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徽墨是在书法家金鑫家中。他从书桌上抽出一个古朴的木箱,就如多拉A梦取出百宝袋。木箱才一打开,一股清新的气味就充盈了整个房间。木箱中的墨块全部取出后,居然摆满了两米长一米宽的书桌。金鑫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墨后低头凑上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说不出的满足。
“这是八十年代上海曹素功墨厂顶级油烟101,这是七十年代胡开文墨厂的松烟墨……”金鑫每闻过一块墨后,就拆开包裹着墨块的油纸让我看墨块底部的标签,状若心急的新郎在掀新娘的盖头,又如小脚的老太太翻开手帕包裹的银元。以前只看过名为《闻香识女人》的电影,这次却有幸见到闻香识墨的表演。
当油纸掀开后,屋子里发出一陈惊呼。金鑫点了点头似乎很享受这惊声尖叫的感觉。
“原来墨可以这么美!”当看到掀开油纸的墨块上露出精美的图案后,满屋子的人纷纷起来拥向书桌,争先恐后地掀油纸。金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老墨才是引起惊声尖叫的主角。“别掀,慢点,让我来!”这回,惊叫的主角变成他了。那惊恐的表情,就如同新郎官看到新娘的盖头被人掀开。
油纸被掀开,画卷展现眼前,每一块单独的墨,都是一场情景剧:陶潜卧松、太白醉酒、东坡泛舟;而每一套墨的组合,则是一套连环画:西湖四十六景、棉花耕织图、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
这些墨都是二十年前金鑫爱屋及乌的结果。看到这些唯美的徽墨后,我觉得我有必要第八次去皖南了。前七次都是游皖南山水,这一次只为寻徽墨余香。
徽墨不仅是书写的工具,更是表达文人情怀的信物。因而根据使用者的不同,会被制作成不同的造型。
曾经制墨工,累却体面
混在一帮着冲锋衣,大包小包的游客中一起走出黄山火车站。他们挤上面包车朝黄山方向进发,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新安江顺流而下——很多人来黄山,都是冲着黄山而来。而我这一次要拜访的徽墨则在黄山市下属的一个区——徽州区。以前,徽商兴盛时,徽州是整个皖南,甚至安徽的代名。如今徽派文化难以望黄山项背,于是二者的主从关系便自然而然易位。
墨厂位置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置身于一条悠长的古巷中,而是在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上。迎接我的不是留着白胡子的老头,而是穿西装的小青年。看到我走进来,他放下手上的书本,从电脑椅上起身迎接:“我还以为你起码要在40岁以上呢!”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在我印象中,做徽墨这种传统工艺的艺人也是老古董,见到徽墨传承人后,我对徽墨的印象又颠覆了。迎接我的青年名为吴宝文,是这家名为徽堂曹素功墨厂的少当家。言谈中得知,平时拜访墨厂的人通常都是一些“老古董”,所以才有了他一开始的意外。
吴宝文去作坊中喊他父亲去了,我拿起他刚才看的书解闷。明代方子鲁著《方氏墨谱》!看到书名,刚才我对徽墨颠覆了的第一印象稍许归位。
几分钟后,吴宝文回来了,说父亲刚刚正在锤墨,洗手后便来。话音刚落,一位面相和身材都很富态的中年大叔跨进门来。看到我老远地就伸出手,完了手又缩回去说:“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净,抱歉!”
进来的大叔,名叫吴成林,是这家墨厂的创始人。1972年,年仅18岁的吴成林正待业在家。一天,他听歙县胡开文墨厂做制墨工的父亲说那儿在招临时工,就欣然前往应聘:“当时没有传承人的概念,只想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在墨厂工作,虽然每天和墨打交道,比煤矿工人还脏;要抡铁锤打墨,比铁匠还累。但起码不用日晒雨淋,还算很体面。正好父亲在胡开文墨厂制墨,子承父业是很自然的想法!”于是,吴成林就开始在父亲眼皮底下工作,上阵父子兵,就像现在和儿子一样。
曹素功的粉丝
1986年,一直勤于钻研的吴成林在研习了很多古墨谱后,希望能在墨厂尝试新工艺,恢复某些古墨的研制。但是碍于墨厂的体制无法开展,再加上自己在墨厂干了整整13年,顶着技术骨干的光环,但是却一直端着临时工的饭碗。于是吴成林决定自己做老板,把书本中与古人的交流成果在自己的作坊中展现出来,于是,便有了徽堂曹素功墨厂。
看到吴成林递过来的名片上曹素功三个字,我开始迷惑了。曾听书法家金鑫聊起过,他当年为了寻访曹素功墨,去了好几趟上海墨厂。
“曹素功不是改成了上海墨厂了么?”
“此曹素功非彼曹素功。我们徽堂曹素功墨厂和那曹素功墨厂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又和曹素功脱了不干系!”听吴成林解释后我才恍然大悟:曹素功是清代歙县的制墨大家,与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并称徽州“四大墨王”。特别是曹素功,把徽墨推到了上海、苏州一带,为徽墨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因而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称。
但是1949年后,曹素功墨庄被公私合营后改成了上海墨厂。改革开放后,很多制墨艺人开始自己制墨后,清代的“四大墨王”的金字招牌就成为了cosplay的目标。于是,不仅仅是曹素功,各种名号的胡开文、汪近圣墨厂纷纷涌现。
吴成林因为一直是曹素功的粉丝,于是自然而然地扯曹素功这张虎皮做大旗。不为山寨,只为了表明自己的陈营,走的是徽墨曹素功文人墨这个流派。
吴成林说,南唐时歙州人李廷珪用黄山松烟,新安江水制出来的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因而受到南唐后主李煜的赏识,被召为墨务官,以后徽州地区的墨工都以李廷珪所制的墨为宗,走的都是文艺路线。特别是像曹素功这样取仕未果的文人投入到制墨业中来。徽墨渐渐从学究用的文房工具,成为寄托文人情怀的信物。
“文房,代表的是中国人的情怀,赠友一锭墨、一方砚,不仅仅是墨和砚这么简单。墨上留的画,砚上刻的字,是思想的结晶。所以,你来我往,互赠文房其实就成为了文人之间思想交流的方式。”在吴成林眼中,徽墨不是用来书写的,是用来产生共鸣的。
一、原料是徽墨品级的根本。先参观的是仓库,推开一作坊的木门后,昏暗的房间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边放的都是炭黑。制徽墨的炭黑有松烟、油烟、漆烟等几种。制炭黑的原理和农村烧土灶时产生锅底的原理差不多。先在山上造一个肚大口小的烟窑,就是制徽墨的第一步,造窑。第二步,炼烟。砍伐松油肥腻、粗壮的古松在窑肚中点燃,烟冷却后就形成烟煤附着在窑壁上,从窑壁上刮下烟煤就成为了松烟。“因为现在的徽州已经成为城市,所以生产徽墨时,造窑和炼烟这两道工序都外包了,现在我们一般都直接从外面购买炭黑。但是因为原料都是工厂化生产,追求多快省,质量就可想而知了。还好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时囤积了不少松烟、油烟,现在我制造高档的书画墨时,一般都只能用这些老料!”说到徽墨生产,吴成林最头疼的就是原料问题,原料是他唯一不能控制的,也是徽墨品级的根本。
二、和胶杵捣闻香。原料生产好了后,就开始和胶:父子俩齐上阵,一个把洗净去杂的松烟倒入铁锅中,一个入明胶,当锅内温度升高后,融化的明胶包裹着松烟时,父子俩一人一根木棍在锅里搅拌,就像做包子时和面。“治大国如烹小鲜,和胶时就像做包子!”吴宝文从锅里拿出墨泥放在案板上搓揉之后,一个直径一厘米左右的墨饼出炉了,这些油光铮亮的墨饼摆在案板上,就如同一排刚出炉的巨型荞麦包子。“荞麦包子”到了隔壁的杵捣车间则写意得多:门口放着一只煤炉,炉子上放着一只铁锅。锅盖揭开,“荞麦包子”霸气外露。师傅把加热后的墨饼放在杵臼上,边杵捣边根据制墨种类的不同撒入不同的“作料”:加入麝香、丁香等药汁,甚至加入金箔。随着杵捣声声,药的香味,金的奢华慢慢入墨。
三、锤打成型入墨模。接下来就到了制墨过程中最辛苦、最脏但却是最关键的环节:成型。只见师傅拿起一块加入香料的墨饼放在大木桩上,左手扶着撕下的面饼,右手抡起雷神托儿般霸气的铁锤开始敲打。“如果说和胶时是在和面,杵捣是在炒菜,那到成型时,师傅就改行了,不做厨师做铁匠了。铁百炼才能成钢,我们做墨也有句行话‘轻胶十万杵’,锤打得越多,炭黑到墨的进化越彻底!”吴宝文在师傅边演示时边点评。待锤打得差不多了,吴成林就从背后的木架上取出几个墨模。在天平上称好重量后把墨饼填入墨模后,再压紧,墨就成型了。如果说前面几步拼的是体力,那这一步玩的就是审美。
四、墨锭是用来把玩的。以前读书是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得起的。那些读书人读书时,要么有书童做伴,铺纸磨墨;要么有美人在侧,红袖添香。书童墨完墨、红袖添完香,公子就开始挥毫泼墨了,书童和红袖无聊了,就可以把玩墨锭打发时间。所以,读书人自不必说,即便是伴读书童,添香红袖,都有不弱的文化功底,墨潜移默化的作用功不可没。墨对于文人墨客来说,把玩的意义甚至要大于书写。因而在成型这一步上,丝毫马虎不得。而成型,墨模是关键。自进入制墨这一行开始,吴成林就爱模成痴。几十年来收集来的各个时期的老模具竟然多达几百块,有很多清朝、民国时期的珍品。珍贵,是因为那都是古时徽派木雕艺人们精心雕刻的。如今,尽管吴成林聘请了当地木雕艺人根据老款复制了很多模型,然徽派木雕整体式微,新模终究无法与老模媲美。只有在做一些特质墨时,吴成林才会请这些老模具出山,用他们来给出厂的徽锭打上“墨徽”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