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六代泥人张”,张宇身上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纵之气,无论何时他都显得谦和有礼、温润如玉。或许“泥人张”这三个字带给他的压力多过荣耀,数不胜数的家族传奇和灿若星河的大师级前辈已经成为无法超越的经典,留给的他的惟有责任而已。
民间老话常说“富不过三代”。在很多曾经声名显赫的工艺世家,“艺”同样难过三代——不要说能否找到合适的传承人,就连祖辈的经典作品都未必能保留下来。而“泥人张”家族却在历经重重困难后,保护了家族的传承,收藏并整理大量家族作品。不可不谓之难能可贵。
最宝贵的家族传承
人人都知道“泥人张”,但是“泥人张”的精髓却未必有人了解。满大街的泥娃娃就能代表“泥人张”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泥人张”代表的是民族彩塑的最高工艺,张明山的作品雅俗共赏,既有宫廷制式的细腻精美,又有民间艺术的活泼自然;既有西方写实笔法的借鉴,又有东方彩塑工艺的风骨。张宇表示,西洋油画在清代就被引入宫廷,其画面精神对泥人张彩塑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影响。“在没有摄影技术或者说摄影技术还不普及的年代,张明山的泥人比油画更活灵活现,世俗买家啧啧称奇,文人墨客则认为作品细致入微,颇有回味之处”。
张明山的成名作《余三胜像》成为早期京剧形象的惟一依据,甚至被印在相关书籍中作为重要佐证。此后,他又凭借为慈禧太后制作的“八匣泥人”出入宫廷,风头一时无两。“张明山当时住在王府,专门创作宫廷题材的泥人。王爷命书童为张明山打水伺候,书童不小心把水洒在张明山身上。王爷大怒,当即传令将书童打了板子。张明山本也是穷苦出身,好打不平,因此和王爷发生争执。他又不愿长期为宫廷制作题材单调的彩塑,就找机会逃了出来,在上海一位朋友家中躲避了几年。在上海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吸收了南方艺术精巧灵动的风格,让泥人艺术更上一层楼。”19世纪末,天津的“泥人张”是亚洲雕塑界的领袖,传教士、外国商人纷纷购买收藏,日本、越南等亚洲国家也纷纷派遣学生来天津学习雕塑工艺。
“每一代的孩子都要进作坊,有兴趣、有天分的就会留下来。但是上一代不会手把手地教授,我们的家族精神似乎就是后一代要和前一代对抗式发展。每一代的艺术感觉都不一样,在创作风格上甚至水火不容。”张宇介绍说,张明山从宫廷匠人到流亡上海期间,都没有机会回到家庭作坊,所以第二代“泥人张” 张玉亭只掌握了基础工艺,对个人风格、艺术创作的摸索几乎是从零开始,逐渐确立了自己不同于张明山的创作风格。“作为艺术家,每个人的思想、喜好、兴趣都是不同的。正是这些不同之处让泥人张家族沿袭至今,我们不保守,可以吸收西方思潮,也能包容继承人自己的发展方向。传到我的爷爷那一代,时代题材越来越多。确切地说我们做的已经不再是‘泥人张的彩塑’,而是‘天津彩塑’了。”
最曲折的寻访经历
作为“泥人张”的第六代传人,又有父辈、祖辈打下的基础,张宇收藏“泥人张”作品似乎是易如反掌。事实却并非如此,先祖的作品需要保护和修复,由于早期作品多为私人购买收藏,在市面上几乎绝迹,张宇只能遍寻家族亲朋好友,打听是否可以“以新换旧”。
“泥人张早期作品色彩淡雅,符合当时文人墨客的审美喜好。现代人的视觉被各种光源、屏幕冲击,不再适应淡彩作品,而是偏好浓墨重彩、粉雕金饰的华丽风格”。即使如此,以旧换新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第一代泥人张曾经为一位姓刘的先生制作过塑像,听说至今仍然保存在后代家中。张宇的父亲专程去刘家鉴赏,发现虽然地震导致泥人头部碎裂,但工艺细腻精湛,是“做得很漂亮”的精品。张家当即表达了“以新换旧”的愿望,没想到刘家表示:“不用换也不用修,我们就是替老祖宗留个纪念!”越是难以回收,越是让人牵肠挂肚,直至今天张宇仍然为此感到遗憾。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张家三代人致力于寻访、回收早期泥人作品。“泥人张的前几代只创作不收藏,当时卖得容易,现在买得辛苦”。收藏不是目的,研究与延续才是“泥人张”家族的共同追求。慈禧太后喜爱泥人张的故事人人皆知,但是民间泥人是如何走入宫廷的?慈禧又是如何看到泥人张作品的?张宇的爷爷为此专门去故宫查询资料,发现了“进贡天津泥人八匣”的珍贵历史记载,落款是“内务府大臣庆宽”。张家几经周折寻找庆宽的后代,发现庆宽的孙子在美国,于是写信询问相关事宜。对方回信中不仅表示确有其事,还详述了自己对“泥人张”的记忆,表示进献泥人是庆宽仕途生涯中的得意之作,庆宽也常常给儿孙讲述这段故事。原来,当年为庆贺太后大寿,各地都进献了很多宝物,开滦矿务局甚至献上了通体金光灿灿的“金八仙”。所有宝物都被放在一个房间里,庆宽定做的八盒泥人在其中并不起眼。没想到慈禧走进这间藏宝阁浏览一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泥人都拿出来摆好!”八盒泥人大受青睐,庆宽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泥人张美术馆融汇了张家三代人的心血。在张宇看来,美术馆的教育意义重于宣传意义,学术价值高于经济价值。“为什么要收藏?因为要传承,‘泥人张’出过很多大师,我不是大师,我可以做一个传承者,希望未来培养出真正的大师。”
最苛刻的艺术追求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是冯骥才写在《俗世奇人》中的原话,“有第一,没第二”也确实是工艺大师激烈竞争的现实写照。
张宇曾经听老人们讲过景德镇老师傅的故事——景德镇最兴旺的时候,工艺最好的师傅每年可以收入700块大洋,住的是三进三出的大院;而在工艺领域排名第二的师傅虽然也很优秀,不分昼夜地工作也仅能养家糊口。“泥人张每一代传人都是六七岁进作坊,十几岁独立创作,前三代成名都在18岁以前。这就是艺术天份!灵性如果在年轻的时候没有显现出来,或许这辈子都只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水平线上了”。
张宇的压力来自于前辈们的成绩,也来自于时代的变化。他常常说:现在的艺术家其实都是工匠,真正的大师越来越少了;在彩塑这个行当里,因为缺少大师,就连工匠都面临生计问题。他就曾在河东大直沽的老作坊里住了10年,对创作的作品感到不满意的就毁掉,一年下来大概只有四五件作品被保留下来。他的关公像价值数千元,大多数都买给了关系好的朋友们。而创作一尊关公像,则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他甚至曾经劝退过自己喜爱的学生:“去北京找个不错的工作,一个月赚两三万,做泥人呢?手工的速度怎么和人家机械的比,但是到了市场上就得一起价格竞争,最后兴许连养家糊口都困难。”
“泥土是有灵性的,创作泥人也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你能感受到泥土的生命力,很有天人合一的禅韵。真正的大师,可以通过泥塑传达出自己的思想,传达出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作品才有魂!”张宇说,“泥人张”的创作题材始终是跟随时代发展的,他想过要以农民工为模特创作一组群像,展现现代化都市发展的基础,延续时代题材的路线。终归心有余力不足,“我没有那种能力,但是我真心希望能看到有力量的作品,感染周围的人,引发社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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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张美术馆简介
泥人张美术馆由泥人张世家后代集资兴建,馆藏了泥人张世家六代传人的优秀作品千余套,其中第一代泥人张的作品约为150件,保存完整的并不多;第二代泥人张的作品近千件,已成规模。馆内一层陈列的,是少数有代表性的优秀作品,更多藏品尚在修复中。
在泥人张美术馆,参观者还能看到泥人张世家六代传人的照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明山的“照片”其实是由第二代传人手绘的肖像油画,足以以假乱真,令人难以分辨。