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林皋的黑田黄
林皋的黑田黄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寿山石里最酷的印石肯定是黑寿山,如吊觅石,再通灵一些的还有牛角冻,总之都似是唐代诗人冯延巳的诗意“夜雨连云黑”,或可入元稹的名句“晨光未出帘影黑”。
可是,当龙宝轩主人取出一枚黑寿山方章,我一眼便辨识出,那是珍贵的黑田黄,又竟若李贺的诗笔:
腻香春粉黑离离。
“黑离离”有黑之隐约貌和飘动貌之意,幽幽黑色里隐现出田黄的秘密。而那种“腻香春粉”,才是黑田黄褪之不去的黄灿灿的底色。
林皋的黑田黄
观印,印钮是太狮少狮立雕,狮首鬃毛披散,狮目圆鼓贲张,狮身壮硕威猛,狮爪卷曲有力。太狮少狮是中国传统的吉祥题材,寓意官运亨通,才俊辈出。
林皋的印文:福禄丰吉
印文是“福禄丰吉”四字,金书琳篆,赤文琼字,也是吉语。《诗经·小雅·鸳鸯》有句:“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淮南子·人间》亦云:“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先贤妙理,都是说福禄乃归君子。
印侧的边款镌有“林皋”二字,林皋真乃君子乎?
“林皋”一词原指烟峦山林,多见于古代诗语,如北宋词人贺铸诗云:“楚泽薰风后,林皋夕照间”。虽然清代女诗人顾太清写过“透林皋,晓日玲珑”,但是诗人们还是多随贺铸,更喜吟林皋日暮,如元代诗人陶宗仪要说“落日下林皋”,郑元祐也说“斜日下林皋”。
清初大篆刻家林皋就起了这么一个树影微时的诗名,又字鹤田,更显脱颖超群,孤寂高洁。他曾刻一闲章,印文便是“霜林独鹤”。
林皋篆刻:霜林独鹤
不过,我猜想,其字鹤田或与其祖籍莆田有关。果不其然,我后来获知,莆田有鹤山,鹤山有林氏聚居地。清初诗人钱陆灿曰:“闽之族姓,莫大于林氏;林之著封,莫盛于莆田”。只是,林氏家族自先世游宦始便已迁徙常熟虞山了。林皋之字鹤田,也是承荫袭华之意。
然而,林皋毕竟生于虞山,长于虞山。他曾自制一印“生于虞山”,另有一印“家在仲雍山下”。仲雍又称虞仲,是三国时期的吴国国君。仲雍山即指虞山,虞山原名乌目山,乌目山因仲雍而改名虞山。
林皋篆刻:生于虞山
虞山之䕙突,天之工也,灵气所钟,九峰高倚翠屏开;虞山之烟树,乔木交荫,郁郁芊芊,断云将雨过林皋。
虞山有剑门,虞山剑门多诗篇,如明代诗人文肇祉《题虞山景》:“海虞山与白云齐,万树桃花古涧溪”;又如明代文学家王世贞《梦游虞山拂水岩》:“酒酣剑门峡,手弄兹山云。转头不见秋霏霏,但余香雾沾人衣”。
林皋篆刻: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虞山哪里只是诗余香雾,清初诗坛甚至有一个著名的虞山诗派,主张诗歌革新,盟主是虞山先生钱谦益。又岂止虞山诗派,此地尚有严澂创立的虞山琴派,还有虞山木雕派,虞山书法派,不过,最为显赫的,还是以常熟画家王翚为首的虞山画派。
王翚,字石谷,号虞山人、乌目山人、剑门樵客,清初六家之一,世称清初画圣,其论画主张“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
昔年翻阅清代学者沈德潜编《清诗别裁集》,我曾默吟同为清初六家之恽寿平的《寄虞山王石谷》:
东望停云结暮愁,千林黄叶剑门秋。最怜霜月怀人夜,鸿雁声中独倚楼。
这四句诗,每一句都可取来用作印文佳句,至此,我便要说到虞山印派了。
不错,虞山印派的开山鼻祖便是林皋。
林皋篆刻:落花时节又逢君
林皋与清初画坛名家王时敏、恽寿平、吴历、高士奇等多有交往,王时敏第九子王抑也是个画家,曾说林皋“为人倜傥儒雅,博洽多能,尤精于篆刻,长安公卿及知名士交口称之”。
康熙进士戴绂也说林皋“诣至高,而品亦复温如春、淡如菊焉”,又说众多公卿纷纷为其倾动,逢迎恐后,得其片石,珍同拱璧。
林皋少好六书之学,宗法明代篆刻大师文彭,志存尚古,古法淋漓,非才特妙,实学与臻。唯见他神解珊瑚之笔,巧奏金错之刀;驰骋风雅之场,照映藻绘之府。
林皋在虞山之麓筑宝砚斋,博览古章,盘银钩而宛转,搦铁笔以纵横。他一生精究书法,体裁整暇,摹古绝伦,翻谱为新,钤拓所刻部分印章140余方,汇纂《宝砚斋印谱》。
林皋《宝砚斋印谱》
《宝砚斋印谱》编成后,各路名家竞相题写序文十六篇及跋文三篇,洋洋兮若江河,堪称印坛佳话。
王时敏第八子王掞说林皋:鹤田林子,虞山快士,究心斯道,独追正脉,其镌刻诸体,全用汉篆,虽海内名家杂出,精于篆学者,毕竟以林子为当今独步。
林皋篆刻:身居城市,意在山林
清初学者徐乾学说林皋:林子深于好古,摹古人之迹,有古人之风。
娄东十子之一王撰说林皋:浸灌古学,默会冥通,无一字不合法,无一笔不灵动,渊然穆然,洵为旷代之珍。
清初篆刻家吴晋说林皋:林子入印,全用汉篆,无不殚精竭智,穷搜极辨,力追大雅,直与秦汉印神明贯穿。
林皋篆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康熙十一年举人周象明说林皋:林子之技进乎道矣!
清初画家吴暻说林皋:合乎道矣,林子其必传矣乎!
南宋词人辛弃疾在落日楼头,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我呢,在龙宝轩的晴窗下,把林皋的黑田黄看了又看。
午后,我伏案披览《宝砚斋印谱》,悉心搜寻林皋的黑田黄上的印文“福禄丰吉”,却又独赏他的另外一篇印文:“晴窗一日几回看”。“几回”是量词,又似是设问,我不回他,只凝目于那一方黑田黄。
林皋篆刻:晴窗一日几回看
其实,早在林皋身前六百年,北宋诗人黄庭坚拜观隋代画家展子虔的画作时,曾赋赏诗,其中便有雅句:“明窗一日百回看”。
康熙年间,林皋自然早已读过此诗,点笔闲窗,寓怀知己。待我百回看罢黑田黄,不妨再随林皋,诵读一遍这首诗的全篇,助发藻思:
人间犹有展生笔,佛事苍茫烟景寒。常恐花飞蝴蝶散,明窗一日百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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