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8日下午,刚刚成立的中国戏曲评论学会举办了“中国戏曲文化价值理念”座谈会,多位戏曲专家就此议题发表了看法。
解玺璋(历史学者,文艺评论家):前几年读王元化先生的书,他就提出:你要想认识中国戏曲的文化价值理念,首先要认识中国文化的价值理念。那么中华文化的价值理念到底是什么?从社会、道德讲很多,但是从文化、审美的角度讲应该是什么样的理念?现在我们的戏曲观其实是从西方来的。19世纪的写实主义发展到20世纪分解为:一个是走到现实主义,一是现代主义。现代主义都被市场吞没了,连孟京辉都被市场化了。但现在还有人说我们要现实主义,实际上现实主义和中国戏曲毫无关系。这么多年,不管是戏曲界,还是话剧界的人,都是从写实的角度,从话剧的角度来理解中国的戏剧,改造中国的戏剧。首先都是西方的戏剧观,都是话剧的戏剧观,都是说话的,不是表演的。用话剧改造京剧,走的是一条反方向的路。其实一条正确的路我觉得是用中国的戏曲改造话剧,才能真正造就中国民族的戏剧。代表人物就是焦菊隐,还有黄佐临,他们才是真正给中国戏剧有过贡献的人物。
中国戏曲的文化价值理念究竟是什么?大家都在说虚拟性,同样我也觉得,道德感,也是中国戏剧的价值理念。传统中国人的道德,不是在学校里上政治课培养出来的,都是在听戏听出来的,都是从剧场里慢慢熏陶出来的。中国戏曲里边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都有。为什么晚清民国的时候那些比较先进的人物,他们很重视戏曲?他们是看重了戏曲深入人心的手段,但是他们对过去戏曲表现的东西不满意。当时中国面临一个启蒙的问题,一个救亡的问题,所以他们希望改造中国的旧戏,把新的东西装进去,用新的东西,用戏曲这样一种形式来教育老百姓,但实际上这是不成功的。
再有一个,我觉得中国戏曲还有一个很好的传统:以歌舞演故事。这跟西方的戏剧传统,说话的传统完全不一样。戏剧不是讲道理,戏曲就是演戏,要有戏演才行。没戏演,光说教不成。历史留下一个遗憾,就是后来余上沅、闻一多这些从欧美留学回来的人,认识到中国戏曲价值的人,他们提出的中国戏曲观没有成为社会的主流,被救亡和启蒙的浪潮给卷走了。到了上个世纪30年代,左翼主导了文化以后,现实主义更是别人不能说不的东西。
我们如果用现实主义要求京剧,要求戏曲,京剧会变成什么东西?我认为1950年代初期的戏改对中国戏剧造成的危害极大,连梅兰芳都说没戏可演。我们要认识中国戏曲文化的价值理念,必须把戏曲观的问题清理清楚。中国的戏剧,我说的是包括中国的戏曲和话剧,往哪个方向走?其实西方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看到中国的戏曲的优点的,开始放弃写实的东西,追求写意,追求象征性,追求间离效果。而我们是逆向的,我们跑到欧洲19、18世纪去了,我们把舞台弄得很满,我们追求每一个细节都真实,这是不可能的,戏剧就是戏剧。
宗春启(学者,北京市记协常务副主席):有人说,中国的戏曲就是中国人的《圣经》,我很赞同这句话。它的文化价值在哪?就在于它和《圣经》一样的作用。我姥姥就是个例子,我姥姥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她满脑袋忠孝节义,都从戏曲中来的。所以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戏曲起的作用就是《圣经》。戏剧要想站住脚,要想在老百姓中深入人心就得按照规律来办事,得有故事,得有角儿,得好听,好看,得让人们产生心理共鸣,得跟社会现实合拍。
一个好的文艺作品,一定是在当代引起广大受众的共鸣,否则站不住脚。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是要符合戏曲的规律,要有欣赏价值,要美,要好听,好看;二是要有现代的思想意识。这需要两个方面的力量:一是演员,二是文人。当年梅兰芳的戏剧,本身他会唱,他是角儿,另外又有一批文人写本子,所以他的戏就火了。
康式昭(戏曲评论家):说现在戏剧到底路子走得怎么样,是不是全盘都错了,我觉得尚待研究。对于绝对化的东西我有四个字:不敢苟同。因为我们的戏曲文化既有内容,又有形式,不是只有形式没有内容的。我们的内容到底怎么样?我们的创作手法,到底有多少?对戏曲文化传达的理念也要一分为二。它传达的理念有民主文化的精粹,也有糟粕。我们讲到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有些也要一分为二。程朱理学要求存天理,灭人欲,绝对是把儒学中一些消极的东西发展到了极致——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些糟粕的东西也要批判地正视。
秦华生(梅兰芳纪念馆馆长):我们知道梅兰芳1930年访问美国,1935年访问苏联,梅兰芳大师对戏曲文化,并不是盲目地改造中国文化、中国昆曲,他能够唱很多昆曲,他有文化之心,自费到美国演出,受邀请到苏联演出,他也到欧洲考察戏剧、歌剧,他也吸收了一些东西,所以产生了梅兰芳大师的继承和革新。他把爷爷辈、师傅辈不好的东西淡掉,他不是盲目地革新,他有文化的忧患,他有对文化人的尊重,有一些文化人帮助他改造京剧。我们现在看的就是《天女散花》、《霸王别姬》等各种各样的舞蹈。他把很多民族舞蹈带进戏曲表演,使京剧旦角产生质的飞跃。从思想,理念,到全场的表现,他没有盲目地说西方的话剧好坏。他到美国去,跟卓别林,跟美国的电影大师交流;他到苏联去,跟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交流。电影艺术家都认为梅兰芳了不起,他在中国戏曲的传承革新上,做了很好的榜样。现在是全球化时代,观众是这样一些观众,中国戏曲从文化价值理念到整个的美学价值,如何跟上时代,跟上当代的观众审美的需求,还需要进行一系列的研究,和艺术实践的实验。
张文华(北京市文化局党组书记):如何有效、有力地让中国戏曲传承正确的价值观?我想应该处理好几个关系的统一。一是表现真善美和批判假恶丑的统一。现在有个误区:弘扬主旋律必须是弘扬,不能诊病,不能看病。正面弘扬真善美是真善美,批判假恶丑也是弘扬真善美。我小时候听说一句话:常怀悲愤才有好的东西,不然怎么有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弘扬主旋律,就该提倡多样化——包括题材的多样化。我可能看似写一个丑恶的、黑暗的事情,但是我反映的是光明的道理——这个是对立统一。二是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统一。戏剧评奖,首先要看思想内容,我不反对。但是如果思想内容很好,艺术上不好也不能评,这是我的观点。你要光是传播思想,你看报纸就好了,干吗编戏?戏关键是好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三是要处理好挖掘表演传统剧目和创作现代剧目的关系。我们现在老提创新,这是有的,但是我们同时要看到我们传统剧目的整理和表演是不够的,中国戏曲共有三千多出,能演多少出?大概不到一百出,很可悲了,说严重一点是对历史的犯罪。现在是不是我们该清醒一点,在热衷于花巨资排新戏的同时,花一点钱把旧的剧目整理表演出来?
下一个可能是大家更关心的:处理好中国戏曲的本质规律、本质特点与创新表现手法的关系。中国戏曲的本质规律、本质特点是什么?有四项基本原则:第一叫无声不歌,咳嗽也是唱,哭也是唱,哭不是哭,是歌唱,咳嗽也是歌唱,呸也是歌唱,正常人不能那么呸人的。第二叫无动不舞——移步也是舞,不动也是舞。三是不许真器上台。四是不许写实动作。
最后,就是处理好传承流派和创新流派的关系。现在有一些演员、艺术家急于创新流派,我们也应该鼓励,但是我们别忽略,传承流派是非常重要的,拿事实说话。清末民初以来形成的伟大的流派,到今天为止谁超过了?或者说有像样的徒弟吗?当年李少春先生伟大不伟大?但行家都说他脱离余门太早了,如果他不脱离,他的历史地位、作用会更大。
靳飞(戏曲评论家):我曾经跟王元化先生讨论过京剧与中国儒教的关系。之所以用儒教而不是用儒家,是因为它们是两个概念:儒家是思想,但是儒教有准宗教的色彩——儒家思想向民间渗透的过程中,把儒家思想里的伦理道德无限崇高化,创造出一种包括天地鬼神都要遵守的超伦理道德规范。它提炼出的超伦理道德规范给民众,给老百姓以一种宗教般的永恒感和庇护感。中国老百姓在京剧的剧场里,体验着儒教的精神。我们的京剧剧场就是中国儒教的教堂,中国的京剧就是中国儒教的赞美诗。这一切取决于艺术表达能力的问题,艺术家的艺术程度越高,他传达的感情越能打动人。后来讲的忠孝仁义的观念,已经概念化了。但是你用特别的歌唱去表达忠的感情是非常催人泪下的。所以说京剧在孕育的过程中,在娘胎里就注入了儒教的精神和感情,经高超的艺术家传唱的时候特别有感染力,特别打动人心。
(整理:韦雨舟 来源:《北京日报》2014年3月13日第1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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