生活在祖父四千平方米的园林里，耳濡目 染历代名画宝器，眼界高远。他的外婆家，又是闻名东南的南浔庞虚斋，凡有庞氏鉴定印章的宋元名画和古籍版本，无人敢说“存疑”两字。因为这两个原因，张葱 玉在1934年，即他二十岁时，就被故宫博物院聘为鉴定委员。

    人总有弱点，或者说是年轻时的意气用事，或者说是天才少年的轻狂和挥金如土。张葱玉两岁时，父亲张仲萍不幸落水遇难。祖父从此十分溺爱这个长房长孙。张葱 玉十六岁时，就和叔父往返于上海、苏州和常熟等地，学习管理当铺和盐业。当时，也就是1912年至1934年间，张葱玉父亲名下在常熟有当铺十家和大量田 产，还有设在小东门莲墩浜的盐业交易，管理着常熟所有的盐业交易。1931年时，祖父逝世，张家析产，长房长孙的张葱玉分得现大洋200万元。这些镶有袁 世凯头像的亮晶晶的光洋，折合现在的人民币，每枚值一千元的话，就是接近20亿元。他还分得上海南京路上的几十间商铺，天津的两处公馆，以及苏州常熟等地 的商铺田产。有了这些钱，十七岁的张葱玉真的来了个挥金如土。当时他还不认识曹大铁，认识了就好了，按张葱玉的气派和气度，冷不丁将虞山买下来，也不是做 不到。张葱玉在接手家产后，在常熟做的唯一一次投资，也是最后一次投资，就是向古里藏书家瞿良士买了四千亩土地，每亩折合黄金一两，总值四千两黄金。另 外，张葱玉在南门四丈湾，有一处“敦裕堂”收租处，有租田九千多亩。

    上海滩上一场昏天黑地的赌博，三个晚上，张葱玉输掉了南京路上的所有店铺和常熟他名下的全部产业。这是1934年的一场豪赌，张葱玉在上海滩一举成名。在 那个春天的早晨，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戴着宽宽的金丝边眼镜，笑容里带一点肺结核病人的潮红，一种幽怨病态的神秘，匆匆走出薄雾中的南京路上的百乐门歌 厅。也许，他内心里是一种微笑的解脱，历史常常会叹息，这个天才青年的豪气干云，从此抛却财富的重负，开始奔向生命的原野，去采撷野花的芬芳。

    后来的故事呢?从黄金堆里长出的这朵奇葩，便仗着自己鉴赏字画的真本领，开创了中国书画鉴定的先河。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委任为文物处 长，奔走于全国各地博物馆抢救书画。文化部三人鉴定小组，组长是张葱玉，组员是刘九庵、谢稚柳。他和徐邦达为故宫编选了《宋人画册》一书。他在1964 年，写出了重要的教材《怎样鉴定书画》。他对常熟有着难于割舍的感情。1953年，他在常熟最后一次见到好友曹大铁，至此他们的友谊已经延续十五年。可惜 的是，张葱玉命相单薄，天不假寿，1964年那个冬季，他病逝于北京，享年仅五十岁。

    也许，那个锦衣玉食的张葱玉，从江南温柔之乡来到北方苦寒之地，瘦弱的身躯难于抵挡冰天雪地。本来可以长寿的他，却早早送了卿卿的性命。也许，守着成千上万册珍贵典籍，他可以像张大千那样远走他乡，最终画史留名。可是，历史没有也许，人生注定只有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